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曾见过京城灯会,万千孔明灯升天为女皇祈福。她也曾到过江南水乡,舟行走在白墙黑瓦之间,身旁船娘唱着吴侬软语。世间的繁华她几乎看遍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怀念沧州的青山,怀念青石垒砌的城墙,怀念吃辣呛到哭泣的日子。那或许是她今生最美好的时光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人挡在她前面,刘将军的独女为她撑腰,天大的委屈了也不过哭着回家找兄长。

    或许,她一直是那只装腔作势的狐狸,当老虎死去了,狐狸哪能活着呢?

    前世惨痛的记忆纠缠着她,她忍不住将自己挂在兄长怀里,嗅着兄长身上清冽的香味,才八岁的头脑无法承载过于庞大的记忆,阵痛让她忍不住进入睡眠。

    宋熤川为不断说着梦话的慈恩擦汗,她睡得及其不安稳,眉头紧锁,一直在哭喊自己的名字。宋熤川不知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只能归结于思乡之情。但他敏锐记下妹妹梦呓中哭喊的“阿兄别去!”,“沧州府失守”,“南斛国敌袭”字眼。宋熤川不动声色地用棉被盖住慈恩,并将车帘紧紧拉住,确保慈恩的声音无法传出,心却渐渐沉了下来。

    沧州府作为和南斛国的关隘,一直是重点防守地,据前几日伯父的来信来看,新皇病重以来,南斛国边境似有异动,恐近日有敌袭。这些不假。只是,这消息早被封锁,妹妹是如何得知?而且,听妹妹的语气,这事似乎和自己也扯上关系。但,自己和妹妹初来乍到,且还是孩童,怎么会参与沧州府防守之事。

    宋熤川脑海中推演了数种可能,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他只能就此作罢,将妹妹的异样暗暗记在心里。

    待常宁掀开帘子,就看到宋熤川面色柔和,轻拍着怀里陷入沉睡的宋慈恩,小慈恩时不时咂咂嘴,车厢里一派祥和之气。常宁忍不住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脸上扭曲的伤疤也逐渐舒展开了。

    “少爷,沧州府要到了,已经备马向将军府送信了。约莫明早,他们就来接咱们。旅馆上下都打点好了,您和小姐先凑合下。”常宁压低着声音说。

    “嗯,劳烦常宁叔了。”宋熤川点点头,把裹得严实的小慈恩抱下马车。

    说那时快,一匹黑色骏马擦过马车,先行一步驶入旅店。

    常宁牢牢护住宋熤川和宋慈恩,神色凝重地盯着马上的黑袍人。宋熤川紧蹙眉头,在常宁宽大袖子的夹缝间,他瞥见了黑袍人腰间一闪而过的金符。

    那是?金钊卫?

    宋熤川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把慈恩搂得更紧,一只手捂着小慈恩的嘴巴。

    作为曾经的知府嫡子,他很清楚,号称皇帝麾下恶犬的金钊卫出现在这,只有一种可能:京城,乱了。

    他不由自主地和常宁对视,却发现他的眼里是和他如出一辙地沉重。

    夜,黑的吓人。老鸦盘旋在枝头,时不时发出骇人的叫声。只有房间摇曳的烛火微弱地发着光,四周寂静的能听到繁忙的脚步声。今夜,应该是个不眠之夜。不知道多少人在等一个结果。

    宋熤川和常宁端坐在桌子的两端。

    常宁左手死死地握住剑柄,右手握紧剑鞘,双目紧盯大门。肌肉过于紧绷,显得脸上的刀疤更加狰狞。宋熤川紧闭双眼,屏息凝神,右手在身侧轻微笔画,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突然,一声尖锐地马鸣声划开了夜色的沉寂。

    有谁,来了。

    常宁左手执剑,站了起来;另一个房间,金钊卫紧握刀,贴在门边。一个身着华服的人,顿了顿,缓缓落下一子。

    来者穿着黑色圆袍,登着一双黑色马靴,方头大耳,目露凶相,一把络腮胡子不羁地飞舞在空中。人未至,粗狂地大嗓门先传到了旅馆:“掌柜的,开门,俺来接俺侄子侄女!”

    随后,一声怒吼随之传来:“刘大柱!你跑那么快干嘛,这才寅时!”

    一位穿着红衣的美妇人从后追来,马鞭拍的作响。一双丹凤眼满含怒气,嘴更是抿得死死的,谁都看得出她的火气。

    男人露出一丝讪笑,对妇人说:“夫人莫怒,俺这不是着急嘛,侄子侄女才丁点大,也不太放心呀。而且,这局势......”

