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青石雕筑的牌楼古朴巍峨,在夕阳的余晖中灿亮生辉,衬得身后雄伟的建筑大气磅礴。
牌楼上,“霁云门”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似凝满了天地乾坤的浩然正气,彰显出了它存在于仙门中超乎寻常的地位。
方倾辞单手撑着一根在路边捡来的木棍,抬头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牌楼,心中松口气的同时,也终于将虚软的右脚落到了门前的石阶之上。
这时,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朗朗入耳,“你们看,那是不是方姑娘?她自己回来了?”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很快有人回应,“浣明,你怕不是累傻了?那方姑娘的脑子不好使,你不知道?她怎么可能……”说话人声音一顿,语调忽而急转,“嘿!你别说,这背影还真有点儿像呢,你…你快去叫大师兄来!”
“碍,我这就去!”
少年的声音渐远,一道人影却是突然拦到了方倾辞的面前,“方姑娘,方姑娘……你等等!”
前路被人挡住,方倾辞被迫停下脚步,她抬眼看向眼前满脸堆笑的霁云弟子,淡声道:“什么事?”
那弟子看清她的摸样,脸上笑意更甚,却并不理会她的问话,顾自欢喜道:“还真是你啊,可算让我遇上了!”说完,他依旧不搭理方倾辞,将她晾在一边,转头对着台阶下的队伍招起了手:“人找着了!回来了,自己回来了!”
方倾辞无言地看着那弟子,轻叹了一口气,默默朝旁边挪开一步,绕过他就要继续往前。那人见她要走,立时不依,伸手又来拦她,“你等等,大师兄没在山门,他在后面呢!”
方倾辞不动声色地避开那只伸到近前的手,言辞间染上了些许冷意,“我不找他,我只是要回去。”
“你说什么?”
像是没想到方倾辞会答话,那人原本还在向队伍张望的目光一下落回方倾辞身上,在打量过她两眼后,略微有些诧异,“你说什么?你要回去?回哪儿去?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大师兄吧,他就快来了。”语气里满是敷衍。
知道是在对牛弹琴,方倾辞也难得再多费唇舌,于是不再接话,抄手候在了台阶之上。
“倾辞?”
不多时,一道焦急的喊声响起,方倾辞循声侧目,只见两道颀长的身影向她奔了过来,其中一人俊秀文雅,白衣清蔼,另一人…通体金光乱灿,仿若一座移动金山。
方倾辞看着,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默不作声,站在原地,静观二人的反应。
这时,那一直拦着方倾辞的人已经迎了上去,他满脸堆笑,对着来人就是一礼:“宋公子,大师兄,方姑娘找到了,她,嘿,她是自己回来的,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在爬台阶呢,还是让我给拦下来的!”
看着一脸求赞扬的弟子,白衣青年没有应话,他身旁那一身珠光宝气的锦衣公子却是扑哧笑出了声,“楚远陌,你家师弟挺会尊重人啊,知道你担心人,还特地给你拦下来。”
闻言,那被揶揄的弟子脸上笑意一怔,不明其意,略有些局促地附和道:“嗯…嗯,宋公子说的是了,我们霁云门最看重仁义礼善了,从来都很尊重人的!”
这下那锦衣公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双桃花眼几乎要溢出水光,他继续忽悠道:“是是,宋某这两日已是深有体会,霁云门……哈哈,霁云门‘厉害’!”说完,他还不忘对那弟子竖起拇指,以示诚意。
饶是反应再迟钝,这上前讨好的弟子也终于听出了不对,他收起了脸上谄媚的微笑,一脸无措地看向自家大师兄,寻求帮助。
楚远陌面色未改,脸上是一贯的端正。他一双眼睛牢牢锁着方倾辞,目不斜视地对那发懵的弟子吩咐道:“肃之,这里没事了,你先去安排大家休息,等晚些再让伙房多备几道菜,犒劳大家。”
肃之在锦衣公子充满讥嘲的目光中早已站立不安,此刻听楚远陌如此说来,只如同得到赦令,惶急地行了个礼,便一溜烟地跑回了队伍。
见状,那锦衣公子不屑地嗤笑一声,阴阳怪气起来:“啧,要不说楚师兄会为人呢,瞧你那小师弟的摸样,日后只怕是要对你感恩戴德了。”
楚远陌一脸清正,目光终于从方倾辞脸上移开,看向锦衣公子,“宋简,你又何必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
“我对你冷嘲热讽?我那是……喂,方倾辞,唉!这人怎么就跑了,我这是为了谁?你还跑!方倾辞!”
