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修士为何半夜出现在这里？
这几天萧珩和叶皓言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苑里除了两三管事负责起居外只有苏茶和春黛两人。
苏茶闲时同管事的丫鬟婆子聊过一二，但也没问出些什么，只知道这两人平时鲜少在这里住，尤其是叶皓言。
此时大半夜忽然见到其中一人，苏茶心中好奇，便想跟过去看看。
只见他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
苏茶现在的身体不比穿越之前，走得太急就会双腿发软直打颤，比不得萧珩这种体质强健的修行者。
没跟多久，整个人就累得气喘吁吁，只能扶着假山稍作休息。
叶家别苑不算大，但半亭假山很多，连带着小路弯弯绕绕，绿植遮遮掩掩。没跟多久，男子的身影便融进了夜幕之中。
苏茶跟丢了人，却越发好奇他的去向。沿着他消失的方向继续走，穿过条细长甬道后，些许荧光透过夜色映入眼中，顺着光的方向继续前行，不多会儿，一道透着白光的法阵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那法阵一人来高，花纹繁复紧贴墙壁，阵阵轰鸣。
萧珩却不在。
只见法阵中央一道漆黑的漩涡正缓缓旋转，而边缘的花纹已经开始模糊消失……
那花纹上好像画的是符，边上写了几个小字，苏茶忍不住凑近看了看，想看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可刚微微探身过去，紧接着一阵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她拽入了黑暗之中！
一阵天旋地转……
刺目的光。
湿润的海潮气忽地扑入鼻腔。
就听一个声音用古怪的音调发问——
“姑娘，去哪？”
苏茶甩甩头，从假盲带来的黑暗中恢复视线，却发现自己正坐于一叶扁舟之上，迷雾之中。
水声轻轻冲刷着耳膜，轻舟微晃，四周一片惨白。
苏茶愣了愣。
这是什么地方？
举目望去，雾气弥漫，只容得下一人乘坐的孤舟上，哪还有萧珩的影子？
却听那声音继续道。
“人？稀客。”
这声音辨不出男女，口中像含着块石头般嘟囔着，音色苍老并伴有低低的回声。
人？
苏茶试图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头根本无法转向后方。
仿佛有一道气墙阻挡着自己，让自己不能回头。
轻舟缓缓在迷雾中前行，船桨一下一下刺破水面，汩汩中夹杂着几道稀碎的金属碰撞。
面对这诡异的场景，她心中不安——
这是什么剧情展开？
法阵为何将她传送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那臭道士又去了哪里？
自己不过是一时好奇跟着看了看，哪能想到会意外来到这种地方……现在跟的人也不在，自己会被带去哪里？总不会回不去了吧？
心慌意乱之下，船猛烈晃动起来。她只能狼狈扶住两边，稳住身子。
只听那人继续说。
“看你的样子，竟是第一次来？”
他笑了起来，声音难听且刺耳。
“登上这云浮舟，需当心如止水，否则的话……你看。”
他的话仿佛带着一种引导，苏茶听着他的话，下意识看向水面——
只见无数惨白削瘦的人脸浮在水中。那些脸张大嘴巴，眼眶漆黑一片，仿佛在无声诉说自己凄惨的死亡。而整条河里密密麻麻布满了这样的脸，分不清年龄，分不清性别，也没有身躯，只有一张又一张狰狞空洞的面容。
忽地，不知是因为船只行进还是水流搅动，一张脸漆黑的眼眶与苏茶对上……
它。
在。
看。
那僵死的嘴角仿佛被什么牵引般，一张一合……
苏茶心跳一滞，下意识快速后退，船只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剧烈摇晃起来。
那水随着船身晃动洒进船舱，在溅到少女身上的瞬间化成一缕甜腻的薄烟，倏地钻进她的鼻腔，呛得她直咳嗽。
“咳咳！这都是什么？！”
“自然是死物咯。”
“死……死物？”
苏茶一阵慌乱，这样的场景显然已经超出了她的知悉范围。
