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元宜从政和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阿锦在殿外接她,为她套了一辆马车,手里还提着一个狐皮大氅。看到元宜走出来,阿锦立马上前为她披上。

    “殿下,回宫吗?”

    “不。出宫。”元宜有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无人敢阻拦。“去靖国公府。”

    这是元宜回朝后第一次出宫。

    天空中还飘着毛毛雪,将黄昏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没有中间的过渡,天是一下子黑起来的。好在今天是冬至,街上还算热闹,到处都挂有暖灯,将京都照的暖烘烘的。

    元宜的马车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暖炉,没有熏香,也没有什么女儿家的装饰,马车里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所差无几。阿锦打了一个冷战之后对元宜低声说:“史那将军先前给公主送来一个小巧的暖炉,很是精致可爱......”

    “不用了阿锦。我不冷。”

    元宜不喜欢奢华的东西,身边服侍元宜的人都清楚,但是公主不是从来如此,阿锦记得公主小时候也像其他郡主县主一样喜欢一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一切从简,什么装饰都没有了。

    提起史那,元宜的眼眸暗了暗。史那是边蛮六部落的世子,也是边蛮最有名的将军。比元宜略大了五六岁。元宜当初征西,并没有和边蛮的所有部落开战,她只攻打了进犯的第一部落。后来史那主动求和,希望能和大玟做交易,在漠北开通互市。他希望元宜能够帮助史那统一边蛮的六个部落。

    那时候史那很精确地看出了元宜的野心,他暗示元宜公主,互市可以暗中进行,让北方的这条线掌握在元宜自己的手里,只在元宜手里。

    元宜答应了。

    史那统一了六个部落,尊为世子,只要老可汗一断气,他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边蛮部落的王。

    并且对元宜俯首称臣。

    这样巨大的好处谁会不心动。

    元宜不知道陈山是怎么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她原本对陈山印象还不错,如今只剩下了防备和警惕。

    靖国公府到了。

    阿锦派人去通传,元宜直接走下了马车。

    马车的脚蹬刚才一直放在外面,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元宜没站稳,脚下滑了一下,但很快一双温热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一双温润的眼眸近在咫尺,元宜发现,那双眼睛里干干净净,一点都不看出来被刀枪血剑血洗过的痕迹,澄澈非常。

    是陈山。

    他怎么出来得这么快?

    陈山将元宜扶好就迅速地远离了,还对她笑一笑:“公主没事吧?”

    雪又飘落到了他的发顶,他的眉宇。好像永远都化不开。

    似乎每次见他,他永远都矗立在风雪之中。

    元宜站的笔直,伸出一只手,侍女将一个灰色的袋子毕恭毕敬地奉到了元宜的手上。

    “归还将军的发冠。”

    “雪中遗物,不值一提。多谢殿下。天寒地冻,请公主喝茶。”

    陈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是元宜就是觉得他将风雪都引进了他的府邸。

    元宜不再说话,逆着穿堂风走进了国公府。

    陈山在等她,陈山知道自己一定会去找他的,甚至那顶发冠也是陈山故意的,他远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澄澈。元宜告诫自己不要被迷惑了。

    落了座,元宜开门见山:“将军想怎样?”

    好在陈山也是一个爽利的人,不和元宜兜圈子。

    “借道买粮。”

    “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渠道的?”

    “北边的毛风吹久了,有些话自然会传到耳朵里的。更何况,殿下信赖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那么忠心耿耿的。”

    “将军想用这个威胁我?”