对于宋简的叫喊,方倾辞只作未闻,杵着“拐杖”就直往前冲,却在这时,原本有序的队伍忽然一阵骚乱,一个身穿浅粉色织锦罗裙的少女猛地从中窜了出来。
那少女生的杏脸桃腮,娇憨貌美,脸上虽是一派惶急惊恐之意,艳丽的模样仍是让在场众人眼前一亮。她冲出队伍,也不理周遭异样的眼光,直奔到方倾辞跟前就去拽方倾辞的胳膊。
方倾辞冷眼看着,默不作声,不想那少女刚抓起她的胳膊,立时又像触电一般猛地将她甩开,惊叫道:“你你,你是人是鬼?!你回来想干什么?!”
“林师姐,那就是方姑娘啊,她只是失踪,现在自己回来了而已,你刚刚不还跟我们一起找她吗?”队伍里有人好心解释,林晚听着,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道:“回来了?自己回来了?”她看向方倾辞,整个人如在梦中,迷迷糊糊,“是哦,回来了,是回来了。”说完,一个猛子又扎回队伍,闹得一阵鸡飞狗跳,不见了踪影。
众人被林晚这反常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方倾辞却目光晦涩地盯住了林晚奔逃的方向,她正自沉吟,手腕又被人一下扯住。
衣袖撩开,嫩藕似的一截小臂暴露在空气之中,其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触目惊心。楚远陌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些淤青和血痂,以一种严厉得不可忽视的语气对方倾辞逼问道:“另一只手呢?也是这样?!”说着他就要去拉方倾辞撑着木棍的左手。
方倾辞心中不耐,拦下他的动作,“一样的。”
“一样的?”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染上一层薄怒,楚远陌恼道:“你这一天一夜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面对楚远陌的厉声质问,方倾辞的态度反倒显得十分轻松,她淡淡开口:“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什么叫……”楚远陌话音一顿,脸上神色猛然一变,认真地盯住了方倾辞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有些不敢确定,其中甚至隐隐夹带了几分惶恐,“你…都记起来了?”
身形一顿,方倾辞看着眼前方寸大乱的楚远陌,原本到嘴的话,一时竟有些吐不出来。
好歹这人也护了她十年……
十年,那可不是一个简短的期限。
踌躇着,方倾辞正不知如何开口,忽见楚远陌身侧的宋简向前踏上一步,挤进了她的视野。明明那人的脸上还是挂着一贯不正经的微笑,此时落在方倾辞眼中却莫名让她松了口气。
心念一动,方倾辞不由得也弯起了唇角,她重新看向楚远陌,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十分松弛的语调开了口:“是,都记起来了,所以需要我现在给你一剑吗?正中胸口的那种?”
楚远陌:“……”
“看吧,你应该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又何必纠结这么多呢?”推落楚远陌扣在腕上的手,方倾辞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知道你们今天很累了。”说完,她不再去看楚远陌的反应,抬脚向山门走去。
在她身后,楚远陌维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脸色木然,仿若一尊雕像。宋简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借力靠住身子,嬉皮笑脸,“这丫头是长大了哈,你要是没问,今天就差点让她蒙混过关了,不过她都清醒了,也不知会我们一声……唉,你别说,她脾气还挺好的,就过了过嘴瘾,也没真要让你抵命……哈哈!你说是不是啊?”
