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窗外更深人静,灯火稀疏,方倾辞合衣睡在床上,感受到院内最后一道有节律的呼吸也逐渐归为平缓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坐起身,小心来到门边,打开房门,溜出了卧房。
屋外星辰寥落,天上只一轮明月高悬,分外清明。方倾辞踩着满地清辉,走到院中一处偏僻角落,先是探量了一下院墙的高度,随即一个纵跃,翻身落地。她虽是有伤在身,动作却轻灵异常,如同一只夜猫,在黑夜中行动如风。
院外翠竹停僮,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方倾辞落地后辨明方向,一路疾行,直奔向竹林外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
这条小道连通内宅外院,是霁云弟子进出山门的必经之路。
一路上蹑足屏息,方倾辞小心地避开巡夜的弟子,待来到山门时,却没想到往日总是支颐打瞌睡的门生今日竟别样反常,居然坐到门前聚精会神地看起了古籍。
方倾辞微有些无语,等了半日,见那门生毫无困倦之意,只暗暗赞叹一声,跟着就捡过脚边一粒碎石子,对着那门生反指弹了过去。
但听“笃”的一声闷响,那门生应声瘫向了一侧的雕花木桌。
方倾辞轻呼口气,一跃上前,“今夜不宜用功,你还是睡个……嗯?《花鸟志异录》?”
方倾辞沉默着瞥了那陷入昏睡的门生一眼,一摇头,向侧首的偏门走去。正当她要抽下门栓时,突听“轰”然一声巨响,山峦轻颤。
方倾辞身形一晃,一道透明的屏障已拔地而起,瞬间将门内门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
看着那透明屏障,方倾辞目光凝滞,正想不通缘由,很快又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直接撕破夜幕,将半边天空烧成了赤红,她的注意力瞬间转移,满目诧然地望向了后山祭谷。
也就在这数息之间,一连串的剧烈爆炸紧跟而来,仿佛点燃了过年的炮仗,在黑夜里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方倾辞听在耳里,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她是真低估了林晚搞事情的能力!
“走水了!走水了!”
哨声四起,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看着触手可及的山门,方倾辞暗暗咬牙,一扭头,也只能向着来时的方向匆匆折返。只是她来时容易,回去时却并不如再如她所想那般顺利,一路上高举火把的少年男女不在少数,更让人难以应对的还是那些行色匆匆的执事长老。
方倾辞藏身在一株香樟树上,眼见毫无脱身的可能,干脆跃下树梢,准备混入人群,跟着人流回到小院,不想前面那名女修竟忽然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那人立时惊叫起来:“找到了!那个傻子在这里!快来人,快来人按住她!按住她!”
方倾辞心头一沉,一眼认出,那女修正是傍晚时高声喧嚷去过灵泉仙岛的人。
“看,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挑了!”
女子的尖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方倾辞一下成了众矢之的,身边围满了人。但见数十只火把将这一方天地照耀得如同白昼,那女子的目光蓦然对上方倾辞那双带着寒芒的眼睛,不禁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便掐起方倾辞的双颊,泄愤似得一通怒斥。
“傻子,我问你,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大半夜不在房间里,跑这么远是想干什么?后山的火就是你放的,对不对?!”
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笃定的态度。
方倾辞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气闷,便任由她掐着双颊,也不做理会,不想这一反应却是激得那女子怒意更甚,作势就要翻脸打人。
“算了吧,红莲姐,你和她费什么话?她就是个傻子,我们还是先押她去见掌门要紧。”
“对对,掌门还在后山等着呢,我们还是先把人带过去,免得受掌门责罚。”
“是啊,让掌门等久了也不好……”
身后,几个小姑娘一边忙着捆束方倾辞的手腕,一边又担心叫红莲的那名女子真的发怒,只好你一言我一语的不断劝说,而那名叫红莲的少女听罢却是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甩开了方倾辞的脸,斥道:“带走吧!”
