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山隐在云海之中，浓郁的云朵里走出一个容颜昳丽的女子。

    她的打扮很是特别，眉心点着火凤花钿，穿着一袭玄黑如墨的曳地长裙，梳偏左高髻。生得一双清媚的桃花眼，眼如勾玉，眼波盈盈。

    守山的修士看见她，似乎有些惊讶。

    女子张嘴“哟”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连我都不认得？”

    蓬莱修士回过神来，拱手道：“拜见琼君。”

    北境琼君姓谢，单名一个婉字，因为真身乃是一只火凤，额心落有凤纹。

    传闻琼君性格孤僻，刻薄狠毒，是三界最不讲道义的上神。

    这一位，今日怎么到了蓬莱？

    守山弟子疑惑丛生，见到谢婉就要走进蓬莱山中，下意识祭出法器阻拦。

    谢婉又“哟”了他一眼：“本君是你拦得住的？”

    她话才落，蓬莱弟子只觉得怀中异动，低头去看时，才知手中长铗已经寸裂。

    就在谢婉越过他往蓬莱山上去时，山里头走下一个青衫男子，一边走来，一边摇扇。谢婉看着，殷红的唇里吐出两个字来：“太微。”

    “仙域清平久矣，何事劳琼君驾临？”

    谢婉露出笑来，拎着逶迤的长裙向他走去，一边随口说：“来看看，太微仙君不欢迎？”

    她语气这样熟捻，活像两人有拜把子的交情。

    太微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子，手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心道一声“罢了”，从衣袖里抖出一只手来，长身一侧道：“琼君，这边请。”

    “害，”谢婉摆手：“叫什么琼君，叫谢琼就是。”

    谢婉字琼，因为上神皆有尊号，谢婉随俗，飞升之后便称琼君。

    其他人喊喊倒也受得，只是如今大约有求于蓬莱，她心想识时务者为俊杰。

    太微眼神复杂，他早就听说无极山这位是出了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蓬莱在仙域极东，无极山在极北，两地苍茫无涯，相隔不知几万里，蓬莱的道门修士实在是少见这位上神的真身。

    偏偏是这么个人物，入道不过一千五百载，便飞升成神，此事仙域修士皆有耳闻——他们真是羡慕得恨。

    饶是太微道心沉静，想到这里也十分心酸——他入道煌煌三千载，受教于蓬莱列师座下，朝夕闻道，如今也不过仙阶。

    谢婉是眼睁睁看着太微神情变幻起来的，从一开始的彬彬到几息之后的郁郁，她心里头咂舌——瞧，有一个被姐秀到的。

    “宿主，你太嚣张了。”冷冰冰的机械音忽然响起。

    几乎同时，谢婉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又来了。

    两个月前，那日阳光正好，她在山之阳摇着藤椅，因为太阳光太暖和，舒服地睡了过去。

    不曾想做了个奇怪的梦。梦是魂思，谢婉琢磨着到了她的修为，这天上地下，谁有本事遣一缕魂魄入她梦中？直到她瞧见正脸——嚯，还是个故人。

    故得且有些年头了，也有些交情——他们毕竟是结过同心契的。

    叫谢婉生疑的是，那梦境里的涿光总是冷着脸的，穿着个乌漆抹黑的道袍，拎着柄断剑天南海北四处溜达——她很想叫住他问一问：涿光仙君，您打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只可惜就在谢婉看够了，正欲叫住他时，涿光那缕分魂陡然飘散，魂散的冷竹香就那样簌簌地落到谢婉的魄中，带来久违却熟悉的心悸——他们毕竟结过同心契，神魂熟悉些也无妨。

    到此为止，一切还在谢婉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直到她睁开眼，无极山之阳的日光依然暖人，微风习习，她，谢婉，一位活生生的上神，神魂里竟然传来绝对不属于她的声音：

    “北境琼君，姓谢，单名一个婉字，字琼。相传琼君生性刻薄，为人狠毒，是仙域十方大能里最不讲道义的上神。”

