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女眼尖地发现,胡人衣袖中,露出了半截特别的东西,她连忙捡起来,放在手心端详,兴奋得耳朵都红了。

    那是之前被胡人抢走的佛珠,由青金石做成,又称壁琉璃,佛教七宝之一,从遥远的西域传来,十分罕见。它通体为静谧幽远的深蓝,色泽纯净,又有点点金屑洒落其上,宛如众星丽于夜空。

    “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石头。”少女两眼发光。

    “这……是我的东西。”竺一禅慌乱地说道,他不知如何向一个陌生人证明,此物属于自己。

    还好少女并没有怀疑,依旧爱不释手地盘弄着:“你从哪里搞到这么漂亮的石头的?”

    她凑到竺一禅跟前,抬起头望着他,满怀期待地问道:“我拿东西和你换好不好?”

    她的双眼在蝶翼般的睫毛下闪烁。

    竺一禅撇开脸,从她渴望的眼神中挣脱出,为难地说道:“这是我从小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请、请还给我。”

    “我也有一直带着的东西,跟你换,你瞧瞧。”少女开始在身上翻找。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少女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她深深看了竺一禅一眼,然后匆忙把佛珠塞到竺一禅怀里:“那我不要了,你收好,快收好。”

    “谢、谢谢。”竺一禅惊讶之余,松了一口气。

    少女把目光移到别处,不再看那串佛珠,仿佛多看一眼,就无法克制自己的慕恋。

    “这也是你的东西吗?”少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竺一禅闻声望去,只见少女从带头大哥心口处,抽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它们泛着陈旧的微黄,但被折的方方正正,看上去是用心保存的。

    “不是。”竺一禅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些都是一封封未寄出的家书。

    “素真,我已经记不清离家有多久了,我走的时候,我们的女儿才出生,还没有取名字,现在已经取好了吧,千万别让咱爹娘插手,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太难听了,咱女儿一定要有个漂亮的名字。

    素真,今天我拦路抢了别人的吃的,吃完我就哭了,我太想你做的饭菜了,但如果被你知道我成了一个强盗,你还愿意做饭给我吃吗?天实在太冷了,我穿着单薄的兵装,我真讨厌这身衣服,但我只有它,做梦都在穿着这身衣服厮杀,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素真,我好想回家,我想见你们,可是我回去的话,一定会连累你们。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兵,我会被军法处死,你们也会被人耻笑吧。你呢,你也会觉得我是个懦夫吗?素真,战场实在太可怕了,十个人当中,只有两三个人活下来,跟我一批被征兵的,都已经死光了。留在战场上要死,做逃兵也要死,难道我只有死路吗?

    素真,我太高兴了,我看到了回家的希望。我得到一些消息,皇帝下令诛杀佛教徒,好多和尚逃了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抓到他们,说不定能将功抵罪,这样我就能和你们团聚了。素真,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竺一禅沉默地看完信,心中五味杂陈。

    他望了望地上的尸体,每个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根箭,箭箭均中要害。带头大哥依旧瞪大着双眼,那个叫素真的女子,再也等不到丈夫归来。

    “上面写的什么?”少女使劲儿扫视着竺一禅手上的信,好奇地问道。

    竺一禅回过神来,问道:“你不识字?”

    少女摇摇头:“这是汉文吗?“

    “这是鲜卑文,他们是大魏的士兵。”

    “原来是鲜卑人。”少女恍然大悟,“你也是鲜卑人吗?”

    竺一禅目光躲闪,没有回答。

    他将家书重新折好,放到带头大哥的手里,最后轻轻合上了逝者的双眼。

    做完这一切后,他郑重地对少女说道:“女施主,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但……”

    “我不叫女施主,我叫苍云。”少女打断道。

    “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名字也不代表我是谁啊。”

    竺一禅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好,苍云施主。”竺一禅心平气和地说道:“贫僧十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但杀业乃重罪,业重者,堕生死轮回,永难解脱,还请苍云施主,以后不要再妄动杀心。”

    苍云愣了半晌,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杀他们?”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他们穷凶极恶,终究是一条条性命。”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苍云强调说,“一旦与他们交手,我不先杀了掉他们,他们就会杀掉我。”

    她娇艳的脸上,透着一种未经驯化的残忍和天真,夺走了好几条人命后,没有丝毫的罪恶感,还振振有词地反问着:“他们在这片地方,烧杀抢掠很久了,我杀了他们,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如果你是我,你不会这样做吗?”

    竺一禅的脑海中闪过那根沾血的锡杖,他吞咽了下口水,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自己的观点:“总之,杀生是不对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当时我不那么做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苍云笃定地说道,“最让人难受的,不是做错什么事情,而是没有做心中的事情,不是吗?”

    她的话就像一剂解药,悄悄缓解了蔓延在竺一禅血液中的痛苦。

    竺一禅看着她,这个人,有点古怪又有点疯,连字都不认得,还是个胡人。不管是敕勒族,还是柔然、鲜卑,全都是来自塞外的蛮夷。

    一百多年前,五胡乱华,给汉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到处白骨累累,民不聊生。各类野蛮胡族,争先恐后地在中原称帝,最终由鲜卑拓跋氏统一北方,建立起稳固的大魏政权。

    胡人居然入主中原,占领了支配地位,正统华夏只能偏居一隅,这是何等耻辱。

    可眼前的异族少女,居然让自己萌生了一种归属感,这种感觉令竺一禅害怕。

    “我走了,你保重。”苍云拍了拍身上的雪。

    “等、等等……”竺一禅狼狈地叫住了她,“我想找人,不知苍云施主对这边是否熟悉。”

    “我也要找人。”苍云耸耸肩,“你要找谁?”

