第1章

    崇古九年的春天,叶殊英乘着一匹赤红色的骏马,第三次穿过了郦朝国都高达九丈的城门。

    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进入安定城。古诗云,安定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此刻,就在安定城外,高高低低的绿杨枝上,穿梭着只只燕子。城外的房屋尽遭毁坏,燕子也只有在江边树木上筑巢。

    而江上汀州,也已经驻扎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战船。昨天晚上,叶殊英站在江岸上看过去,在夜色里,一排排的战船一动不动,好像漆黑的树林悬在月明的江上。

    做成这些战船的木头,原本来自于蜀地。这些生于蜀地不会动的树木被砍伐之后,成了军队借以杀人的器具。如今又顺着江流一路直下,来到离乡数千里的江上,围困着一座原本与蜀地山中的树木毫无关系的城池。后世人把这一幕浓缩为一句成语,蜀木郦城。作为字典中关于这场战役的永恒纪念。

    这是最后的进攻了。都城将破。很快,新朝的大旗便要在旧朝的都城上升起。十几天前,郦朝的水军才在江上败退,碎裂的木板和水兵的尸身还漂流在江上,被春日一波一波的江浪往下游缓缓推去。

    那是郦朝的最后一支水军。郦朝最后的水军将领明知无望取胜,仍然不肯后退。可是他到底是退去了。在楚国的水军跳上最后一艘战船的甲板后,那个不肯投降的将军紧跟着从甲板上跳了下去。并且随着滔滔无尽的江水,与江水中此刻正啃食着他的鱼儿,一起往东边败退下去了。

    至此,郦朝国都的水上门户,已经彻底洞开。高大的战船几乎要抵到了安定城的城墙,站在城墙上的士兵甚至能看清征帆上的脏污,点点褐痕,是溅到上面干涸了的血。大片灰色,是大雨浸湿后又黏上了灰尘。

    江南的雨真大啊。在长达四个月的奔袭中,许多士兵被江南的大雨反复淋湿,雨水打湿了衣服,土壤中腾腾上冒的热气又把衣服蒸干。即使盖着油布,粮食也沾上了南方黏黏糊糊的湿气。每次安营扎寨时,煮出的饭湿得能一把攥出水来。

    夏天的雨不好受,秋天的雨更是难熬,凉气顺着雨水淋下来,直浇到骨缝里去。原本他们没必要相持这么久的,在丢失大半江山后,郦朝就该识趣地投降,免得楚人劳师远征。可惜,有人不愿意识趣。双方都一步不肯后退,围着地图上大大小小的城池,一寸一寸地进退,从春到夏,从夏到秋。

    所幸,很快就到冬天了,江南不下雪的温厚的冬天,草木都不凋零。多么好的地方,多么好的时候,又没有雨,又没有烦人的一下雨就总往帐子里爬的蛇虫。叶殊英就险些中过一次招,亲兵安排的时候没留意,给他的军帐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小洞。那正是一个蛇洞。若不是叶殊英晚上看兵书时偶然朝洞口瞥了一眼。恐怕鸣镝将军就要无声无息地亡于蛇口了。现在那些东西可是都没有啦。

    江水也低下来了。夏天涨到堤上的水,如今直落到堤底下来,连着江上的战船都低了许多。虽然没办法挖开堤坝,用水攻之计。好在郦朝的战船如今也发挥不了了,楚人没用多少力气,就叫他们彻底改换了门庭。

    曾经属于郦朝的战船,有些被拉进新朝的船队,漆了新漆,改换新旗,有些不识趣的,就成了碎块,陪着躺在江水里往下流的将军一起败退向东,未来或许被某个漩涡扯进江底,沉埋在厚厚的淤泥下,永远不为人知,或许流进一望无际的大海,听着鲸鱼哀哀的鸣叫,从此一去不返。

    不识趣的人,不识趣的物,无外乎是这两种下场。东门的守将颇为识趣,在一个时辰前开了城门,日后得些封赏,子孙从此富贵。郦朝的郦阳公主颇为不识趣,穷途末路,犹在宫门口负隅顽抗,日后的下场也难免和那些不识趣的战船一样,向东漂去了。

    城中没有什么杀声,只有远处皇宫的方向,一股浓烟直冲上来,如同平地起了一朵浓云,不断地流进鸭蛋青颜色的天空里去。

    街道两边,无数放下兵刃的郦朝兵将沉默着,身上的盔甲尽数被剥下,露出母亲或者妻子一针一线缝成的白布内衬。他们席地蜷坐着,就如同一群被赶到角落的羊,脸上带着惯于忍受命运的麻木。