一番动作，还未愈合的烧伤被牵扯到，苏茶忍不住捂着伤口“嘶”了声。
那人盯着她受伤的看了片刻，忽地桀桀笑了起来。
“人非人，魔非魔，道非道，仙非仙，”他的笑声回荡着，“有趣，有趣得很。”
什么一日醉，又什么人非人，魔非魔，道非道，仙非仙，这人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一句也听不懂。
也许是因为愉悦，他笑得幅度太大，那金属碰撞忽地叮叮当当一连串作响，苏茶这才发现，那发出响声的物事，是锁链。
“别怕，”只听那声音边划船边继续说，两人仿佛不过是在进行一场闲聊，“这水，用魔族的说法，叫作‘一日醉’。”
虽然苏茶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船就这么悠悠往前漂着，在迷雾中去往未知。
“魔族？”苏茶惊魂未定，口中喃喃重复，好奇地问，“‘一日醉’又是什么？”
“魔族以七情六欲为修炼之基，这云浮水便是汇集世间生灵情思欲结之物，之于魔族如酒芳香醇厚，饮之如醉如怡，可酣卧一整日，故此被称作‘一日醉’。”
可接着那摆渡人又说：“但用人族的话来说……却是‘穿肠毒’。”
“穿肠毒？”苏茶一阵后怕，左右翻看自己有没有其他被沾湿的地方，“那玩意儿刚才钻进我鼻子里……我、我这是中毒了？”
“哈哈哈小丫头，”那人笑道，“之于你，那烟气只会让你身心舒畅些许，于身体无碍。”
他的话虽然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但言辞间有种莫名的力量，让苏茶稍稍放下心来。
只听那人继续说：
“这穿肠毒只是一种说法。是说——人世间万般情念执障让人痛苦神伤，亦如穿肠毒药。你年纪尚小，尚不明个中滋味，听不明白倒也正常。”
不等苏茶继续发问，他又道：“这云浮河自东向西流向冥界，路经云浮鬼市和蒿里，最终汇入忘川。”
“因这水由至情至性所汇，也可令人忘忧忘情，便有些痴人在此处投水，寄望洗尽生前诸多烦忧。”
“投河？”苏茶追问，“那这些人并不全是从船上掉下去的？”
“是，”他说，“云浮河并不是忘川。并不承担极乐往生之责。那些脸不过是主身洗尽褪下来的万缕情丝所化，在这河底浮沉起落。”
“不过是一群懦夫所为罢了。”他轻声喃喃。
“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哪？”苏茶大着胆子问。
“我？”
那声音笑了笑。
“你且当我是一个摆渡者。”
“摆渡者？”苏茶看着迷雾喃喃，“这船……是要划去哪？”
“那得看你想去往何处。”
“得看我？”
苏茶有些愣神，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到自己想要去哪。
一个不属于此处的人，去哪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我也不知道。”
是啊，没到这儿之前，她作为小说剧情的知情人尚且不知自己的未来会如何，更别说到这剧情之外的奇异场景了。
那摆渡人见状却是“呵呵”一笑，了然般继续划船。
“你知道我想去哪？”苏茶好奇。
“方才不知，现在已知。”他仿佛可以看穿苏茶心中所想，轻声道。
船缓缓前行。
迷雾中，看不清河岸，自然也不知道河面有多宽。
苏茶用余光瞟了一眼河面，却不敢再看，不远处，一团淡橘色的暖光把薄雾染色。船行了良久，似乎已前行到某处灯火通明的地界。
再一会儿，船停了。
“走好。”
苏茶蹦上泊船的石台，甫一上岸，就见视野中的迷雾尽散。自己身处一小江南小镇的牌坊前。
“谢、谢……”她转头，想与那摆渡人道谢作别，却发现身后河水悠悠，雾气笼罩着河面，已空无一物，也什么都看不清了。
“怪人……”苏茶挠挠头，回身看向那牌坊。
三门青石牌坊上书“云浮鬼市”四个字，笔锋凌厉，那个“鬼”字尾锋拖得极长，几乎划穿牌匾，在夜幕中也透着森然鬼气。
牌坊后是一条古镇小街，小道上苔痕斑斑，乍看鲜有人走动。街道两侧支着各式各样的小摊，灯笼高高低低的挂着，串起一条火光点点的长龙。
她挤了挤眼睛，发现周围安静到只有云浮河河水的流动声，那些摊贩边空空如也，没有货物，也没有货郎摊贩。
街上空荡荡的。
