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烛

    “夫人且慢。”叶皓言上前一步,拦住李氏。

    他知江明锦此刻无心其他,左右侍女仆役见主子争吵也不敢插嘴多言,便将倚翠之事简单跟李氏与江怡婷说了一遍。

    彼时李氏和江怡婷还不知倚翠出了事。待听完叶皓言讲述完今夜发生的事,两人才晓得后怕。

    “说起来……”旁边的严嬷嬷瞟了一眼一脸阴沉的江明锦和李氏,低着头,语气里有些恐惧,“提起堂小姐,有些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李氏扫了一眼儿子,对严嬷嬷道:“说!”

    “堂小姐……最近……有些怪……”

    “怎么说?”李氏问。

    “夫人您也知道,堂小姐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走路也慢,说话也慢,也不爱出门。除了写字画画看看书外,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云华轩院子里发呆。可最近……最近她整个人都变了!”严嬷嬷边说边看向江明锦,仿佛想确认这些事他是否也知道。

    江明锦没有说话。

    “走路快得像一阵风,说话也跟放鞭炮似的,还经常说些人听不懂的话。前段时间春黛给她送饭,我跟着去了,发现堂小姐以前爱吃的清淡素食也不爱吃了,一个劲儿嚷嚷着要吃肉……”

    听着严嬷嬷的话,江明锦看着手中的字条,忽地浑身一颤。

    江怡婷跟着附和:“严嬷嬷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最近很怪!以前我和倚翠教训她,她从来都是心虚躲着我们走。可前段时间她去厨房偷吃被我和倚翠逮了个正着,她还手不说,还把我和倚翠推倒,骑着倚翠打!”

    “前些日子,她被……”严嬷嬷扫了一眼江怡婷,“被三小姐推下水,少爷救她起来后,就不大一样了。我有次夜半如厕路过池塘,她往里面跳了一次又次!不要命似的!”

    “而且……”她越说越害怕,“几日前……她,她不是被打伤了么?”

    “当时、当时她的脸都肿得不成样子,加上身子骨弱,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可没两天,又活蹦乱跳的,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我偷偷瞧过,那些个伤!全好了!好似什么都没受过般!”

    “莫不是那小贱蹄子干的!”李氏悻悻道,“以前二爷还没领她进门时,坊间就有传言说她生母是个狐狸精。真真狐狸修炼成人的那种。想想她那副天生勾引男人的狐媚样儿,活脱脱跟了她母亲。我前些天刚教训过她就出了这种事……”

    旁边的江怡婷也跟着帮腔:“她定是想报复!所以才……所以才杀了倚翠!”

    听到这儿,叶皓言来了兴趣。

    他看向江明锦。

    男子此刻面色略苍白,没什么精神,但也并不是被狐狸精缠上后吸□□气的萎靡模样。

    这江宅上下也无丝毫妖气。

    况且修为更高的萧珩此前确认过,倚翠之死实为“魔种”之祸,而非什么妖物作祟,李氏与江怡婷的推测完全是无根无据。

    倘若那女子真是妖物,又为何只是以马粪涂鸦,而不是取两人性命。根本就说不过去。

    可——

    凡人受伤怎会好得如此之快?

    他在凌云门修习仙法两年,尚且不能做到受伤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两天便恢复如初——

    空气越来越凝重。

    “世子觉得呢?”李氏问叶皓言道。

    毕竟叶皓言见多识广,他若说那女孩儿是妖魔,必是铁证如山。

    “这……”叶皓言苦笑,“以我的修为,暂不敢断言。不过,区区一后宅女子却有如此奇异的体质,委实……奇怪得紧。”

    “走!”李氏闻言站起身,唤丫鬟婆子道,“恰好世子在此,有他相助,我们捉妖去!”

    因为好奇那养女情况,叶皓言也未多言,跟着众人一同去了云华轩。

    丫鬟婆子们端着鸡血,蒜,符咒,壮丁们则举着火把,带着绳索,声势甚是浩大。

    叶皓言一路跟在江明锦身侧,看着众人,火光阴影中,他看不清江明锦此刻作何表情。

    此前李氏要找那养女秋后算账,江明锦还出言制止,被人指认为妖后却再不发一语,想来江府之中最与她相熟的人便是他。严嬷嬷发现的那些怪异的地方,江明锦又怎会完全不曾察觉呢?

    叶皓言忍不住问:“那丫鬟说的可都是真的?”

    “……是。”江明锦此刻仿佛灵魂出窍,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你也觉得她是妖?”

