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鹰山

    皇帝紧阖了眼眸,如遭雷击一般直直冲坐回龙座,本就虚弱的身体涌起热意,驱着他呼吸愈发急促,额间渗汗。

    “那,那大国师呢?”他急得像是快要哭出声来,“他为何不来!为何不来!”

    平阳微微抬眼,望着长案上那镶金嵌银的酒盅,复又垂下了头。

    谢正荣朝谢不言看了一眼,又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大国师,也已经失踪数月了。”

    皇帝不再追问,而是露出痛苦的神色,不断用拳头轻捶着自己的胸口,他抬手抚上林贵妃的手:“贵妃,贵妃,朕要休息,朕要休息——”最后的语气,细听之间竟带了些祈求的语气。

    林贵妃心下惊惧,有些结巴地朝内侍吩咐道:“起驾,回,回营。”

    平阳却忽然自顾自起了身,有些敷衍地朝着上首作揖:“天色尚早,我瞧谢大人似乎有话要说,父皇不听听吗?”她说完,弯弯的眉眼漾着带刺的笑意。

    皇帝大手一挥:“听什么听,朕不听!”他猛然起身,五脏六腑的血液却奔涌着直冲脑袋,眼前忽的一黑,又跌坐回去。

    他揉着额间抬起眼睛,视线所及,是平阳笑意盈盈的脸庞,还有营帐中若有似无的兵甲摩擦之声,他气血上涌,抬手直指平阳:“你个孽障,是要犯上作乱吗?”

    平阳却装模作样舒了口长长的气:“父皇多虑了,儿臣怎么敢呢?”她将敢字咬得极重,目光始终定格在皇帝的脸上。

    林贵妃黛眉轻蹙:“平阳,你这是做什么?怎么顶撞陛下。”眼中责备的同时又十分疑惑,她这女儿平日行事虽有些荒唐,但面对政事同圣上时态度最为恭敬。

    今日怎的这样奇怪。

    对林贵妃的态度竟也一反常态的敷衍,看也不看一眼。

    “我许你站起来了吗?”皇帝怒吼一声,群臣瞬时噤若寒蝉,平阳却在这样的威压之下依旧泰然自若,她礼仪俱全地又跪了下去,如炬的目光依旧看着皇帝。

    “朕若想走,你们岂能拦得住!”言罢他迈着阔步就要走下台阶,却被瞬时围了营帐一圈的卫尉军惊了惊。

    他的脸庞仿佛在极速苍老:“平阳,你要造反吗?”

    平阳依旧跪在地上,直起身子道:“父皇听完谢大人所言,就好。”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他望着杯中清亮的酒液和当中自己的倒影,不断回想着一路来时入了口的东西。

    他的神智,居然已经混沌到了这样记不清今夕何夕的地步了吗?

    秦昭鼻间酸痛,眼眶湿润,她直直朝谢不言望过去,咬牙切齿:“你又骗我……”

    谢不言听见着轻微的声响,带着微微的笑意看了回去,他不说话,似乎是在这一刻默认了。

    “谢不言,他人在哪?”秦昭按下心中怒气。

    “京城。”

    眼前这谢不言,果真是如假包换的叶向洵,秦昭心头喷出的怒火燃到极致,灰烬过后又是重重的失落。

    “你怎么不来找我?”曾经,她信誓旦旦地以为,叶向洵若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见她。

    若她不曾到鸣鹰山来,不曾上马猎兽,这一切或许就会这样擦肩而过,而后悄无声息地埋葬在今日的夜色里。

    她咬着牙,万般的不服气:“你去找表姐,是因为她是你幼时的好友吗?”

    叶向洵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我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她愿助我,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在。”

    “她要条件才肯助你,你不来,焉知我不会助你。”秦昭越说越气,干脆扭过头不去看叶向洵。

    叶向洵却轻声道:“你帮了我这么多,何苦又将下半辈子也搭进去……”他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其实方才见秦昭千般万般的试探,他心中竟有些隐隐的喜色。

    “叶向洵,你真是欠揍。”秦昭背过脸去,又望着跪在正中的谢正荣。

    “陛下,微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皇帝似乎未想到他如此开篇,愣了愣,一时有些无措。

    “其实,约莫八年前,我同谢慎便已发现大国师胥原生剖人魂,炼化祟物。我们为此警告过他数次,本欲在那年中秋宫宴上当场揭发。不想胥原竟同裴怀雪勾结在一处,伪造印信,利用伪装的哨兵迷惑柴介,叫他以为宫宴上有人谋反。”谢正荣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又继续道,“这还不算,裴怀雪做戏到底,还在宫门何处虚设伏兵,引得柴介一路杀进来,死前才晓得自己中了圈套。”

    皇帝头上的冠冕不住地颤抖,他气得握紧拳头哐哐地砸着长案,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说,今日,美名其曰请罪,实则是以同平阳勾结在一处,若我不听,只叫人杀进来逼着我将……”

    “当日情况如何杂乱,裴怀雪快刀斩乱麻,当即定罪,同一日,东南王府上下白余口已被诛杀殆尽,如此境况,朝野上下,莫不噤若寒蝉,谁还敢说半个不字啊。”

    皇帝忍不住回想起当日,心头纷乱如麻,下意识地回避:“现下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如何信得,如何信得……”

    “我当日恐惧鬼神之力,懦弱不敢多言,庆州一行,我才算是彻底醒悟过来。”谢正荣当时被胥原带走,冷嘲热讽如同家常便饭,他望着胥原在他面前不得吹飞之力地隔空杀人,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

    逃出生天之后,他便开始唾弃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如今便是豁出一张老脸,一条老命,也要将着这些是非曲直翻个清楚。

    “陛下,胥原并非当世之人,他以长生丸骗取信任,而您的子民,此刻正在忍受酷刑。陛下,万万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皇帝拍案起身,俯瞰着席上众人,嘴唇颤抖,抬起的手指划过一个个惊恐又疑惑的面庞:“你们,你们为何一言不发!廷尉由检呢!叫他给朕滚出来!”