    陈山恭敬地垂下眼帘:“不敢。”

    元宜冷下脸,“本公主若是想的话,随时也有办法收回你的兵权。也有办法让知道这个事情的人都闭嘴。”

    “当然。”陈山第一次对元宜露出了稍微尖锐的一面,他看着元宜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就像女帝对我父母那样。”

    说完这句话后,陈山脸上的讽刺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脸上又挂上了温润无害的表情。

    元宜想到了先王侯夫妇惨死沙场的传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才有利于自己更好地谈判。

    “先王侯夫妇征战沙场,不幸殒身,女帝已经按礼厚待他们了。陈将军想要说的是什么?现在追究前尘往事吗?”元宜自己说其实有点气虚,因为母亲从未矢口否认过这件事。但她这个时候不能显露出来。她必须理直气壮。

    “求人借道,总要有一点诚意。陈将军。”

    “公主将发冠还我,我自然会报答公主。”陈山看着元宜,“北营暂时没有能给公主的,唯有一颗报效大玟的赤胆忠心。此次公主的慷慨相助,就是给了两军交好的机会。也是......”

    陈山顿了顿,但眼睛里看不出来一丁点犹豫,“也是给我和公主一个相交的机会。”

    元宜笑了起来,“是陈山和公主,还是镇北将军和公主?或者......是靖国公府和公主?”

    这三个意味可不一样。

    陈山起身给元宜续了一杯茶。

    “三者都有。”

    半炷香的时间,陈山送元宜出来。

    阿锦上前为元宜系好披风,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但是气温仍然很低。陈山礼数十分周到,将公主送至门外。公主将要上马车的时候又回身给陈山将军说了些什么,公主和陈将军贴得有点近了,远远看上去十分暧昧。

    公主在宫外修有公主府,陈山看着公主的马车点着一盏暖黄色的灯慢悠悠地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宅邸,空荡荡的。

    父母去世后,他就遣散了大部分的家奴,只剩下一个忠心的老管家和一些用惯的杂役,但是那个老管家一年前也病逝了,靖国公府更加空荡了。陈山不在京都的时候,这里便像鬼宅一样。

    院子里有一树梅花。

    腊月天的开的十分好看,陈山心想,长春园里曾经也有一棵的。

    元宜走的时候身后的女侍为她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披风,陈山一瞬间就想起了元宜小的时候。外面的雪闪了眼睛,灯光又迷蒙,陈山瞬间就觉得,元宜好像也没多大的变化。

    至少从外貌上来说。

    陈山小时候边疆战事吃紧,靖国公夫妇总是不在京都,也没办法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在边疆受苦,于是庆帝就下令将陈山接进公主,所以陈山和元宜还有一段少年情谊,只是元宜不记得罢了。

    陈山记得公主小时候还是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如今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第二天已经不下雪了,虽然还是比较寒冷,但是大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元宜没有回宫,而是睡到了日上三竿后,准备到街上闲逛。

    走了了一家胭脂铺前,元宜被胭脂铺的一种异香吸引,她驻足,努力分辨着是那一种胭脂,老板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元宜充耳不闻。

    身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拿过元宜摊子上的一盒胭脂,递到元宜面前,温润的声音传来:“小姐要找的是这个吗?”

    元宜扭头,隔着帷帽元宜只能看见是一个身量高大但是纤薄的男子,穿着一袭白衣,领口处镶有白色的狐狸毛边。

    元宜觉得这声音耳熟,没有接过胭脂,反而是先掀起帷帽想要看清男子的容貌。

    元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双笑意盈盈的双眼,因为离得近,元宜看到他左眼眼尾处有一道不是很明显的伤疤。

    是他。

    不是生人。

    元宜笑了一下,接过男子手中的胭脂,示意阿锦付钱,谁知男子更快一步,将钱交到了摊主的手里。

    “算是给小姐献殷勤了。”男子礼节周到,拱手而立。

    元宜笑吟吟地对他说:“请公子吃茶。”

    那是贺兰文远,宰相家的嫡长公子,在京都负有盛名,人都说贺兰公子温润如玉,高雅出尘。

    按理说元宜是不太在意这些的,京都里的大户人家总是吃饱了没事干,对别人家的公子小姐评头论足,然后再排出来个一二三四。其实都是徒有虚名。

    但是元宜能够记住他不是因为他在京都的名号,而是这个人——从她成年开始就锲而不舍地向公主求婚,即使在公主去攻打边蛮凯旋后,各大世家都知难而退后,这位公子仍是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元宜见过他几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这个人多么貌美,或者说多么文雅,单纯是贺兰公子的眼睛,吸引了她。里面有她熟悉的东西。

    是野心。

    元宜曾经调笑他,贺兰公子只怕不会甘愿只做一个臣子。这话其实是很犯忌讳的,毕竟一人之下的宰相之位都看不上了,能看上的也只有那一个位置——

    元宜记得当时贺兰文远的表情意味深长,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一双温润的眼睛看着元宜:“那要看做谁的臣子了。”

    元宜问:“若我登基为女帝呢?”