    妇人暗暗拧了拧男人的腰间,伸手敲了敲旅馆的门。

    比妇人高两个头的男人忍痛扯出一个笑容,乖乖缩在妇人身后。

    两人正是宋熤川和宋慈恩要投奔的刘将军和其夫人许惠萍。

    刘大柱一接到报信就忙不丁拽上马赶来了,许惠萍在府内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索性也牵马追上刘大柱。夫妻俩因为城门没开还愣是在城下等了三个多时辰。

    宋慈恩脑袋的阵痛终于停歇了些,听到楼下熟悉的叫门声悠悠转醒,却看见兄长和常叔身体僵硬地愣在原地。尤其是兄长,素来平静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她不禁笑出了声,刘伯父真是兄长的克星。每次兄长都会因为过于热情的刘伯父变得极为局促不安。

    宋熤川听到笑声僵硬地挪动脖子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无声地控诉。

    但令宋熤川想不到的是,一个熊一样的黑影冲了起来,把他抱了起来,向空中抛了抛。宋熤川的表情像碎了一样,一层层脱落,只留下眉毛都飞起来的震惊。

    宋慈恩暗暗想:“阿兄,你现在还是不习惯,多来几次就好了。”

    那汉子一边抛一边嘟囔着:“宋兄养崽不行啊,恁哪个这么瘦,都没二两肉。”

    常宁在角落的阴影里里将剑收回剑鞘,看着一向严肃的少爷露出孩童一样的笑容,忍不住欣慰地摸了摸嘴角的胡茬。

    晕晕乎乎的宋熤川刚被放下,又被塞进怀里。

    许惠萍心疼地拍着宋熤川的背,无泪哭嚎着些心肝宝贝的话。却突然看到坐在床上笑得东倒西歪的慈恩,顺间僵住了,一寸寸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怀里的宋熤川。“恁是男娃娃?咋生得这好看勒。”

    说着,把宋熤川往旁边一扔,抱起床上笑呵呵的慈恩就开始亲。

    宋慈恩笑不出来了,僵着假笑,感受着伯母的热情香吻。

    宋熤川看着生无可恋的宋慈恩,笑的格外大声。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笑声。

    黑暗里,金钊卫收回了刀,透过窗缝静静观察着刘大柱一家。随后趁着夜色翻出窗户,跳上马走了。身着华服的人倚在窗外,看着夜色里奔走的金钊卫,轻声对旁边的人说“那讨人厌的鹰犬终于走了。”

    旁边那人只是止不住地咳嗽,冷冷地撇了一眼金钊卫,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翌日一早,刘大柱一把挤开常宁,大咧咧地跨坐在马车前,一点也看不出将军样子。许惠萍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牵着慈恩的手往车厢走。宋熤川发现消失的金钊卫,立刻和常宁对视,直到常宁微微点头,才移开目光。慈恩余光看到了兄长和常宁的互动,心下生疑,但她仔细想想,脑海像笼罩着一团雾,受限于自己幼年身体的记忆力,前世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

    “或许,是兄长和常叔叔的私事。”她暗暗想。遂将此事抛之脑后。

    许惠萍紧握着慈安的手,尽量压低声线用轻柔的嗓音说;“你们叫我许姨就好,外头那个是你们刘伯伯,和你阿爷是同乡,当时新帝起义的时候就在一起干了,他们俩是过了命的交情,比亲兄弟还亲。你刘伯伯就是一莽夫,每次杀敌,那脑子就和没有了一样,要不是你阿爷在后面拦着,怕不是早就被乱刀砍死了。”

    外头的刘大柱,不服气的大声嚷嚷:“这都什么和什么,要俺说,那宋老弟啥都好,就是胆忒小了,看着血就滋啦滋啦乱叫的,抖抖索索和只鸡一样。”

    许惠萍听着,脸都黑了下来,实在控止不住自己的大嗓门:“恁瞎说些撒,么让恁说,恁可把嘴闭起。”

    “俺就说,俺就说。”

    在车厢里头,还可以听到刘大柱爽朗的笑声。

    许惠萍使劲深呼吸,用力咳了咳清清嗓子,慢慢恢复刚才柔和的声音。“别听你伯伯瞎说,你阿爷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之前,他是我们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账房先生,也是镇上唯一的读书人。要不是你伯伯一心想干起义,非拉着你阿爷,你阿爷说不定早在家乡成为大地主了。”

    宋慈恩仰着头,看着许惠萍说着说着红了的眼眶。这些话,前世她也听到过,只是当时太小了,只依稀记得阿爷是个大英雄,旁的都记不清了。原来年轻时候的阿爷也会怒骂米店老板,也会大喊着“老子不干了”摔碗摔桌子,也会捡石子埋伏在路上悄咪咪砸地主的脑袋。

    她记忆里的阿爷一直是个瘦削的老人,总是佝偻着背,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一样使劲咳嗽。她本来模糊的印象随着一世颠沛流离早就忘个干净,但,在许姨的描述里,又逐渐拼凑出来一个更加少年意气的阿爷。

    许惠萍突然顿住,仔细看了看宋熤川和宋慈恩。

    “这么说起来,熤川更加像宋老弟。慈恩倒是像后头那位......”

    “哪呢,哪呢,俺看看”刘大柱挤了进来,瞬间,宽敞的车厢变得狭窄起来。

    “车!”许惠萍大吼。

    “不顶事,不顶事,常老弟看着呢。”

    许惠萍无奈地叹气。

    宋熤川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张大脸,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刘大柱忍不住大笑着拍宋熤川的肩膀“这胆小的样,和他爹一个样。”说完,收敛了笑容,扫视着宋熤川和宋慈恩。

    他忍不住抚了抚胡子。“熤川这脸真是像极了宋老弟,俊秀!这下巴,这鼻子,就和他年轻时候一个样。只是......”