    沉默良久后,江明锦涩声道:“我不知道。”

    原本郁郁寡欢离群索居,不爱笑也不爱闹的人儿,落了一次水后,忽然活泼精神起来了,饭也开始好好吃了,他本来还挺高兴的。

    可没多久他高兴不起来了。

    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除了严嬷嬷说的那些变化,以前擅长写的字、画也仿佛从来没学过般,变成鬼画符和虫爬。

    他同她说话,她也一脸不耐烦,躲避之外,甚至隐隐带着几分厌恶。

    厌恶。

    是厌恶。

    席间他因为担心她的伤势,中途离开去探望,她甚至闭门不见。

    是他优柔寡断太久,承诺从来未曾兑现过,她终于等得厌烦了?

    厌烦了懦弱又无力保护她的自己。

    如此,假如像严嬷嬷她们所说,她现在的一切反常行为不过都是因被食人心魄的妖物占据了身体,所作所为都不是出自自己本心——

    倒能让他好受几分……

    等到了云华轩,几人呼啦啦冲进屋里一番闹腾。

    没多久,里面的人便被五花大绑的拖了出来,葱段般细不堪握的胳膊被仆役一人一只攥住,按倒,强迫她跪在李氏面前。

    李氏对旁边的严嬷嬷使了个眼色。

    严嬷嬷会意,提了盏灯,轻飘飘地靠过去。把烛光对着少女的脸一照——

    周围的丫鬟婆子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皓言跟着看过去。

    女孩儿脸光洁如瓷,鼻头小巧精致,花瓣一样的嘴唇此刻正紧抿着,俏丽鲜活。

    尤其那双桃花眼,哪怕是在生气发怒,也是神采奕奕眼波流转,勾人心弦。

    的确好姿色。

    就是有点太瘦了。

    脸颊凹了点,颧骨凸了点,下巴尖了点,四肢纤细苗条的过了头,五指嶙峋,手腕似是只有皮包着骨头,稍一使劲就能捏得粉碎。

    ……受过虐待似的。

    “她的脸!”李氏惊呼,“真的全好了!”

    明明被扇得鼻青脸肿,甚至用指甲划了老长一道口子,堪称破相也不为过。可现如今那张脸干干净净,甚至连疤都没留下!

    苏茶本在屋里睡觉,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被一大群人从床上拽起,连绑带推,连推带拉地拱出来,心里那个气啊!

    她此刻瞪着李氏,嘴里嘀嘀咕咕的骂着脏话,可那些现代词汇这些古人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因着众人怀疑她是妖,还以为她在念什么咒语,把提灯的严嬷嬷吓得往后直退。

    “快快!封住她的嘴!别让她再多说!”

    乱言碎语间,一团破布压着舌塞了过来,苏茶吐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哼哼,一声比一声哼得响,甚至还想挣脱束缚冲到李氏跟前去。

    这癫狂模样更是坐实了众人对她的猜想。

    妖邪!

    江家二老爷的养女苏茶,被妖邪附体了!

    “快把她绑到树上!”李氏面露惊慌,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仆役。

    云华轩院里只有伶仃一株槁木,几近枯死,枝丫破败的仿佛一阵疾风都能刮断。

    少女被几个大汉捆在树干上,瘦瘦小小孤孤零零,同枯枝一起迎着晚风轻晃。

    苏茶挣扎不脱,疲了。

    这身子骨太弱,经不起折腾。

    她斜斜垂着头,眼神扫过众人,在江明锦身上停了一瞬,然后一个白眼,继续盯死李氏。

    那双眼睛锃亮,于夜幕中闪闪发光,似一把锋利的刀刃,随时准备着将李氏开膛破肚。

    “小贱蹄子!看什么看!”李氏被盯得不安,让丫鬟婆子把鸡血、蒜、符咒轮番在苏茶身上招呼了一遍。

    “哗!”污血泼下,糊了眼睛,周围一片血色。

    而女孩儿浑身沾满污物,却仍是倔强地瞪着她。

    江明锦看着苏茶身上的斑斑血迹,心中到底不忍,不顾婆子阻拦冲到她面前帮她遮挡:“母亲,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说不定她不是妖!”

    “我救你出去。”江明锦说着,开始帮她解绑。

    可还没摸到绳子,就被李氏使着两边的壮汉给拖回了人堆。

    “去!拿柴火过来!”