心知逃脱不过,方倾辞一路也不反抗,只由着几个姑娘将她押到后山。
此时的后山大火弥天,烟尘滚滚,几乎整个山谷都陷在烈火的焚烧之中,一众弟子、长老脸色惶急,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却也无暇顾及,提着水桶便不管不顾地穿梭在火光之中。
方倾辞看着眼前的乱象也是惊了一跳,但她很快注意到场中唯一一道还算镇定的身影。
那人黑袍金冠,年余花甲,她自然认出,那就是霁云的掌门苏耀池。只是让她微微有些吃惊的是,在苏耀池脚边竟然还跪了一人,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写纸条约她到后山见面的林晚。
火光炽盛,嘈杂的呼喝声中,林晚的哭诉随风落进方倾辞的耳朵。
“……不是我,师伯,真的不是我,当时是有人推我,我才滚进去的,我也是为了自保,那里面有沼气啊,我若不炸开石门,我只有死……师伯,您难道忍心看着我死吗……”
炸开石门?
环顾四周,方倾辞很快在一片狼藉的山地里发现了因爆炸而七零八落的碎石,她目光顺着碎石移动,终于在那些碎石的尽头,看到了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石门”。
方倾辞心尖猛地一颤,眉头突突直跳。好死不死,林晚炸开的正是霁云历任掌门的埋骨之地,难怪苏耀池的脸色会黑得跟锅底灰一样。祖坟被扒,那是大凶之兆,说不得霁云一脉就得毁在他苏耀池手里,眼下他没急得跳脚,已是涵养过人了。
只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正自思量,几个小姑娘已将方倾辞推到苏耀池面前。方倾辞不敢异动,但见名叫红莲的那名女子先是对着苏耀池一礼,随即将她向前一推,恭敬道:“掌门,林师姐指认的罪魁祸首已然抓获,悉听掌门吩咐!”
此言一出,方倾辞直接瞠目结舌,她是万万没想到,林晚这自断宗门气运的操作,竟然只是为了用来对付她。
这得是多狠的深仇大恨?
方倾辞被这口天外来“锅”砸得有些发懵,还未回过神来,那头,林晚却不知何时已爬起身,向她扑了过来。她力气之大,直接将方倾辞身侧的两名女修撞开,掐住她的脖子,抵到了一颗粗身的古树之上。
“是你!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害我!”
“咳……”
这突然的发难,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方倾辞双手被束,即便喉咙被掐得难受,一时间也无从挣扎,最后还是站在苏耀池身边的楚远陌率先回过神,一个箭步奔上前,点住林晚身上的穴道,这才控制住了她疯狂的举动。
“咳咳……咳!咳咳……”
喉咙在毫无设防的情况下受到撞击,方倾辞脱身后,靠着树干就是一阵猛咳,好半天才缓过气,哑着嗓子质问道:“是你自己炸的门,关我什么事?”
穴道被封,林晚身体无法动作,一双眼睛仍死死盯着方倾辞,满面狰狞,“亥时你在哪儿?你为什么没有出现?一定就是你按下了机关,才将我困在石门之内!你就是在报复!你存心害我!你就是想报复我把你推下悬崖!”
林晚的嚎叫让周围人大吃一惊,方倾辞却是眉头紧锁。
林晚为什么那么笃定……不对啊,为了方便弟子祭拜,祭谷的石门常年大开,除非特殊日子,一般不会轻易关闭。
而那石门的封锁机关,是在石门外侧,林晚若真进入了祭谷,那她怀疑是有人故意害她也没错,毕竟她没有能力从门内去操纵按钮。
可这山野空寂,除了林晚这种闲的没事干的人,谁会大半夜上来溜达,将她推进石门?
看着满地乱石,方倾辞一时思绪万千。
这门一看就是从内部炸开,肯定是林晚发现自己被关后,知道求助无门,不想在门内吸入沼气等死,才从内破开。
毕竟像她这样的名门贵女,随身携带的法宝无数,即便石门厚若城墙,真想破坏,也并非难事。
可她若存心诬陷自己,先将炸药放到门内呢?
