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少女被强烈的失重感包裹着,向下坠落。
细碎的轰鸣刺激着耳膜,她就这么向下落啊落啊,衣衫在水中飞舞翩跹,像水草一样延展开来。
水轻轻地拥抱着她,温柔又包容。而她两眼紧闭,没有任何挣扎,仿佛生命已经快从弱小的躯壳中流逝殆尽。
岸边的光逐渐被黑暗吞没……
就像她的意识。
……
“你叫什么名字?”
“苏茶。”
“……为什么江家人不姓江?”周围人唏嘘。
“因为……因为……”她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是妓子生养的野种!”有人高声叫嚷。
……
“以后有事就来找我,我会护着你。”
那张脸陌生又熟悉,面容清俊,目光柔和,唇边带着浅笑。
她犹豫着,把手叠了上去。
“好。”
……
“这小丫头片子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能耐?”
男人把印着纹身的臂膊往墙边一挥,手中的玻璃酒瓶登时碎了一半。
“管闲事,强出头,今儿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社会!还真以为自己屁大点年纪能翻天不成?”
……
医院亮着惨白的光,晕成一片。耳边的轰鸣声一直响一直响,母亲的脸沾满血污,干涸的唇瓣一张一合——
“小茶……别……”
“滴滴滴滴——”
“病人生命体征正在消失!”
……
幻梦中,她成了站在岸边的人。
一幕幕,一场场,回忆在水面晕开又消失不见,她看着水纹搅乱那一抹抹细红,从有序到如乱麻,最后复又光滑如镜。
眨眼闭眼间,她发现自己站在了水面上。
她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倒影,里面倒映出的人熟悉又陌生。细细看去,少女眉宇间几份怨愤,几分忧愁,大好青春年华描绘出的不是明媚鲜亮,而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
倒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颦一笑间,“她”深邃的眼神紧紧盯着她,令她动弹不得,仿佛要将她也吸入幽暗的深潭。
她拼了命地挣扎,水中的“倒影”却随着她的动作生生从水中撕离,然后……
扑了上来!
忽地,女孩儿已经僵直的手轻轻弹了一下。
仿佛触电一般,指尖所牵引出的细微力量扩散至全身。少女猛地睁开双眼,空洞失神的眸子被瞬间点亮。
她下意识大口呼吸,水却从四面八方涌进七窍,惊起大串大串气泡。
强烈的窒息感所带来的求生本能促使她舞动着四肢,循着头顶那抹微弱的光斑奋力向上挣扎,可越是挣扎,那光斑却越发微弱、渺小。
惊慌中,她感觉自己在淤泥中抓到了什么,却来不及去看,只得紧紧握住。
隐约间水面的平静被打破,有什么重物掉了进来,飞速地靠近她。
……绳子?
那绳子如水蛇般潜入水中,在她腰上一缠,将她从水底带离。
重出水面,苏茶大口呼吸,她挣扎着爬上岸,呕掉被吞进肚中的池水后,才有闲心四下查看。
只见绳子的另一头紧紧拴在石桥栏杆处,而刚才那名会施仙法的男子早已不见了人影。
苏茶气呼呼地骂:“把我推下水就搞根绳子拉我,淹死人了怎么办?”
这是苏茶第二次掉进这池塘。
她拧着身上的湿衣,想着今天遇见的一件件倒霉事儿,心道——
该不会是自己擅自改变剧情遭到的反噬?
那看来拜师修仙这条路并不怎么可行。
再说,看这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显然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如果离开这地方要她低声下气做小伏低的求人,在别人冷眼下过活……
那还是算了!
她无依无靠,这具肉身又孱如弱柳,想在这陌生的深闺后宅里生存是难了点,但办法是想出来的,路是走出来的!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苏茶下意识攥紧双手。
她这才注意到,刚在池塘底部随手抓到的东西,到现在还紧紧捏在自己手中。
……一枚玉佩?