    “我要找我的师兄。”

    “我要找我的家人,咱们找的不是同一个人,不顺路。”

    被拒绝的竺一禅立马闭上了嘴。

    “不过,”他又听苍云说道,“如果那个师兄,长得跟你一样好看的话,我倒是可以绕个路去看看。”

    竺一禅不知作何回答,求助于陌生人这件事,让他无比窘迫。

    他只能恭敬地行了个礼,诚恳地说道:“如果没有太耽误苍云施主的事情,还请施主帮帮我,今后我一定……”

    话还没说完,竺一禅便停住了,他本想说,今后必定会报答恩情,但他不敢,因为他不知道,苍云会跟他要什么他根本给不起的东西。

    苍云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她想了想说,说道:“好吧,反正我的家人会等我,你要找的人大概什么样?”

    竺一禅简单地描述了一下,一共有多少人,带着什么东西,穿着什么。

    苍云点点头,表示会帮他问问。

    “问问?”竺一禅诧异,“问谁?”

    “当然是熟悉这里的。”苍云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稍稍仰头,伸长紧实的脖颈,发出了一些奇特的声音,仿佛山与林之间的窃窃私语。

    没过多久,几只鸟被吸引了过来,其中一只黑色的渡鸦停到了她的肩膀上。

    在竺一禅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苍云歪过头,用那神秘的声音和乌鸦说了什么,乌鸦抖了抖羽毛,展开翅膀向远处飞去。

    “你能和鸟沟通?”竺一禅难以置信。

    “嗯。”苍云似乎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竺一禅把“巫术”两个字吞回了肚子。

    两人沉寂了一阵,苍云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说道:“要等等才有消息,你不是要埋吗,趁现在埋了吧。”

    “你之前不是说,就这样把他们放在这里吗?”她的反复无常让竺一禅无奈。

    “我只是建议,不是强制。要是你觉得,他们想被埋进土里,你就按照你想的去做。”苍云慵懒地坐到地上,“但我不会帮忙哦,因为我不认为这么做更好。”

    在竺一禅埋葬尸体的时候,他用余光注意到,苍云环抱着自己膝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这让他万般不适。

    “苍云施主,”他主动打破尴尬的安静,“你冷吗?”

    “感觉不到。”

    “怎么会感觉不到呢?”竺一禅问道,“你连鞋子都没穿。”

    “我忘记穿了。”苍云垂下眼眸,似乎在回想什么。

    “出门会忘记穿鞋子?”

    竺一禅感到怀疑,他停下手上的活儿,认真地问道:“苍云施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苍云的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反正我一醒来,就躺在这儿了,然后就遇到你了。”

    “啊对了。”她又雀跃了起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贫僧法号,竺一禅。”

    “法号是什么意思?”苍云歪头问道。

    “就是……修行之人另取的名字。”

    “那就不是你的本名喽?”苍云追问道,“那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贫僧的本名,已经跟着世俗红尘一起,放下了。”

    苍云露出了迷茫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后,冒出了一句:“你真是奇怪。”

    竺一禅心生无奈,苦笑了一下。他眼中的怪人,居然以同样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竺一禅简单地埋葬好尸体,站在一个个土堆面前,超度他们的亡灵。

    苍云在他身后徘徊,等了很久,试探地问道:“这头牛呢?你不埋吗?”

    “我……”竺一禅不知作何解释。

    苍云的眼睛骨碌碌一转,说道:“我明白了,在你眼里,人不能被鸟兽吞食,哪怕是死人,但牛可以。”

    “不,我没这么想。”竺一禅耳根发热,心虚地说道:“众生平等,无尊卑高下之分。”

    “牛是很尊贵的。”苍云严肃地讲道,“如果没有进行祭祀,就杀了它们,我们是不能吃它们的肉的。既然你不埋它,就让它在这里吧。”

    说罢,她朝竺一禅伸出了手。

    竺一禅急忙侧身躲闪,慌张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苍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要你跟我走。”

    “去哪?”

    “去安全的地方。”

    竺一禅示意苍云先走,自己会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段距离,来到了一处高地。

    阴山山脉绵延不尽,在这大魏与柔然的交界处,竺一禅突然想起他的禅堂,屋檐上缀饰的金铎随风和鸣,仿佛又回响在他的耳畔。他本以为那儿是他最终的归宿,但属于他的一切正在终结。

    他可以被毁灭,但佛法不能。

    他要将佛祖的纶音送往那个遥远的草原帝国,让它在那里生根、发芽。哪怕粉身碎骨,他都要捍卫佛法。只有佛法,才能拯救世人,拯救这乌暗的世间。

    身边的绿眸少女清了清嗓子,打断了竺一禅的思绪。

    独属于雪山的阳光,照在她微微泛红的头发上,光晕摇曳,如梦似幻。

    苍云伸出双手,置于嘴边,发出了非人的呼唤。

    “你在干什么?”竺一禅震惊地瞪大眼睛。

    苍云没有理他,继续向远处吟啸。

    “来了!”她突然拉着竺一禅的衣袖,蹲了下来。

    她比竺一禅矮小很多,但有一股蛮劲,竺一禅被她拽的差点儿跌坐在地。

    两人贴的如此之近,竺一禅立刻被心中的清规戒律所鞭笞。

    他正欲发作,苍云皱着眉头,嘘了一声,看上去有点儿生气。

    竺一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禁紧张了起来。

    在他们的前方,几只狼踱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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