    这种士兵叶殊英见过很多次,他们是被战争折磨的麻木了的败者,被日以继夜的征战消磨了胆气。或许心里隐隐感到不能取胜,也只能在不可逆流的大势面前举起刀枪。叶殊英的马从他们面前经过,与他们只有几尺距离,也没有哪个士兵敢扑上前去,把他拉下马来。

    他应该很快赶到的。叶殊英想,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见郦阳公主最后一面,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敌人,他都应该赶到的。

    是啊,即使在战场上数次交锋,但他们还没有面对面的交战过。所谓反目成仇,最后不是都不免有一场酣斗吗?最后,做学生的那个难道不该将枪刃刺进老师的胸口?那带着血的枪尖要热乎乎的从温暖的胸腔里拔出来,湿淋淋的红缨要红得像枪尖倒映的鲜红的夕阳,意气风发的将领要对着他亦师亦友的敌人做最后的惋惜的长叹。如此,才算是痛快,才算是落幕。

    叶殊英在片刻不停的奔驰中,已经开始想象起那样的场景。他要挥起手中的银枪,郦阳公主的金枪会撞在他的枪尖上。一次碰撞后,在公主被挑歪的头盔下,漏出来的几缕长发会高高地飘起,挡在她眼睑之前。

    而那柄神出鬼没的银枪,就在此时绕过金甲的甲叶,刺破她惯常穿着的红袍,戳进她的血肉深处。拔出来时,血会随着拔出的枪尖四处迸溅,喷满那匹白马的马鬃。

    叶殊英要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郦阳公主,用她恰好能够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殿下,别来无恙。”而这,将是他们重逢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或许他也会假惺惺地对郦阳公主说几句好话,摆摆劝降的架势,尽管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些话除了为叶殊英增添几分顾念旧情的虚名,没半分用处。“郦阳殿下,大势已去,那昏君业已在宫中自焚,你死守此处又有何用?不如就此归顺我等,也免得多造杀伤!”

    “叶殊英,少来我面前做此虚伪之言!”而那时,公主想必会立起蛾眉,扬起凤目,硬邦邦,冷冰冰地如是回答。“我宁可今日乱刃加身而死,也不去学你这种贪生怕死,畏刀避剑的小人!”

    又或许,她压根连回答也不屑,只是皱起眉头,冷嗤一声,然后用枪刃代替所有言语。无论怎样,她最终是会死的。她死前又会如何呢?她会如何用含恨的眼睛看过来?或许那双眼睛里映着天边将沉的落日。

    将死之人的恨意毫无价值,也不能在叶殊英的心里激起什么涟漪。他只会回以同样冰冷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渐渐地浑浊下去,失去了明亮的光彩。或许她最后会闭上眼睛,一滴蓄积已久的泪水划过眼角,在满脸的征尘中流出一条水迹,水痕之下显露出她雪白的肤色。

    或许,她直到最后也不肯闭上眼睛。直到她的敌人,挚友,她养虎为患的学生,怀着怜悯从马上跳落下来,弯下腰去,轻轻合上她的眼睛。然后带着胜利者虚伪的敬意,命令手下厚葬郦朝最后的将军。

    他的思绪被传令兵的高呼打断。

    “报告将军,已拿获郦阳公主。”

    “怎么抓住的?”叶殊英猛然顿住,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嘴里若无其事地问道。

    “她砍了十多个人,最后没了力气,想抽剑自刎,被几十个人一齐冲上去,拖下马来了。”

    叶殊英顿时没了半点兴趣,事实如此无味,没有每一下皆欲至对方于死地的对决,没有恨不得揭尽对方每一寸短处的诟詈,也没有垂死前含恨的最后一眼。

    郦阳公主就这么被擒拿了,因为众多士兵的围攻而力不能支,她最后的战役记录是手杀十数人,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任何战役记录了。这就是她的结局,无味而真实的结局,足可写到任何一部史书上,而她遭擒的记录里,绝不会有他的名字。

    “带去桐馆,好生监押起来。”

    叶殊英拨回马头,向着城外一步步慢慢地走。他来的时候骏马奔跑如飞,离开的时候却只有马蹄敲击在地面的响声。

    在这单调的声音里,叶殊英忽然想,如此说来,这场仗终于是结束了。战船的帆脏得不行,等到天晴的时候,就把那些脏兮兮的帆拆下来洗一洗吧。但不是现在,他要去桐馆一趟。他要提前赶到桐馆,然后等着他的手下败将被押解进来。

    他要万分仔细地观看,在女人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搜寻每一点微小的动作,并从中提炼出亡国之臣的屈辱悲愤。然后,他要记住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在江南漫长的春夜里反复地回味这至关重要一刻。

    这一刻他赢下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场战役,并亲眼看见不可一世的对手在他面前低下头颅。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