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鹰山

    皇帝立时收回眼神,望向酒盅来处,只见一身红衣的秦昭立得笔直,毫不避讳地望过来。

    他重重喘息一声:“秦昭!你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他点头几下,“是了,秦自明在府中私藏兵甲,是否也已经有了反心!”

    秦昭挪出来,拱手道:“陛下,秦府兵甲之事乃是裴怀雪栽赃陷害,此案已结。秦家并无反心,也无反意。”

    “你这些年卧病在床,深居简出,不要跟朕说,你也要同他们一样,来这堂上替谢慎求情。”皇帝望着她,目光里似乎隐隐有威胁的意味。

    叶向洵回头看着她,动作极隐蔽地摇了摇头,又蹙着眉示意她。

    秦昭却道:“陛下可知,臣为何忽然身患恶疾?”

    皇帝闻及此处目光似乎闪躲了一下,他偏过头去摆着手:“朕不想听,朕不要听!”他朝着营帐之外吼道,“来人,来人呐——”

    可如今能来的人都被平阳控制住了,他喊了三四声,依旧无人敢动。皇帝垂着眉眼,将头上的冠冕取下来,玉珠相撞,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十分明显。

    “陛下,当年那个阵法,本该落到东南王谢慎身上,却阴差阳错落在了臣的身上,如此居心,如此异术,除了大国师胥原,放眼长渊,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叶向洵心头波澜涌动,他回身望着秦昭,双眸比方才还要红,他呼吸变得有些错乱,经脉的气息在身体内乱窜,他握紧双拳,望着秦昭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唇。

    她居然,居然已经记起来了……

    “臣有幸未死,魂散半空而被符咒所围,施咒之人以谢慎八字欲灭之,我才因此侥幸逃过一劫。”秦昭伏跪在地,一动不动,脊背弧度中拢着的坚决不亚于堂上谢家父子。

    “胡说八道!你们,你们为翻旧案,居然连这样的事也编得出来。”他不可抑制地咳嗽两声,“你素日就喜结交那些江湖妖道,翻天覆地地胡说一通,谁人会信,谁人敢信!”他身躯颤抖,“你们这是要气死朕,来人,来人,将她拖出去,拖出去——”

    林贵妃闻言慌乱之间跑下去,跪在秦昭身边:“陛下息怒,念在小昭大病尚愈,便不要怪罪于她了。”她将秦昭紧紧搂住,“小昭是长姐唯一的血脉,陛下莫忘了,当年若非为救我二人,她又怎会年纪轻轻就命陨桃山。”

    皇帝下唇颤抖,全身的力气似乎在这一刻尽数脱去,他眼神悲怆:“晚儿,你,你也要同他们站到一处去吗!”

    林贵妃缄默不语,只跪在秦昭身边不肯起来。

    席上众人被几人所言惊了又惊,过了会儿便有人壮着胆子站出来。

    “陛下,微臣当年曾在东南二州当任,谢慎对陛下拳拳忠心,眼中即可见啊。”

    “陛下当年被裴怀雪这个小人所骗,所见所闻皆非全貌,依臣来看,应当将裴怀雪即刻处斩,以正天听!”

    “若是谢慎有心谋反,何必等到中秋宫宴,今日一看,果真是小人陷害。”

    “陛下苦受蒙蔽,错将鱼眼当玉珠,此刻发落二人及其附庸,即可为谢慎洗清冤屈,亦可彰陛下明察秋毫之心啊。”

    皇帝心下了然,心头热血堵塞,他闭上眼睛,在无人可见的一侧眸子里流下一滴泪来。

    地下乌泱泱跪了一片,叶向洵明白这些人心中真假参半,大多已对裴怀雪搅乱朝局的行径恨之入骨,若能借此将她的势力连根铲除,再好不过了。

    皇帝手上忽然慌乱起来,忙活半晌终于摸到了礼服上所佩的宝剑,他铮的一下抽出来,吓得众人屏息不敢动作。

    皇帝似照镜一般望着剑身上的自己,无处不在的皱纹,耷拉松弛的眼皮,冒出银丝的鬓发,无一不显示着他早已奔腾而逝的青春。

    平心而论,他快拿不动这把剑了。

    可他还是鼓着腮帮子将剑举了起来,缓缓走下长阶,用剑尖指着每一个开过口的人,目眦尽裂,眼眶通红。

    “你们,你们是要造反吗?”

    “是不是平阳,是不是她把你们搜罗起来,还说出那些有悖朕意的话。”

    “呀——啊——”皇帝猛然抬起剑,又重重朝着叶向洵的脑袋挥下,却在剑刃快接近他头发的瞬间止住力气,只因面前的人不躲不避,只抬着双平静如水,视死如归的眼眸与他对视。

    显得他如何的迫切,急躁,恼羞成怒。

    “为何不躲?”