不知哪来的风吹起，火龙被吹得狂舞不停。苏茶眼前一阵烛光攒动，斑斑驳驳，纷乱如群魔狂欢。
苏茶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不由得向前几步，穿过牌坊，以求到摊位中间躲风。
然而就在她跨过牌坊的一瞬间。
鼎沸的人声忽然灌入耳朵。
原本清冷无人的街上，行人乍然出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苏茶愣住了，茫然左右查看。两侧的摊位边传来阵阵叫卖声：“僻毒珠夜明珠！快来看一看瞧一瞧！”
“北荒神草！起死回生，枯骨生肉！买了不亏！”
“灵石灵石！符咒兵器！”
“卖仙宠和仙宠蛋啦，有需要的来看一看……”
苏茶走在青苔小路上，周围尽是各式各样的小摊，摊面上摆放各种珍奇异物。然而视线在摊位上停留的时候，她发现，说话的人面容像是被施了什么术法，糊成一团，看不分明。
街上人来来往往，却也是隔着一层遮罩般，朦朦胧胧，长长短短，好似一团又一团有色彩的影子……
这些“人”模样奇形怪状，穿行其中，自己仿佛是个异类。
苏茶往前逛了几个摊位，一路根本没见到萧珩人影。又行了一段路后，前方忽地开阔起来，竟是一处草台，上面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少女举着一副卷轴，与一名中年文士一唱一和的作着什么演出。
这是苏茶进到这云浮鬼市后第一次看到有着“人样”的人，便凑了过去。
“……要说上古之时，”那文士手中拿了一把折扇，摇头晃脑地讲述着，“鸿蒙未开，天地一片混沌。”
羊角辫少女配合的把卷轴一振。
苏茶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只见卷轴幅面古朴，上面绘制着的图像如动画般自动播放着，配合着文士的话。
“……那始母神盗天火开天辟地，创神、仙、人、妖、魔、冥六界。而那照亮宇宙开辟世界的天火，在开天功德之下，吸收日精月华，化作了一盏法力无边的天灯。”
“宝莲灯？”苏茶看着卷轴上那盏向四周散发着光亮的莲花状法灯，忍不住自言自语，“沉香救母？”
围观的里不少年幼的小妖，有好事的影子起哄插嘴：“这六界谁不知始母神盗取天火一事？你这讲什么故事还得再提一遍？”
“小友别急小友别急，”文士道，这不还说着呢吗？”
“说重点啊！”
“后来呢？”台下有稚嫩的声音问。
“后来……共工与颛顼相争，不周山一战，致使天柱倾塌地维断绝，浩洋洪水不息不止，始母神便砸碎天灯灯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文士摇摇手中折扇，从一旁的案几上掂起茶盏啜了一口，“天灯中天火也分化为六朵，被制成六盏长明神灯，镇守六界……而始母神，却因力竭而殒落……”
“敢情是女娲补天。”苏茶吐槽。
“……自那以后，六界尊神界为首，神界的琉璃玉虚灯洗业金火万灵古燚亮彻寰宇——那可是六界朝举之盛景啊！”他摇摇脑袋，似乎在叹息，“然而，魔界却因天灾之患，雪虐风饕，沙飞走石，环境是每况愈下……”
卷轴中的画面从极昼万民朝拜的景象忽地转成一片荒地，风雪肆虐，一些人迎着风沙拄着拐杖向前艰难向前，但被吹得东倒西歪……
“魔族不甘位居神族之下，不甘心一直守着大幽荒地，便盗走了神火，偷筑通天之桥，举族犯上。”
“那万灵古燚丢失后玉虚灯也随之熄灭，六界陷入永夜，草木不生，鬼神肆意游荡……”
说到这儿，文士悠悠一声长叹，那羊角辫少女手中画卷里忽然显现一名男子，飞身扑向长明仙灯，接着是一片惨白。
“为平定魔族之祸，四大真神陆压弟子夕昭以天魂化为灯芯燃灯须臾，驱逐魔族夺回火种，神界亦得以养息。”
“魔神落败，但不死不灭。三魂七魄随□□肢解分散，一魂随脊骨镇于九幽之滨，四魄依随心脉被分为四瓣为人界四派镇压，其余残骸被制为九龙秘宝散落六界。”
“而那夕昭神魂受损，落入人间轮回，以七情六欲生魂养魄……”
“这六界能够安定，多亏这夕昭神君啊。”有声音说。
“啊！可是那魔神也很惨呀！”先前那个稚嫩的声音说，“好好的，被分成好多片！”
“魔神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又有声音反驳，“若不是他举事，夕昭神君好好的，又何至于沦落下界。而且听说魔族好斗，寡恩薄义，为达目的手段残忍誓不罢休，同族相争相杀都是常态。更不值得同情！”