    林贵妃面露忧色,小声提醒道:“陛下,由检三年前就病逝了,如今顶上的人,是个叫做傅同寻的。”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不快,愤愤道:“傅同寻呢?出来!”

    谢正荣悠悠答道:“傅大人前些日子死了老丈人,不曾来到鸣鹰山。”他合袖,“老臣也是廷尉司中人,对律法的熟悉不亚于二位大人,如何不知证据的重要。”

    他磕头:“微臣口中所述,俱有证人及口供,陛下可一一过目。”

    叶向洵起身,从怀中取出五份分属不同人的口供,由内侍呈上。

    皇帝怒气冲冲地扯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神色由开始的怒火滔天变作细小火星,等读完五份口供,整个人的神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他扶着额头摆摆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裴怀雪早就被羁押牢中,大国师也失踪不见,如此,便……”

    “陛下,不可!还人清白,合该提审各犯人,按原先的流程一道一道,再走一遍。”

    皇帝被这年轻的声音吸引过去,抬起浑浊的眼珠不住地打量阶下这个身量挺拔,面容陌生的年轻人:“你又是谁?”

    “这是老臣幼子,谢不言。”

    皇帝心头没来由地一颤,紧盯着叶向洵的眼睛戾气与惊色交错:“他又来做什么?”

    “回陛下,承蒙东南王当年恩情,小儿一直奔波四处,收集证据。”

    “哼——”皇帝甩了甩袖袍,“恩情?他倒是回会收买人心,就连死了。还有人记着他,想着他。”

    林贵妃上前扶住皇帝,轻声道:“陛下,臣妾听完也是心惊肉跳,东南王,确实不应该……”

    不等她说完,老皇帝却狠狠将她甩开:“是不是,是不是连你还记得谢慎呢?你也想为他开罪?”他恶狠狠地道,“什么东南王,明明就是反贼谢慎!反贼谢慎!”

    “陛下,证人皆侯在营帐外,只等陛下召见。”叶向洵清朗的声音像是落入浑水中的玉石,他抬眼,目光落在皇帝有些闪躲的眼睛里。

    “不见!不见!”他将那些口供撕了个粉碎,尽数掷于阶下,“不过就是几个人,几张纸,还能翻了天不成。”

    “谢慎拥兵自重,从不将朕放在眼里。”他说得激动,“就连父皇,都是对他褒奖有加,那样欣赏的神情,从未落在我的身上……”他似乎说到深处,连朕也不用了。

    纷纷扬扬的纸屑落在阶下,散在叶向洵身旁,他神色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想到了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一个小小的国师,一个还不曾登上丞相之位的裴怀雪,如何能将手握重兵,长渊第一个异性王爷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所有,不过都来自皇帝的默许罢了。

    谢正荣迎难而上,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符纸和个晶莹剔透的珠子:“陛下请看,此乃谢慎府中管事梁伯远的遗物,这珠子,便是以生魂……”

    谁料,不等他说完,皇帝已经趔趄这来到了阶下,他长袖一挥,珠子骨碌碌滚落在地,破烂的符纸彻底裂成两半:“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他气得怒发冲冠,“为了给谢慎开脱,如此天方夜谭,你们竟也能编得出来。”他又极其不解恨地往珠子上踹了一脚,“若这珠子里锁着人魂,怎么不出声,怎么不动作!”

    岂料,他话音刚落,几近透明的珠子顿时光芒大作,耀眼的白芒将帐中照得恍然如白昼。

    席上霎时人声如沸,皇帝脚步滞在原地,转圜片刻后复又坐回宝座上。

    “谢正荣,今日朕喝得尽兴,你只要不再说下去,朕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言罢,话是对着谢正荣说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他身旁的叶向洵。

    “陛下——”谢正荣又磕了个头。

    叶向洵合袖:“陛下,当年起事之时,您曾与谢慎兄弟相称,多年生死相依的情意,事到如今,竟如此一文不值吗?”他绕过谢正荣来到阶下,仰头望着那张隐在竹帘后头的脸庞,“举手之间,便可还当年追随自己四处征战的臣子一个清白,陛下这样也不愿意吗?”

    皇帝似乎被他戳到痛处,抬着的手臂气得直颤抖:“是谁?是谁教你这些话,又是谁!让你在这席上说出来!”他抬眼环顾四周,一手抓住沉甸甸的酒壶,抬手就朝着叶向洵额头掷去。

    忽而,一只飞速旋转而来的酒盅顿时以巧力化解了酒壶的飞势,两个物什撞在一处,瞬时爆裂开来。

    碎片在叶向洵面前尽数裂开,他依旧笔直地站着。皇帝透过这些细细碎碎的瓷片和当中散落的水珠,看见叶向洵那双眼睛,瞬间心尖一颤。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那年的宫宴上,谢慎站在阶下,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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