    贺兰公子仍是笑:“惟愿肝脑涂地。”

    元宜没有当真,这只是一个试探。但是相比于京都的大部分贵族子弟,贺兰文远确实比别人更合元宜的胃口,两人更能说得来话。

    元宜和贺兰公子走进了对面的茶楼。

    元宜摘下帷帽,“多谢贺兰公子的赠礼了。本小姐很是欢喜。”

    那男子坐的端正,笑着为元宜添茶:“殿下喜欢就好。”

    这里没有外人,包间里被元宜和贺兰家的人围得很严实。

    元宜拿出刚才贺兰文远送的胭脂,放到鼻端仔细嗅了嗅,却不是刚才她想要找的味道,只得遗憾地笑了笑。

    “不是公主所中意的那一个吗?”贺兰文远看出来了,略带遗憾地问元宜。

    元宜也没藏掖,直言道:“不是。奇香难得啊。公子找错了呢。”

    “鄙人对香料略知一二,可以回去为公主配几幅香。不知道公主想要的是那种香味呢?”

    元宜将胭脂盒扔给了贺兰文远,“你自己看着配吧,要比这个好闻。”

    贺兰文远拂袖将胭脂盒接住,他广袖带起了一阵香风吹到了元宜的鼻尖。

    “公子用香囊吗?”

    元宜看着他。

    贺兰文远将胭脂盒接住,好生珍重地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看着元宜的眼睛:“不用。衣物上是我自己调出来的皂角。”他微微一笑,“公主喜欢?”

    元宜避开了这个问题,“久闻公子无所不通,但我以为都是君子之道,没想到公子还会调香。”

    贺兰文远细心地将胭脂盒收了起来,“用香得道,香道亦是君子之道。公主喜欢的话,鄙人愿为公主效劳。”

    元宜笑了笑,她其实很讨厌别人说话文绉绉慢吞吞的,但是听着贺兰文远说话并不觉得烦,反而很惬意,像是被和风吹拂。

    贺兰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声名远播,都说贺兰家是大玟的君子堂,贺兰家的小孩自从出生就会四书六礼,礼乐皆通,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元宜想起这个夸张的说法不禁笑了起来。

    “公主笑什么?”贺兰文远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没什么,想起一些传闻。说公子五岁能题诗,七岁能作画,出生的时候连算命的老先生都说公子是天降文曲星下凡,传的神乎其神。是真的吗?”

    “百姓道听途说,三人成虎罢了。其实我不擅长写诗,也不擅长......”贺兰文远话还没说完,就被元宜的笑语打断:“那——那说你出生后张嘴就是‘之乎者也’的呢?”

    “......”贺兰文远仍然好脾气地笑着,“那就纯属非议了。”

    元宜今天上午走在市井的时候听到这个一本正经的传闻之后就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一副留着胡须的小老头神神在在地满口儒言酸语。

    她实在想看看本人的表情。

    贺兰文远叹了一口气,给元宜续了一杯茶,“公主想笑就笑吧,愿博公主一乐。”

    贺兰家是世家大族,从大玟朝建立时就有,经历了不长也不短的光阴,最重要的是贺兰家族在百姓当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声誉,堪比繁盛时期的靖国公府。

    百姓间常有说法“北靖公,南贺兰。”

    在经历了不长不短的岁月以及战乱的动荡之后,百姓对贺兰家族的精神文化依赖愈加狂热,贺兰家族几乎就是大玟政治和文化的代表。所以百姓对贺兰家族的传闻即使是捕风捉影的东西也是奉为圭阜。