    他突然噤声,一遍遍端视着慈恩。原本憨厚的笑容不见了,粗狂的眉眼一下子显得凶相毕露,到有几分杀伐果断大将军的样子。

    宋熤川立刻直立起上半身,张开袖子挡住刘大柱的视线。

    慈恩静静地看着刘大柱,面色如常。前世,似乎也有这件事。她应该长得很像某个人,像到每个人见到她都露出迟疑的目光。不光是刘伯伯。还有,她不禁想到某个人惊慌不已,失手推翻桌案的样子。忍不住叹口气,这可真不是件好事。

    许惠萍搂住慈恩,特地提高音量地说“大柱!你看过这俩孩子的玉蝶了。”

    刘大柱这才收回审视的目光,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看走眼了,看走眼了,侄女像姑,侄女像姑,正常着。”

    姑姑?宋熤川和宋慈恩忍不住警觉起来,从来没听说过自己有个姑姑。

    “改天查一下,慈恩的姑姑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我像的是姑姑吗?”

    两人想的完全不同,却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微笑,显得乖巧极了。

    车外的常宁听到刘大柱说慈恩像姑姑时,忍不住摸向左腰的佩剑,但很快,他的动作僵在原地,片刻后,手慢慢地抓回缰绳。

    “冷静些,常宁,冷静些。刘将军不会伤害小姐的”

    马车里的人没有注意到常宁的异样。

    “在沧州府,别的都可以不去,唯有一座庙是一定要去拜的,据说是曾经地仙坐化的地方,求的符可灵了。你们要是看到锦鲤,那可不得了,那无论许的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许惠萍说着,突然一拍大腿“对。今天刚好沐休,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就让你们大哥和刘姐姐陪着你们去。”

    刘大柱张开双腿,靠着侧壁,毫无形象地瘫在车厢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讲到沧州特色美食的许惠萍。

    许惠萍努力忽视来自刘大柱的干扰,但她实在没忍住,抄起手边的一个橘子就向刘大柱砸去。不料,刘大柱伸手一拦,就将橘子抓在手中,略带挑衅地朝许惠萍嘿嘿一笑。

    宋慈恩缩在许惠萍的怀里,看着不断作死的刘伯伯,叹了口气,默默用手堵住耳朵。果不其然,下一秒就是河东狮吼功重出江湖。“刘大柱!”

    毫无经验的宋熤川被震得失了神,他的脑海飘过很多话,飞来飞去的啥也看不清,但最终那些字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疑惑,“这就是阿爷说的,特别沉稳靠谱的刘伯伯?”

    刘大柱瞥了一眼失神的宋熤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爬起来,眼睛更加有神,看着宋熤川像是一盘硬菜。

    来了,来了,来了,经典场面。宋慈恩忍不住偷笑。

    刘大柱钳住宋熤川的肩膀,有一种很少见的严肃样对他说“贤侄啊。”

    宋熤川忍不住抖了抖,脑中警铃声大作,他真的很想逃,这阵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但处于礼仪和被刘大柱扣紧的肩膀。他只能颤颤巍巍地说:“您说。”

    “我这不是突然想起来,宋老弟好像和我定了娃娃亲,你这要改口叫我岳丈的呀。以后都要喊,你要不先喊两声适应一下。”

    宋熤川脑子像被劈了一下,全然是空白的,他只能茫然地转头看着笑得憨厚的刘大柱和不停憋笑的宋慈恩,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啊?”

    “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

    宋熤川更加茫然了,料他读了那么多年书,见过大大小小奇闻异事,也绝对没有想到,和伯父见面第一天,就多了个媳妇的。更何况,他才只有十二岁!谁家捉婿捉十二岁的呀!

    宋慈恩乐得看兄长出糗,忍不住笑呵呵地补充到“都说女儿肖父,伯父,姐姐一定很像您吧。”

    刘大柱一拍大腿,“那可不,俺闺女长得可像俺了。”

    宋熤川再也绷不住他的表情了,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留着长发,穿着裙装的刘大柱。还看着他,故作娇羞地甩一下帕子,用粗狂声音对他说:“恁瞅啥瞅。死鬼。”说完,手轻轻一推,他就飞出去了。

    宋熤川的脸是彻底的黑了下去。

    宋慈安的笑声是根本没有停过,她当然知道刘姐姐完全不像伯父,但她就是想看宋熤川吃瘪,少年原本镇静的表情一点点龟裂,可好玩了。

    在宋慈安的笑声中,宋熤川黑着脸,机械地转动他的头,直直地盯着宋慈安。那眼神似乎在控诉,“你怎么也笑我,我可是你阿兄!亲阿兄!”

    马车在一片笑声中缓缓离开。

    随着马车渐渐离去,两只信鸽在不同地方飞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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