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走进洞真亭下时，蓬莱众仙的身影便不再。

    亭中只剩他们一老一少，元祖招出一只蒲团，谢婉入乡随俗，盘腿坐下。

    谢婉对蓬莱这位上神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千年前，那时她刚入神阶，仙域八方来贺，无极山的青苔秃一块少一块的。某日送罢宾客，在回去的路上，只见东方飞来一只青鸟，尾羽纤长，飘飘然落至无极山巅化作一个小童，童子手里抱着一卷帛书，清脆开口：“我家老爷贺上神飞升，道经一卷，聊表心意，请上神笑纳。”

    那册道经被谢婉收在藏经室里，月前才仔细看过。

    谢婉看向蒲团上的老人，打定主意先套上近乎：“尊神，你别解释，我知道的，当初尊神传道经入无极，一定是料到今日了，尊神真是神机妙算，法力无边！”

    元祖露出清淡的笑意：“巧合而已。”

    谢婉哑然。

    “宿主，我说，我不是心魔。”冰冷的僵尸音响起得不合时宜。

    谢婉不做理会，她看向元祖，只见老人家表情和蔼，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

    “那日我在无极山晒太阳，却出了一桩变故，百思不得其解，是故请教尊神，”她正欲开口言道“系统”云云，却陡然发现，莫测的力量封住了她的声音。

    谢婉神情一下子沉下来，她抬眼看向了元祖。

    “尊神可有所觉？”

    元祖历来平静柔和的情绪里也起了一丝波澜，当着谢婉的面，身着朴素道袍的老者点了点头。

    他们极有默契地抬头，向头顶的苍茫看去。

    须臾，谢婉收回目光：“还请元祖为这不可说之物赐卦。”

    老者拂尘轻扫：“道友，倘若起卦，便得善终，你想好了吗？”

    谢婉迎上他柔和的目光，撑手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走到洞真亭旁，轻拍栏杆，片刻深思后，她回首笑道：“我谢琼自修行以来，便行走逍遥，今日有托元祖赐卦，因果始终，全在我谢琼一人而已。”

    道门起卦，须得敬告天地。此卦谢婉乃是卦主，她走出洞真亭外，冲蓬莱众仙莞尔一笑。

    后来在太微呕心沥血的《仙域异闻志·琼君本纪》里记载：

    是日天朗气清，琼君三叩蓬莱而入，问卦元祖。祖曰可矣。

    琼君按古礼叩天。

    余观之，凤火烈烈，上神之力，直叩苍穹。东海三山，蓬莱、方丈、瀛洲，万兽匍匐。

    谢婉按照元祖所教，取了一滴凤凰精血结成一道金光闪烁的八卦法印，她额心的火凤纹饰好像活了过来，红光流动其间，几欲展翅，片刻后又隐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脱胎换骨的金色凤凰。

    “印成。”谢婉殷红的唇间溢出一缕血丝，她伸手抹去，另掐了一道法决，掌心古朴的八卦法印便向洞真亭下飞去，落入元祖座下蒲团之中。

    谢婉拱手而立：“请尊神赐卦。”

    青蒲团上的老者睁开孩童一样澄净的双目，摊开掌心，数出九枚古币。

    太微旁观在侧，瞳孔一缩。他在蓬莱弟子中最善占卜，卜筮之道仅次于元祖，也因如此，他比所有弟子都知道，卜筮伤神——轻则神魂荡漾，重则魂飞魄散。

    所有占卜的术法里，又以“九”为极。元祖此卦动用了九枚古币，已是全力一卦，倘若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太微晓得，谢婉也十分清楚。

    她神力如大海一样磅礴涌出，时刻关注着蒲团上白发苍苍的老者。

    就在这时，冰冷的僵尸音色重启：

    “宿主请注意，一级警报已经启动，此处即将毁灭，请宿主立刻远离！”

    她眉眼森寒。

    一切尽在眨眼之间。

    太微听得一声响彻云霄的凤鸣，紧接着神魂颠倒，落入极大的恐怖与惊骇之中。

    天昏地暗里，凤凰清音处，传来一点微弱的金光。太微看不清，只知道谢琼化作一只火凤，羽翅磅礴，覆在洞真亭上。

    原本看起来安静祥和的洞真福地，此刻万法破裂，摇摇欲坠，破碎的虚空黏连处，看似静谧无声，实则可以杀人于无形——蓬莱众仙不敢妄动。

    “这狗娘养的谢琼！”