团凤图案的玉佩在月光倾洒下泛着盈盈白光,光洁莹润,虽然是在淤泥中寻见的,却一丝纤尘也未沾染。
苏茶没多想,顺手把玉佩收进怀里,简单拾掇了一下脏手和湿漉漉的衣物,一路小跑,回自己屋子去了。
江宅另一边。
江氏大公子江明锦背后跟了几名仆役,行色匆匆。
他赶到江世琮面前,脸色沉重:“父亲……母亲和三妹不见了!”
江世琮身形一晃,江明锦连忙上手去扶。
就听江世琮颤声问:“莫不是和倚翠一样?”
江明锦摇摇头:“还不清楚。我从别苑赶回来的路上撞见春红,说是找不见母亲和三妹了。”
“在哪不见的?”江世琮追问。
“说是……马厩附近。”旁边知情的仆役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叶皓言,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
江明锦轻叹了口气直接道:“先是春红看见有书童私下给怡婷递了什么东西。怡婷独自离席后,春红在她座位附近捡到了一张约怡婷在马厩附近相见的字条,春红便把字条转交给了母亲,几人一同去找人,结果人没找见,母亲也不见了。”
叶皓言在一旁听江明锦说着,心道难怪不想自己知道。未出阁女子夜会情郎这种事,传出去,三小姐江怡婷可不得名声扫地?
究竟是哪家公子这么大胆?江府家宴,在人全家眼皮子底下约江家小姐私会?可真够行的。
“春红呢?”江世琮焦急地问。
躲在仆役背后的春红这才缓步走出,扑通跪下,边抖边哭地把经过复述了一遍。
空气凝重,众人表情都有些沉郁。
倚翠和春红都是江怡婷的贴身丫鬟,现如今倚翠凄惨地死了,消失的江怡婷和李氏又会如何?
“去,”江世琮叮嘱仆役,“去看看二小姐是否安好!”
仆役领命离去。
叶皓言注意到江明锦表情有些怪,像是在担心什么,插嘴道:“马厩内可有搜索过?”
“还未,”江明锦道,“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
说着就要往马厩的方向去。
“人不宜太多,”叶皓言喊住他,“事关你妹妹名誉,以防万一人越少越好。我同你一起。倘若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我也好照应。”
江明锦想了想,叶皓言虽未能成为凌云门的正式弟子,但确实是学有一些术法傍身,便道:“好。”
去寻人的路上,叶皓言问他:“你方才去哪了?”
江明锦的书童阿丘跟了他多年,很是识趣,自觉的后退一步,方便两人谈话。
只见江明锦眼神闪烁,口中敷衍说:“有些私事。”
“不便说?”
江明锦不语,但脸上焦急担忧的表情更明显了几分。
叶皓言察言观色:“在担心母亲和妹妹?”
“……嗯。”
好像没猜中。
叶皓言玲珑心窍,登时了然。
“是在担心你叔父的那个养女吧。”
他与江明锦少时伴读,关系亲近,以至于江明锦很多私事他都知道。
比如那养女同江明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比如江明锦对她有情。甚至此次江明锦高中榜首后计划向母亲提亲求娶此女一事他也知道。
说来也怪,那养女数年前曾被传言一时,后不知怎的就没了声迹。养在江宅深闺里,各种席面集会从来没露过面。
叶皓言还一度好奇过,究竟是怎样的一朵解语花能让自己的好朋友痴迷成这样,放着大好的前途于不顾,一心想着娶一身世不明的孤女为正妻。
既难得来一次江府,等帮明锦寻完他母亲妹妹的下落,定要陪他一同去看看,瞧瞧那女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被叶皓言一语点破心事,江明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叶皓言略一思索,忽地说起了题外话:“你可还记得,前段时间御座请新科进士们参加的曲江会上,你作诗拔了头筹,当时满堂喝彩,简直是出尽了风头。你可知,因为这件事,你被谁瞧上了?”