碎碎念半天不见有人回应,宋简用肘部一抵楚远陌的肩膀,逼问道:“哑巴了?倒是说句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她终归是恨我了……呵…也的确该恨。”一句话说得疲惫不堪,仿佛掏干了楚远陌身上所有的力气。
宋简的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出现了瞬间的空白,他倏地站正身形,凝视着楚远陌的眼睛,认真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先说好,你可别想不开寻短……”
“我不会。”
宋简一噎:“那你打算怎……”
“不知道。”
“……”宋简:“行吧,那没事了。”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山门外的山林归为清寂,门内却一派热火朝天。修炼一整日的弟子下过晚课,成群结伙地回到内院,或是整理内务,或是打水洗漱,忙得不可开交。
方倾辞回来时,一群女修正围在洗水槽边忙碌,她们三五成群圈成一团,趁着得空的间隙,交换着今天各自听来的八卦。方倾辞从她们面前走过,只分来一个打量的眼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山门中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傻子,只将她当做一个透明人。方倾辞也乐得清闲,对此毫不在意,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不是我吹,当初我可也是去过灵泉仙岛的,那上面风光秀丽,灵草遍地,真真儿是美若仙境呢,现在呀,也是可惜咯……”
一名正在浣洗衣物的女修忽然高声喧闹了一句,方倾辞行走的脚步渐慢,又听另一名甩巾帕的女修与之呛声道:“唭,你就别再这里吹牛了,你在仙门里算哪根葱,谁不知道灵泉仙岛出事前是廊京方家的管界?那也是你能攀得上的?要我说,这山门里真上过岛的人,除开大师兄,就没有第二个!”
一旁的吃瓜群众面露疑惑,插口道:“那林师姐呢?她也不算吗?”
“林师姐?”甩巾帕的女修谨慎地向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们别看林家现在风光,那当初方家名震天下的时候,林家还不知道在哪儿混白饭呢,怎么可能去过。”
此言一出,院内唏嘘一片,一女修道:“那现在灵泉仙岛出事,方家又没人,谁管?”
“仙门联手呗,这不是现成的猎场?依我看,掌门不日就会将消息正式公布,组织队伍过去除祟了。”一开始那名尖声喧闹的女修应了声。
这时,人群中一名女修忽然挤了挤身侧的同伴,对着方倾辞的背影努了努下巴,“那不是还有一个方家人?”
闻言,那甩巾帕的女修大吃一惊,连声呵斥,“去去去,胡说些什么,方家早十年前就被大师兄带人抄了,一把大火烧得连根狗毛都没剩下,她怎么可能是方家人,她明明就是大师兄在路边捡回来的傻子,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蛊惑人心啊!”
努下巴的女修心下一慌,连忙打嘴,“是是,是我该打,我胡说八道,她和大师兄关系那么好,她肯定不是方家人……都是我胡说的!”
“……”
出了这个插曲,女修们很快转移话题,谈论起了别的八卦。
方倾辞眼睫微垂,默然穿过长廊,大步走进自己的卧房,将手中烧鸡往桌上一放,顺势合上了房门。一瞬间,耳边嘈音消失,满室清静。
轻倚在门板上,好一阵,方倾辞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取出火石,点燃桌上的油灯。
暖色的火光跃起,逐渐明亮,映出整间屋子的轮廓。
那是一间十分简单的卧房,房内除了床铺和桌凳外,再无其他。方倾辞坐到桌前,轻蹙着眉头,开始拆解烧鸡的油纸。
灵泉仙岛地处莲花海域,因其地域位置特殊,终年有仙雾环绕,如此,岛上的灵气从不外泄,浓郁异常,也让岛上生出不少奇珍异草,能助修行之人修为大增,本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天外福地。
只是当年方家权势滔天,这块地皮夹在一众珍品之中,并不显得如何稀贵,方倾辞对它的印象也并不深刻,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仙道上竟是出了乱子,且听方才那几个姑娘的意思,这“乱子”还有些不同寻常。
会是因为什么呢?
心中惦记着事,方倾辞很快将一只烧鸡狼吞下肚,她收捡起桌上的鸡骨头,正要熄灯睡觉,这才注意到,在油灯下方还压了一张纸条。
微一迟疑,方倾辞抬手将纸条抽出,只见上面有熟悉的字迹写道:亥时末,后山祭谷。
简短七字,写明了时间地点,没有一句威胁,像是笃定了“方倾辞”一定会去。
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方倾辞转手将纸条扔进油灯之中,见那油灯中华光一盛,瞬间将信纸化为灰烬,她面色淡淡,打了个哈欠,一口气将油灯吹熄,合衣躺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