    “你是谁？”谢婉摇着藤椅，眉心的凤纹逐渐点亮。

    “宿主你好，我是系统，编号XY2000。”冷冰冰的机械音如是说。

    “哦，知道了。”——是心魔。

    谢婉二话不说从嘎吱响的藤椅上蹿起来，一个瞬移赶到了藏经室里，她来势汹汹，推门的力度太大，撞得外头本来歪七扭八的写着“藏经”的木牌又松垮许多。

    当初搜罗这些经书也费了谢婉不少功夫，因为是她亲自搜罗来的，多半都熟悉，只消月余，便通览一遍，结果自然是不如意的——即便是鬼道、魔道专述心魔的典籍上，也不曾提这所谓“系统”分毫。

    异闻录里记载的心魔开口大多“嘎嘎嘎”“桀桀桀”，从没有说哪只心魔说话像僵尸似的。

    她神魂里那只，莫非来头不小？

    她刚腹诽完，神魂里便传来一样的僵尸音：“宿主，我解释过了，我不是心魔，也不是僵尸。”

    谢婉翻了个白眼，直接恪守心神，一个念头也不轻易流出。她是仙域两千年来唯一一个飞升成功的上神，换言之，她是仙域两千年来于修行一途最有天赋的。

    谢婉修行，历来主打一个坚定。两千年前的岁月里，她坚定要成神，她便果然成神。如今她坚定这是一只心魔，它便只能是心魔。它说的话，谢婉一个字也不会信。

    她又花了一月功夫在藏经室里大翻特翻，终于在合上最后一册《誓魔》后骂了句脏话。

    竖子也。

    天煞的涿光。

    偏生梦见他一次就生了这怪异的魔祟，不是他有鬼，难不成是她谢婉有鬼？

    道门驱鬼。

    谢婉因此从无极山出发，中间几乎跋涉了半个仙域，几日功夫，赶到了蓬莱叩门。

    她是懂得礼数的，一到蓬莱云海便隔着茫茫云气传出三道神力——这是仙域的拜访之礼，扣一声乃是问责，扣两次是结善，扣三次则为有所求。谢婉虽用得生疏，但是到底还能上手。

    此行之始，谢婉就表明了自己是有求于人。

    蓬莱确实也收到了，于是遣来的是以温润著称的太微，而非以性格火爆闻世的太宣。

    谢婉跟在太微身后亦步亦趋，不时和他搭上两句话。

    “听说蓬莱三月要办一场云宴。”

    “是也。”

    “记得给无极山递一道请柬哈。”

    太微站定，摇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谢婉：“琼君以前也不曾来过蓬莱，何以对云宴感兴趣？”

    “害，叫什么琼君，谢琼就行了，仙君不嫌弃，阿琼也是叫得的，”谢婉开口就是太微招架不住的热络样子，只见她摊开手心，掌心里便温顺得缠绕着一缕云气，叹道：“好云多云。”

    下一秒，云气散去，叫太微拨开云雾，直观地看见她额心勾红的凤纹。

    他索性闭口，按照掌门吩咐，领她到洞真亭去。

    蓬莱临海而依山，整个宗门依傍在东海三山之上，蜿蜒不知几多，谢婉一路跟着太微穿过方丈、瀛洲，最后到了云蒸霞蔚，高大巍峨的蓬莱之巅。仙山蓬莱一共有三十六峰，主峰曰蓬莱，山顶有洞真大殿，殿内另有小福地，曰洞真亭。谢婉跟着太微，先是迈入供奉着道祖金身的洞真大殿，然后跨过一道扭曲的时空，门庭陡然变换成山水，蓬莱仙家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候她多时了。

    谢婉的目光却穿过众仙，径直看向洞真亭下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穿着半旧的道袍，腰间松垮地系着一只葫芦，头发花白，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生着琉璃一样澄澈的双眼，望着人时，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头去。

    蓬莱有且仅有的这位上神，也是仙域里年纪最长的一位上神。

    他也看着谢婉，轻叹一声：“你来了。”

    像是早知今日。

    谢婉站定，遥遥地拱起手来，恭敬祝了一礼，应道：“劳元祖久等了。”

    蓬莱仙家默契地让开一条路来，谢婉顺着这条小路，一步跨去，好似走过层层叠叠的无数山河。

    太微眼中闪着艳羡，洞真福地乃是元尊悟道之地，万法纵横，非大修为不敢寸进，他们蓬莱弟子受元尊传道，是故能得入，却常常受限，不敢也不能大动，谢婉却入洞真如平地，只能说仙域两千年来唯一飞升的上神，果然名副其实。

    谢婉本就六感敏捷，她直接回头看了太微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来——嚯，又被姐装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