    女人的嗓子尖锐的仿佛鬼叫。

    周围人影绰绰,和着混乱的人声,在火光中攒动。

    扭曲的影子忽高忽低,长了又短,短了又长,打着晃在树下摇曳,铺了满地。

    苏茶垂着头,无力,虚弱,好像这颗头颅堪堪悬在颈子上,好像它不是自己的。

    确实也不是。

    这具身体孱弱,她穿越后努力养了小半月多少才养红润了那么丁点。

    这一晚上又是报复又是落水又是被拉帮结伙地折腾,早把她白天囤的气劲儿耗了个干净。

    “苏茶”啊“苏茶”啊,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惨啊!

    “母亲!”江明锦脸色变了,“这是要做什么!”

    他是觉得她变得举止奇怪,也因此母亲兴师动众来云华轩的时候未曾阻止,可——

    他不曾想过要她死。

    他挣扎着,可干惯了糙活儿的仆役手上劲道很大,哪里是一介读书人挣脱得了的?

    火苗晖晖闪烁,照着忙碌搬运柴火的人们。

    苏茶眼里跃动着焰火。

    可她嘴里塞着布,为自己声张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你看她那眼神!”

    李氏尖叫着:“她想杀了我!像杀了倚翠那样!”

    我!没!有!杀!人!

    苏茶在心里一字一句地说。

    可张嘴只有支支吾吾的哼鸣,声音飘散在风里,细碎又孱弱,无人理会。

    就像“苏茶”一样。

    清清冷冷离群索居的小院,名义上也算是个小姐,可这种近乎生死的关头,身边根本没人能依靠。

    倘若“她”不曾依靠江明锦,可还能活到现在?

    有人拎着桐油站在一侧,像是刑场的监工,在等着铡起刀落。这颗摇摇欲坠的头颅呀,也许真就要交代在这儿?

    江明锦听见苏茶的话,心中更是愧疚难忍,苦苦祈求李氏:“娘,她说她不是,求你别这样!我听你的!我不求娶她为妻了!你放过她吧!”

    李氏听到儿子服软的话却更生气了。

    这个女人可是杀人嗜血的妖魔啊!

    明锦是自己最出众也是最得意的儿子,诗书礼仪乐样样拿得出手,人也听话孝顺。一朝中举就是状元郎,光耀门楣,又为她长了脸,让她在其他权贵女眷跟前都挺直了腰板。

    以往儿子万事都顺着自己,可偏就在这养女身上,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忤逆,放着大好前程不顾,罔顾伦常,非要娶她做什么正妻。她忍不下这口气,教训这孤女,他也拼死护着,真不知这狐媚子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把儿子迷得失了心智!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如此执迷不悟?

    李氏怒极,高声道:“倒油!”

    “不!”

    江明锦挣扎着大喊,目眦欲裂,两眼通红。其他下人看着这一切,大气也不敢出。

    在自家宅院活生生烧死人的事多少让人想来后怕,可是一想到倚翠凄惨的死状,以及自己就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对死亡的恐惧终究是战胜了一切。

    所有人都可以站在一处,指着他们认定的“妖物”,共同决定“她”的命运。

    “放火!”

    火把擦了下淋了油的柴火,腾地燃起一圈围墙。苏茶困在里头,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风动下,火墙越烧越旺,越燃越高,腾起的火焰舞动着,时不时试探般舔向她,胳膊,脖颈,似乎都被烧伤了,钻心似地疼!

    烟熏火燎下,苏茶的呼吸开始有些困难。李氏在外围癫狂的笑着,高高低低,在意识溃散边缘听来好似鬼叫般。

    “烧死她!”

    她的疯狂似乎点燃了人群的恐惧,所有人跟着喊了起来。

    “烧死她!”

    “烧死她!”“烧死她!”

    不过是个无根无萍的孤女,无依无靠,江府上上下下任何人都能踩一脚,他们想摁死她就像摁死一只蚂蚁!

    “烧死她!”

    “烧死妖女!”

    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场狩猎者的狂欢。

    人声像浸了水,混混沌沌朦朦胧胧,听不真切。恍惚间,就好像……

    就好像。

    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是吗?

    是梦吗?

    ……

    此刻的她好似风中残烛般,在声浪中微弱飘摇,而钻心刺骨的烧伤和灼热提醒着她,这一切一切都不是梦!

    苏茶心中怒意汹涌。

    气。

    很生气。

    为什么自己只能被动挨打?

    为什么受着委屈却连还手都不能?!

    全是因为你太弱小了。

    你太弱了!

    苏茶!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