    元宜难得在这样的环境放松下来,这几天她很少这样轻松地笑过,她心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沉甸甸的东西在压着她。

    即使坐在对面的人不是元宜完全信任的人,即使这个环境也不是绝对安全私密的环境,但是元宜就是感觉很放松。

    贺兰和元宜又说了一些京都里的趣事,贺兰文远邀请元宜下月十八参加相府的灯会,请帖随后会送上公主府。

    世家的灯会或者花会都是一个由头,在繁华的盛会下还有其他目的。元宜要知道真实的目的才能决定要去不要,但是又不能问的太直接。

    “灯会上就有谁呢?”

    “京都里年轻的小姐公子们大抵都会赏光。公主认识的应该有平华郡主、安乐郡主、乐夫人......哦,还有乐公子、陈山将军。不过不确定这二位是否会来。”

    前面的都是世家的千金,平日里和元宜交好,乐公子说的应该是乐扬,京都里能让人恭恭敬敬地叫乐公子的也只有女帝的亲外甥了。至于陈山......陈山虽然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但是平日里又不在京都,为人又比较孤僻,真不一定会来。

    几乎聚齐了京都世家大族所有年轻的公子淑女,那应该就是一场单纯的灯会和......相亲会。

    毕竟相府家的两位公子已经到了婚龄却还是束身,贺兰成应该也急了。

    贺兰文远突然多余地解释:“其实是为舍弟相看合适的女子的,家父想早些为他安身。”

    元宜打趣道:“那你呢?宰相就不为你着急?”

    元宜话音刚落,就看到贺兰文远定定地看着她,她想起了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虽然她没亲耳听到,也不觉得贺兰文远对她情根深种,但是她就是突然想起了,像是贺兰文远亲口在她耳边说过一样。

    贺兰文远看着她,墨色的眸子流转,脸上还是挂着温润的笑:“我心匪石。”

    元宜那一瞬间有些莫名的慌乱,但是作为公主长久以来的矜持傲慢不允许她回避贺兰文远的眼神,也不允许她做出慌乱羞涩的小女儿情态。

    母亲说过,若想成为帝王,就要舍弃儿女情长。

    片刻的慌乱犹如一片在火炉之上飘扬的雪花一般,顷刻就消失了。

    她眼睛里没了笑意,直觉告诉她深情款款的背后一定有阴谋。

    于是她问:“听闻公子一直属意于我?”

    “我以为公主已经很清楚了。”

    “为什么?贺兰公子,我听实话。”

    “心悦公主。”

    元宜皱了皱眉,她并不相信贺兰文远的说辞,没有利益可牟取的事情她不会做,她相信贺兰公子也不会做。

    世家大族中看中情爱的男女早就被丢出京都了,不会任由着一个心中只有儿女情长的人接管家族,还是贺兰相府这么赫赫有名的家族。

    “公子做驸马,并不会给贺兰家带来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有灾祸。”元宜好脾气地为她分析,“如果未来元齐登基,贺兰家族只会处在危险之中。即使是我成为女帝,贺兰家唯一的好处就是长公子可以长久地身居后宫,吃穿不愁。”

    “心向往之。”贺兰文远仍然是泰然自若,不动如山,笑意温润。

    元宜却有些生气了。

    好一个心向往之。

    贺兰文远故意将话都说的暧昧,但是元宜并不吃这一套。郎情妾意的故事元宜听得不少,没有一个善终,所以她不信。

    要么这个人是贺兰家族的终结者,要么他就是有所图谋,只不过现在不是互诉衷肠的时机。

    元宜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在,只是敛下眼睫掩盖了自己的失望,整理好了衣服之后准备告辞。

    “公主不相信我说的话吗?”见元宜要走,贺兰文远起身。

    “不相信。贺兰公子并没有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今日就此别过吧。”

    元宜戴上自己的帷帽,施施然准备离开,贺兰文远在身后问:“相府灯会,公主会来吗?”

    “酌情。公子到时候有话想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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