无话。
见江明锦不语,叶皓言继续说:“惠王独女,荣安县主,我那最是受宠的堂妹叶华亭。她前些日子死缠着我,央我带你同她一起去游船,好多跟你见见面说说话。她性子向来骄纵任性,又眼高于顶,我还从未见过她对哪家男子有如此兴趣,以至于来求我。”
江明锦低着头顾自赶路,叶皓言所说的话仿佛只是在他耳边打了个圈,状若未闻。
“你才貌家世人品样样不错,”叶皓言轻声道,“此番得了状元,别说华亭了,不少权贵都盯着你,就待授官礼后,借女儿的婚事拉拢你为伍。”
“所以?”江明锦似是听不下去了,止步,看向他。
“我同你说过,天下何处无芳草。”
叶皓言抬眼轻扫天边皎月。
月华如流水,仲春残余的冷气,如同他的话,清醒现实到刺骨。
“我父亲亦看过你的文章,很是欣赏你。而今你前途一片璀璨,那‘堂妹’却终究只是‘堂妹’。且不说她出身,光这辈分都由不得你肖想。”
江明锦不言,那张清俊的脸上满是愁苦,已不愿再多听一字。
“好了,这是你的事,我也不多说了。”
情之一字,本就是当局者甘之如饴的事,叶皓言心知言及至此,多劝也无用,摇摇头,闭口不再言语。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马厩所在的偏角。
周遭静瞧瞧的,半个人影也无。江明锦两三步冲进马厩内间。果不其然,李氏和江怡婷正躺在角落的草堆上,衣物脏乱。
江明锦两眼一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跟在他身后的叶皓言提醒说:“别怕。不是你想的样子。”
他指着二人的脸和身上的污物:“你看。哪有人采花会这么采的?”
江明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仔细一看——
那黄一块黑一块的东西……
可不是马粪么!
叶皓言低着头,用脚踢着一样物事:“啧啧,上好的湘妃竹……笔头是没法看了,全是……屎。”说完,他后知后觉地抿了抿嘴,身为贵胄,自觉自己嘴里冒出这么个字眼多少有失身份。
等把李氏和江怡婷喊醒,尖锐的哭叫声混在一处,刺破天际。
“我的脸!我不活了!呜呜呜!”
“哪个王八蛋干的好事!别让我知道是谁,否则非活剥了他的皮!”
江怡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混了脏污在脸上更是一团泥泞。她用衣服擦拭,越擦越气,也越擦越脏。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兄长旁边站着的表情微妙的叶皓言,指着他大喊:“世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我?”叶皓言指着自己,一脸疑惑,“害你?”
简直是天降横锅,他连这江三小姐的脸都不曾记住过,何来害她一说?
只见江怡婷捶地哭诉着:“不是世子你找小厮给我传话,让我来这儿与你相会么!”
此话一出,李氏也不骂不哭了,与江明锦齐齐看向叶皓言。
叶皓言哭笑不得:“江三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可从未让人给你传过话啊。”
“……不是你喊我来,我能无缘无故来这儿?”江怡婷擦擦眼泪,从身上翻出纸条,“‘我在马厩等你’,白纸黑字,这纸上明明写着的!”
江明锦接过纸条和叶皓言一看——
字体勉强工整,但这写的……结构散乱,运笔毫无章法,完完全全的初学者。叶皓言多少也是颇有盛名的风流才子,书法一道上也算是小有造诣,哪里会写出这样毫无水准的东西出来?
而这时一旁的李氏掏出另张纸条:“你那边怎么还有一张?”
几人将两张纸条的内容一对,李氏这边的字条上写的大意不变,不过少了个叶皓言的落款。
两女这才知道自己被人狠狠戏耍了一番。
看着那字,江明锦心里顿时有了计较,不由得扶额叹气。
这种哄小孩一样的把戏,只怕也就他这个一心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妹妹才会信了。
“去通知老爷。再喊几个婆子丫鬟过来,带夫人和小姐去梳洗。”江明锦吩咐身边的阿丘,阿丘应声而去。
叶皓言见江明锦表情阴晴不定,问:“知道是谁?”
