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胡人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走开了。

    他径直走向牛车,向老牛扬起了刀。

    “不要!”竺一禅绝望地喊道。

    老牛哀嚎着倒在血泊中,胡人蹲下身,把刀从牛的脖颈上拔了出来。他回过头,望向面色惨白的竺一禅,然后将刀送到自己嘴边,舔舐着上面的血迹。

    老僧早已被吓得失了魂,崩溃地喊着救命。

    胡人皱起了脸,他拽起老僧,恶狠狠地警告着:“给我闭嘴,听到没有?!”

    “不要杀我啊!求求你不要杀我!”老僧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别杀他。”竺一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英雄,英雄!我下辈子也不做和尚了!别杀我!”老僧歇斯底里地向胡人求饶,“他是大师!是平城最有名的和尚!你们杀他好了!”

    “烦死了!老秃驴。”胡人不耐烦地扭动了下脖子,然后一刀捅进老僧的胸腔,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在竺一禅惊愕的眼神中,老僧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栽到在地。

    “不,不……”竺一禅扑倒老僧身边。

    温热的鲜血从老僧胸口流出,落在冰冷的雪地上,雪面立刻凹陷了下去,犹如一道道蜿蜒的红色沟壑。

    “一禅大师……救我……”老僧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就咽气了。

    面前这个胡人,刀上的血迹未干,就染上了新的鲜血,可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用舌头舔着牙齿的缝隙,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竺一禅感到彻骨的寒冷。

    胡人用刀抵住竺一禅的下颚,示意竺一禅站起身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竺一禅,蓦地,目光停在了竺一禅的手腕上。胡人眉毛一挑,露出了贪婪的神色,立刻抢走了那串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佛珠。

    竺一禅张开嘴想说什么,可胡人嘘了一声,警告他不要废话。

    此时,又有三四个人骑着马从后面追了上来,胡人赶紧藏起佛珠,收起刀,推着竺一禅朝来人的方向靠近。

    刚追过来的几个人下了马,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表情凝重了起来。

    其中,身型最高大的一个人,狠狠踹了一脚偷藏佛珠的胡人,怒骂道:“你小子,谁让你杀他了?”

    “哎呀,大哥。”那个胡人陪笑道,“我原本就饿得发晕,那老秃驴大喊大叫,吵得我脑瓜子嗡嗡响,实在是恼人!不过你看,这不是还留了一个嘛!”

    数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到竺一禅身上,竺一禅觉得头皮发麻。

    这些人都是大魏士兵的打扮,但各个蓬头垢面,恶浊不堪。

    带头大哥突然咆哮了起来,似乎精神失常了一般:“混蛋!混蛋!怎么只有一个!其他和尚呢!”

    他冲到竺一禅面前,双手攥紧竺一禅的衣领,狠戾地逼问着:“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哪儿!”

    他扭曲的五官几乎贴到了竺一禅的脸上,竺一禅能闻到他口中浓烈的臭气,还有从头发上散发出的油腻味。

    竺一禅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他的漠然,被带头大哥解读成了轻蔑,这更增添了带头大哥的怒气。

    “你说啊,说话啊!!”带头大哥用力把竺一禅推到了地上,凶恶地瞪着他。

    “大哥,接下来怎么办?回去吗?”其他人凑上来寻问道。

    “你们几个,”带头大哥不耐烦地一挥手,“让这和尚吃点苦头,一定要从他嘴里套出其他和尚的下落。”

    几个大汉刚把竺一禅团团围住,又听到大哥喊道:“别把他弄死了!弄死了他,老子就弄死你们!”

    旁边刚好有条小河,竺一禅被他们拖到岸边,看着他们敲开冰面,竺一禅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一些原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再度涌了上来。

    小时候,一群孩童把竺一禅的东西丢到湖中,那是母亲的手持佛珠,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件物品。他随着佛珠纵身跳进水里,差点淹死。

    竺一禅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救上岸的了,但河水呛进鼻腔后,那股辛辣和窒息的感觉,成为他儿时的噩梦。

    他以为胡人要把他按进水里,以此来折磨自己,但他想错了。

    胡人们扒光竺一禅的上衣,让他赤条条的身体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

    即便周围只有男人,羞耻感依旧从四面八方袭来,竺一禅瘦削的肩膀微微地颤抖。

    接着,胡人们将羊皮袋灌满冰冷刺骨的河水,从竺一禅的头顶浇了下去。

    一袋又一袋,他的皮肤、经脉、骨肉,似乎都被冻结了。明明是冰水,但竺一禅感觉自己的头在燃烧,灼痛到他无法呼吸。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端坐在地上,合掌于心口处,低声吟诵着佛经。他的嘴唇逐渐乌紫,牙齿颤得咯咯作响,念出的佛经断断续续,哆嗦的双手也无法保持合掌的姿势。

    胡人们凶神恶煞地逼问着竺一禅。

    “说啊,其他人呢?”

    “快说!不然有更大的苦头等着你!”