“魔族都被困在大幽地万载了，你见过几个魔族，就如此说？”
“我还需要见过魔族才能知道？古今多少文书上都写着的，你是不读书？”
“那也得眼见为实啊！也许时隔万年，魔族已经弃恶从善了呢！”
“我当是在说什么话本故事，”台下一名男子声音阴仄仄地打断众人讨论，“竟是《六界通史》。”
苏茶朝他的方向望过去。
那人身形很高，一身黑色武士劲装，四肢纤细修长，头戴玛瑙额饰，皮肤有种不太健康的惨白感。
而他说话自带几分刻薄和不客气，神色倨傲，那张俊朗的面容也因此显得有些病态且阴鸷。
只听他高声道：“这六界通史难道不是人尽皆知？魔神帝俊被肢解镇压后，魔族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哪怕是这自称六界最是不看种族出身公平交易的鬼市也拒绝同魔族往来。又有什么好再细道的？”
“六界以仙神为尊，这人界诸人都是照着仙人的形神造的。妖鬼人修行问道也不过是为了位列仙班，修得仙人半点形貌。”男子嘲讽地笑了笑。
“魔神可怜？魔族可恨？不过是凭着一张嘴肆意说道。现下没有魔族之人在场，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真假又如何得知呢？”
“你这说的，难道是质疑仙族编撰的六界通史所记叙的内容不成？”那个说魔族不值得同情的声音冷笑说。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六界通史也不过是胜者所书！”
“听你这口气，似乎很站魔族？”那声音继续说，“莫不是什么魔族潜逃而出的余孽，跑来这鬼市唱反调？”
那男子气息一顿，恨恨地看向说话那人，正待继续开口反驳，就见他身旁一团影子里伸出一只手拍向他的肩膀，使劲儿摁了摁。
男子面上气劲稍歇，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一声冷哼，再不多言。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那文士讪笑着对众人打圆场，“今日就讲到这里！明日咱讲个轻松好玩的！这通史啊！枯燥！枯燥枯燥！”
羊角辫少女应声收起卷轴塞进随身小包，然后轻轻一跳，化作一只山雀飞停到文士肩头，挎包随着她的变化缩小，斜挂在身上，摇头晃脑，憨状可掬。
众人碎语片刻后四下哄散。这场插曲也随着人流离场而草草收尾。
苏茶看向刚才说话那男子所在的位置，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魔神？
神君？
苏茶莫名围观了场争执，里面提到的名词让人觉得新奇又熟悉。
换作现代社会，这种剧情大抵是需要一个女主角来串起双方的爱恨情仇的。
按照穿越者必主角的设定，难道自己这次穿越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什么夕昭神君？
也许这“苏茶”前世是什么神族神女，与这两者之间有过什么密切纠葛？
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苏茶一时之间陷入了遐思。
此间散场后，她左晃右晃不知道自己去哪，只好一路闲逛，正好到了一处书摊前，便停步看了两眼。
“话本师隐夙最新的《降妖除魔录》，”那摊主殷勤介绍，“纪钊的《天命追凶》，都是新作！热乎呢！来本？”
摊位上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书籍封面让她不由得感慨：这妖魔鬼怪的世界竟然也喜欢读书？而且各种通俗流行小说应有尽有……
苏茶看着被摆在面前的书，忽然发现上面有刚才那男子所提到的《六界通史》，便下意识拿起翻阅。
翻阅间，忽地一阵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一只硕大的脑袋带着涎水凑了过来——
“小娘子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