江明锦看他一眼,不说话。
李氏向来精明,不像女儿是个傻的,若不是担心女儿声名有损也不会急中出错着了道,此时一番比对,想起前因后果,心里多少有了数,等阿丘带着丫鬟婆子过来,都不着急回去梳洗,而是面色铁青地吩咐下人,狠狠地说:“去!给我把云华轩的小贱蹄子带过来!”
那架势,俨然一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的模样。
“母亲!”江明锦一脸惊慌,拦住要去捉人的婆子,祈求道,“世子还在呢!”
“在了更好,”李氏拍拍衣物站起来,“那,就请世子看出好戏罢!”
李氏原是江世琮青梅竹马的表妹。江世琮迎娶正妻白妤婷之前,李氏就已是他的侧室并生下江明锦了。
白妤婷因病早逝后,江世琮又把她扶了正,因着从小到大的情谊很是宠爱。
李氏踩着开国郡公之女上了位,又深得夫君欢心,多少也是个娇纵惯了的。这“涂马粪”的奇耻大辱也着实让人愤恨。此时怒急,叶皓言在场也不管不顾,破口大骂。
“现下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她所为,娘,你为何不与妹妹现行梳洗,等查清后再……再……”江明锦话说到一半,不由得语塞,却是想不到用什么惩罚方式才能让母亲消气。
“什么叫没有证据!”李氏一声冷哼,“我真不知道你是装糊涂还是被那狐狸精迷得失了心。你倒是说说,整个府里有谁敢对我与你妹妹行如此忤逆之事!我前脚惩治她不久,后脚就遭遇这等羞辱。查清?这也是需要查清的事?好!你不让把她带过来是吧,走,严嬷嬷,把所有仆役守卫都带去云华轩!我们上门去找她说道!”
江明锦向前一步,挡在李氏面前:“母亲!何必呢!”
“何必?你说何必?”李氏怒极反笑,“你娘你妹妹的脸面和尊严都丢尽了!而这些在你眼里还不及一个出身低贱的小贱蹄子!”
“我从未如此觉得……只是……只是……”江明锦劝解道,李氏见他这模样更是忿忿难平,出言打断:“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
她指着江明锦,被气得发抖,“她欺我辱我不见你对她怎样!我不过是让嬷嬷教教她礼数,你倒是护得紧!你倒是说说,她在你母亲和你妹妹脸上抹得是什么?这是什么?啊?如此大辱!你竟还执迷不悟!”
“不过是小孩儿心性,小小的恶作剧报复而已……平时,平时她不这样的。”
“你!”李氏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报复……而已?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您把她打成那样子,”江明锦看着母亲,神情复杂,有怨有担忧也有无奈,“她想报复,也是人之常情。”
李氏被气得说不出话,捂着胸口直哼哼,江怡婷连忙去扶,还不忘对兄长使了个白眼。
母子俩一番对话,旁边看热闹的叶皓言也猜出了始作俑者是谁。
竟是那养女?
他余光扫过脚下那沾满污浊之物的毛笔,心中是哭笑不得。
这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母亲,我求你且饶过她这一回……看在二叔的面上!”江明锦仍在苦苦央求。
“别提你二叔!你二叔已经死了!”李氏瞪着江明锦,“况且她也不是你二叔亲生的!你二叔的面子?呵,就是你二叔活着,我也得替他好好管教管教这无法无天的贱蹄子!”说着绕过江明锦,大步一迈,往外间走去。
江明锦心知这次那人犯的事怕是他也不一定保得住,不由得呆呆站在原地,面露痛苦之色,低头长叹。
叶皓言听着八卦,心道这“养女”在江家之难,由此可见一斑啊!
再看江明锦那副两难的样子,又不由得感叹——
可偏就是这让人心疼的处境,更容易让男人为之怜惜,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