    竺一禅紧闭双眼,无论胡人往他身上浇了多少冰水,他始终僵硬地坐在雪地上,念诵着心中无比神圣的佛经。

    其中一个胡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气急败坏地说道:“真是个硬骨头,看来是要见点血才行。”

    “砍只脚吧!死不了人,还能防止他逃跑。”另一个宽脸细眼的胡人提议道。

    其他人立刻赞同,他们按住竺一禅,把他的脚扯了出来,抽出刀架在上面:“说不说!再不说你这只脚就没了!听懂没有?”

    竺一禅张开嘴,胡人以为他要招了,立刻得意洋洋起来,竖起耳朵去听。

    谁知,他只是轻轻念了几个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胡人们面面相觑。

    “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宽脸细眼的胡人烦躁地举起了刀。

    在刀快要落下的时候,几只箭飞了过来,直接刺穿了胡人的额头。

    “谁?”其他胡人大惊失色,他们立刻松开竺一禅,靠在一起,警觉地环顾周围。

    剧烈的头痛让竺一禅觉得天旋地转,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听到旁边的胡人接连发出惨叫,一个个倒了下去。马儿们受了惊吓,发出尖厉的嘶鸣,不知跑向了何处。远处带头大哥的怒吼,也戛然而止。

    天地之间恢复了寂静。

    这里原来可以这么宁静吗?

    咯吱,咯吱。

    竺一禅听到了轻微的踩雪声。

    有人正朝自己走来。

    竺一禅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

    一双光洁的脚,印入他的眼帘。

    在这冰天雪地里,即便穿着厚厚的鞋子,寒冷依旧直穿脚心。但这双脚,轻松自在地踩在雪上,没有任何逃避或蜷缩。一串粗糙的装饰,挂在右脚脚踝处,似乎是狼的牙齿。

    一件衣服落到了竺一禅的身上,包裹住了他瑟瑟发抖的身体。

    脚的主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竺一禅抬眼,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瞳仁。

    那双眼睛深邃透亮,倒映出万物生长的身影。竺一禅从中看到了浮动的风,摇曳的植物,蓬勃盎然的春天。

    “你长得真好看。”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

    竺一禅愣住了,在这遍地的尸体中,他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可惜是个傻的,他们这么对你,居然不还手。”那个声音又自顾自地说。

    “你是谁?”竺一禅呆呆地问道。

    这个神秘的异族少女愣了愣,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也想知道我是谁。”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知道自己是谁,是件很难的事情啊。”

    一个声音突然从竺一禅心底响起:这恐怕是个疯的。

    赤足少女站了起来,走到老牛身边,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老牛的尸体。

    老牛已经被带头大哥剥开皮,割下一块块肉,它的头被丢在一旁,半张着嘴,一行泪从眼中滴落。

    竺一禅看到少女背在身后的弓与箭,以为她在打那些牛肉的主意。

    可她突然跪了下来,整个人虔诚地伏在地上,手指并拢,掌心向上,仿佛在承接上天的恩泽。

    过分清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少女迎着光直起腰,仰头望天,不知在祈祷着什么。

    在这苍茫不尽的雪地中,她的赤发、绿瞳、还有闪着皮革般光泽的深色肌肤,使她看起来犹如一团原始又鲜艳的色彩,绚烂得令竺一禅无法移开双眼。

    “你知道吗?把牛的眼泪抹在眼睛上,可以看到鬼魂和神灵。”少女冷不丁地开口说道,“你想吗?”

    与她目光接触的那瞬间,竺一禅将头撇开,看向别处。

    少女笑了一下:“我也不想。”

    竺一禅无言,抓起早已被雪沾湿的僧衣,胡乱地往身上套。等他穿好衣服,发现少女一直在看着自己,毫不躲闪,眼中没有一丝羞赧。

    “你长得真好看。”少女又说了一遍,“就像山尖尖上的雪一样。”

    竺一禅眉间微蹙,在少女欣喜的目光中,僵硬地走到老僧旁,稍稍整理了他的遗容,然后捡起一块尖形石头,艰难地刨着地上的泥土。

    “你在干什么?”少女好奇地凑了过来。

    “入土为安。”竺一禅简洁地回答道。

    “啊……”少女思索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吧,现在的冬天很冷、很长,食物是越来越难找到了。”

    竺一禅不解她的言下之意,疑惑地看着她。

    少女美丽的面庞极其认真:“既然他们已经死了,就把他们就放在这儿吧,让路过的飞鸟和走兽吃掉,这样可以让更多的生灵活下来。”

    “这怎么能行?”竺一禅嗔目结舌,“实在太残忍了。”

    “残忍?”少女像只小动物一样歪着头,“我们生前被万物滋养,死后滋养万物,这样循环往复,大地母亲才不会停止繁衍啊。”

    “反正,”她接着说道,“等我死后,就让人把我放在阴山上,让鸟兽吞食。”

    竺一禅想起,在他读过的书中,提到过一些古老的游牧民族,以天葬为主要的丧葬方式,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上,随水草迁徙。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你是柔然人吗?”

    “不是啊。”

    竺一禅心中燃起的希望立刻灭了下去。

    但少女又接着说道:“我们是柔然人的属部,敕勒族。”

    “那……”竺一禅的心狂跳不止,可还没等他开口,少女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敏捷地跳走了,仿佛一头灵巧的小鹿。

    “这是什么呀?”少女蹲在死去的胡人旁。

    竺一禅随之望去,顿时心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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