此念一起,方倾辞转眼就看到林晚那一身破烂的衣裙,心中顿时叹了一口气。只怕林晚再蠢,也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害她。
方倾辞倚靠在树干旁,正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抬眼便看见苏耀池阴沉着脸向她走了过来。她暗叫一声不好,挣脱绳索就想跑路,楚远陌却一下护到了她的身前。
“师父!倾辞她……”
楚远陌话未说完,苏耀池手臂一挥,便将他径直煽出,摔到了一旁的大树之上。
方倾辞:“……”
身前少了遮挡,方倾辞迎着苏耀池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只觉周身寒意加剧,连带着后背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她吞咽下一口唾沫,调转灵力便要夺路而逃,肩膀却是猝然一痛。
苏耀池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像是要将她的肩胛骨给直接捏碎,方倾辞脱不开身,整个人一下跪到了地上。
“说!是不是你!”
冷汗簌簌而下,方倾辞痛到面容扭曲,“…不……不是我……”
“啊哈!”
手臂上的力道陡然加重,剧烈的痛疼让方倾辞惊叫出声,她呼吸急促,紧盯着苏耀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吼道:“不是我!”
“妖女!”苏耀池面色冷冽,喝道:“还在妄想狡辩!今日你毁我霁云门百年气运,我定要拿你献祭,以慰先灵!”
方倾辞是看出来了,这件事跟她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苏耀池今天就是要找个出气筒泄愤,他惹不起林家,只好挑中她这个软柿子捏。
苏耀池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
心下了然,方倾辞也不再多费唇舌,目光一凝,作势就要反抗,却听一道带着玩味儿的笑声忽地由远及近,短短数息,便从山谷一头落到她的跟前。
“哒哒。”
两声轻响,方倾辞手臂上的钳制猛然一松,她始料未及,来不及撤力,身子竟是顺着惯性向前栽倒,眼看就要磕到地上,好在身侧的人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揽住,才未叫惨剧发生。
“倾辞妹妹,留心啊,你要摔着了,哥哥可是会心疼的。”
来人锦袍玉带,一头墨发用镶满宝石的金冠高高束着,精致的眉眼间带着少年侠客的意气风发,明明是他站在火光之中,可那一身从容气度,却是令人恍惚,觉得他才应是那耀眼之物。
方倾辞手臂疼得使不上劲儿,由着宋简扶她站起身,心中却是不由松了一大口气,对他颔首道:“多谢。”
“唉,你这是跟哥哥见外了?”
方倾辞:“……”
见方倾辞不接话,宋简又是哈哈一笑,他将手中象牙折扇一摇,回过头看向一旁的苏耀池,笑道:“想不到我宋简运气不错?难得来一趟霁云门,居然还能看到活人祭祀?”
“……”苏耀池站在一处开阔的空地中央,一身黑袍迎风鼓荡,自身却巍然不动,他看向宋简,恭敬地一颔首,言道:“灵执大人,你屈尊光临霁云门,那是本门的荣幸,可现在这都是霁云门的家务事,您,只怕是没有插手的必要吧?”
苏耀池这话说的客气,连称呼都带了三分谦让,宋简却是并不买账,反而摇着折扇,将目光悠悠投向了苏耀池身后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一双桃花眼映着火光,晶晶亮亮,一副嬉皮笑脸的神色,“掌门这是在点我?那可巧了,我管的也是家——务——事——”
“家务事”三字的尾音被宋简拖得极长,苏耀池听着,眉头一蹙,“宋公子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说着,宋简一把揽过方倾辞的肩膀,将手中折扇收起,往她面前一划,对苏耀池介绍道:“方倾辞,方家大小姐,我宋简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如假包换、货真价实!”
方倾辞:“……”
苏耀池:“……”
仿佛看不见苏耀池阴沉的脸色,宋简眼神清亮,微笑道:“苏老头,现在我们来算算,你欺负我未婚妻的事?怎么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