    长久的寂静之后，传来这么一句嘟囔。想都不用想是谁，太微没好气儿：“太宣，不可！”

    太宣仙君长得一副鲁莽模样，眉毛短而浓，时常冒火的两颗眼珠子里此时惊疑不定，呸它的老天爷，兀那谢琼不在她自己的无极山作威，倒祸害上他们蓬莱了。

    朝露浮云，石火光阴。

    距离谢婉从蓬莱而归已经转眼三十年。谢婉回来日夜苦思，最终干了两件事。一件是开炉炼丹，她本是凤凰，属火相，天生的炼丹好手，只是飞升以后天底下没人敢和她抡拳头，不动手便伤患少，伤患少则无需丹。可是经由蓬莱天谴这一遭，谢婉觉得还是自己轻忽了。这丹不仅得炼，还得炼它个百八十炉，天道阴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阴上几招。

    第二件是内视灵府，拿出她修行以来从未有过的专注第二次将自己的□□、神魂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心脉之上发现一点端倪。

    那是一缕浅近乎无的红光，并不含一点本源凤火的气息，谢婉看着那点光晕，第一次开启了和所谓“系统”的对话。

    “小东西，可逮着你了。”

    僵尸音里分明有一丝慌乱：“宿主，你要做什么？”

    谢婉发现这点红光时就意识到她暂时无法对这光晕动手，小东西有两副面孔，看起来微弱渺小，然而却如附骨之蛆寄生在心脉之上。

    虽然棘手，但是谢婉终于露出畅快的笑容——有迹可循就好，万事万物，只要有踪迹可循，就没有她谢琼拿不下的。

    她甚至起了心思逗弄这只小僵尸。

    “你到我这里安家，图谋什么呢？”谢婉话锋一转：“不若本上神慷慨解囊，你说，这仙域之中，你看上哪座大殿，本君虽不能干抢劫的勾当，但是替你另建一座，也不是不行。”

    谢婉以为这小僵尸听得出好赖话，没想到那缕红光微不可见地振奋了一瞬，在谢婉的神魂里传来一点涟漪，那是谢婉没见过的符文：???

    “谢谢你，亲亲宿主。”一直古井无波的僵尸音里难得有一丝起伏，甚至连语速都快了很多：“但是不用了，系统XY2000，与宿主同在。”

    谢婉眼神微闪：“那天在蓬莱，我本来是想和元祖请教一下你的身世，但是为什么无法开口呢？”

    “咳-咳-”

    谢婉：见了鬼了，僵尸还会咳嗽。

    没关系，她谢婉主打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见她忽然眉眼弯弯，意识混沌的系统被那双漂亮的笑眼看得更混沌了——但是冥冥之中，它的原始程序里有道指令告诉它：如果谢婉笑了，那么尽量移开眼睛，不要说话。

    系统按照指令运行，心脉上的那点红光暗淡下去，谢婉的问题仿佛一颗石子落进大海，没有惊起一点涟漪。

    这三十年将将能让谢婉从当日卜卦引发的天谴中缓过来，即便神魂之中依然重伤未愈，但好歹行动已经便利，又能在山之阳摇半个上午的躺椅——谢婉心满意足。

    “亲亲宿主。”系统的声音粘连神魂，谢婉每一个字都听得格外清楚。

    谢婉嗤了一声：“说。”

    僵尸音有一点虚弱，嗞啦嗞啦的：“系统XY2000，发布任务编号001：前往青枫浦州，收程子萱为徒。”

    人族惯例，幼崽出生大约七岁时测灵，有灵根就可以修行。

    谢婉脚尖用力，藤椅摆动几个略大的幅度，嘎吱嘎吱的。

    空旷无人的山顶山清风徐来，谢婉的声音清晰可闻：“行。”

    谢婉摸着额心温热的凤凰纹路，临行前，那日元祖所言在她脑海中重演。

    在这个世上不知度过多少春秋岁月的元祖依然有一颗仁善道心，在谢婉离开蓬莱时叮嘱说：“天道难测，逆之不如顺之。”

    谢婉殷红的唇弯了起来，可她谢婉走过一生的风雪飞升神阶，为的可不是慈悲心肠。

    琼君刻薄狠毒，是最不讲道义的上神——此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