    “陛下赐死,是我的荣幸。”

    叶向洵说得越淡然,皇帝心中就越发急躁,叶向洵的眼睛像是一面可以窥见过去的铜镜,愣神的瞬间,他似乎在其中看见了谢慎的影子。

    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轻抿的唇,与他对弈过无数次的双手,一幕幕像是走马灯般落在眼中。

    他手上脱了力,宝剑哐当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连连后退,望着叶向洵轻声质问:“你,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报——”

    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喝打断了营中剑拔弩张的气势,鲜血淋漓的哨兵几乎是爬着滚进帐中:“陛下——裴怀雪,裴怀雪,反了——”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霎时将皇帝撞到在地,他两眼一黑,颤抖的嘴唇还来不及说出几句话,便倒在了地上。

    席上瞬时如同开水滚过,比方才还要沸腾。

    “她可是被押在天牢,怎么会逃得出来呢!”

    “她果真反了,我就知道,就知道她居心不良,什么投降,都是用来骗人的!”

    “这可怎么办,她怎的如此胆大包天!”

    秦昭上前将那带血的哨兵扶了起来:“慢慢说,现下情况如何?”

    哨兵强忍着口中的腥甜:“裴怀雪约莫是前夜子时奔逃,她逃得隐秘,直至今晨,她忽然纠集了三万兵马,打着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朝鸣鹰山开来了。”

    平阳接话,面露不快:“你此言,她打的旗号,必然是我谋反了?”

    哨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昭回望平阳:“表姐,如今要事,便是护住陛下,若陛下有失,十八张嘴都说不清。”

    叶向洵上前:“此刻,还是要先点清山上兵马几何,赶在裴怀雪到来之前布好兵阵,人尽其用。”他缓了缓,又道,“秦昭,你离开鸣鹰山,前去求援。”

    秦昭反手摁住他:“求援,何必我亲去,鸣鹰山众人中……”

    哨兵立时打断众人:“来不及,来不及了,我来时,她就已在鸣鹰山下,此时,应当已打上来了!”

    众人闻言神色更是惊惧,一时间慌乱得手足无措,有的人已经在着手准备后事,铺纸写遗书了。

    营外忽然有如雨丝箭矢落下,上头无一不带着飘摇的火苗,将将落地,便与帐边堆着的草杆混拢,燃起冲天的火光。

    又是火。

    秦昭望着帐外簌簌火光,立时上前拉起神色慌乱的林贵妃:“姨母,您同陛下先行。”

    林贵妃神色担忧地在秦昭和皇帝身上看来看去,平阳吩咐内侍上前扶住皇帝:“母妃,我会着人护送你们由小路下山,一切从简,等到了京郊行宫,再放此烟花与我。”言罢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竹筒,递给林贵妃的贴身婢女。

    林贵妃握着平阳的手,泪珠如雨:“平阳,平阳。”她喉头滚了滚,“一切保重啊。”

    平阳望着两人被簇拥着离去的背影,转而在秦昭面前站定:“小昭,我就将父皇母妃交与你了。”

    秦昭一愣,目光不由得看向叶向洵:“可,我不放心你们。”她咬咬牙,“表姐,还是由你护送陛下同姨母吧,你们三人在一处,有事也好商量。”

    平阳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裴怀雪既然冲着我来的,我若与父皇同行,难免引来暗箭,到时候境况只会更加混乱。”她扶住秦昭的肩膀,“这么多人,我最信你。”

    叶向洵也微笑着回应:“秦昭,我也信你,到时候,我们在行宫汇合,我将书还给你。”

    秦昭望着他的眼睛,肚子里酝酿着一大堆话,那些词句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堵在喉头,末了,竟是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她红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叶向洵,几乎是用着威胁的语气:“叶向洵,你要是敢死,我饶不了你。”

    叶向洵闻言失笑,他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没有身处火光威胁的局促,反而带着些身沐春风的坦然:“那是自然,我不是还欠你一条命吗?”

    平阳井井有条地维护秩序,调动人马,不多时就凑出一架马车,几匹良驹。

    “动静不可过大,父皇母妃只有一个随行侍女。”平阳催促着秦昭上马,“速速离去,裴怀雪攻山匆匆,定然还未将人马布置齐全,路上小心一些。”

    秦昭回头望了一眼,重重夹了下马腹,在愈演愈烈的火势中策马自南面而下。

    车轱辘滚过细碎的落石,在小道上摇晃起来,林贵妃随行的侍女驾着马车,用焦急的神色维持着从容的动作。

    林贵妃一张脸哭得通红,她将身上的大氅披在皇帝身上,又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秦昭环顾着山林四周,这里与鸣鹰山北侧躁动的火光截然不同,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甚至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虫鸣。

    越是安静,秦昭越发不敢松懈,她捏紧了缰绳。

    “刷——”

    秦昭似见黑影闪过。

    马儿忽然变得焦躁起来,踌躇不肯前行,侍女重重地抽了几下仍无济于事。

    秦昭目若鹰隼,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起弓,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凌厉的风势扫过林间的落叶,而后发出铮铮声响。

    秦昭上前,跃下马背,将黑衣人的面巾一把扯下,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瞳仁颤抖起来。

    是,平阳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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