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关澜
34.1
赵子彦向关澜转述完自己和刘思思曾经的对话,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小鬼大’。”他说,“最后非但没有劝到她,反而被小孩子劝到了。”
他说着,笑着摇摇头,低头啜饮了一口白葡萄酒。
关澜安静地听完了这场对话,却没有笑。
她只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赵子彦知道她想要问什么。他轻轻地牵了牵唇角。
“是的,”他说,“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地认清了自己……有的时候,醍醐灌顶,只需要一个契机。”
赵子彦说着,移开目光,出神地望着窗外青黛色的寂静深山。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点醒他的就是这一句话。
当赵子彦的母亲得知丈夫的背叛,与自己娘家每况愈下的境遇之后,也曾说出过这一句话。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妈妈麻木地对他说,甚至笑了一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而我们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再后来,妈妈就突发脑梗去世了。
她没有机会再给赵子彦留下其他的话。
承河度假山庄的小木屋里,壁炉烧得“噼啪”作响,温暖明亮,关澜与赵子彦却相对着沉默,一时无言。
落地窗外,山间的雾越发的浓了;大片大片的白色雾气翻滚在山谷里,将一切覆上一层朦胧的白纱,寂然无声。
最终,还是赵子彦打破了沉默。
他状似轻松地笑了笑:“关澜。”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学历史吗?”
“……”
关澜望着他,赵子彦笑了一下。
“因为,”他轻声地说,“我想要给予历史上的人物们一些公允的评价。”
关澜沉默不语。她其实已经明白了赵子彦的意思。
而赵子彦仰起头来,闭上眼睛,向后靠了一靠。
“我和你一样,”他说,“很讨厌世道不公……非常讨厌。”
他说着,闭着眼睛,低低地叹了口气,“但我和你又不一样……关澜。”
关澜不语,赵子彦睁开眼睛,笑了一下。
“可能是受原生家庭的影响,”他说,“我……是一个对世道非常悲观的人。”
赵子彦说着,向落地窗外看过去,看着山间雾气翻涌,迷蒙一片。
“我厌恶世道不公,”赵子彦说,“但我从心底里,不认为我自己有任何办法去改变身边的现状。所以我将自己沉浸在历史的研习里,觉得只有在多年以后的史书里,我们才能得到一点稍微公允的评价。”
这样说着,他慢慢地收回了注视着窗外的目光。
关澜若有所思,没有说话,赵子彦表情放缓,温和地回视餐桌对面的关澜。
“而你,关澜,”他说,“你是真正勇敢的人。”
关澜望着他,赵子彦说:“你厌恶世道不公,你就站起身来,尽你最大所能,去改变它。”
这样说,赵子彦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关澜微微地摇了摇头,但她没有反驳赵子彦的话。
她只是望着他:“这些事,都是你在和刘思思对话之后想明白的吗?”
赵子彦颔首,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的,”他说,自嘲地笑了一下,“被一个孩子拆穿以后,我才惊觉:我是多么懦弱的一个人。”
他说着,低下头去,撑着额头,低低地笑了一声。
“一直以来,”他说,“我都在自欺欺人,像鸵鸟一样逃避,装作云淡风轻,不愿面对自己真正的心结,自己欺骗自己。”
关澜望着他,赵子彦半扶着自己的额头,扯了扯嘴角。
“我要感谢思思。”他说,“她让我明白,原来那些我自己不愿面对且不愿承认的心事,在十几岁的小孩子眼里都这样透明,透明到无所遁形。”
而听到他这样说,关澜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这样苛责自己。”她说,“人想要清楚地认识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子彦低着头,一手扶额,一手握着白一杯葡萄酒。
他忽然仰起头来,将它一饮而尽。
“是的。”他说,然后将空酒杯轻轻地放回桌面上,有些悲伤地笑了一下,“关澜。”
“嗯。”
“五年前的事……我应该向你道歉。”
“……”
关澜没有说话。赵子彦自嘲地笑了一下。
“五年前的我,”他低声地重复道,“太小了,太倔了,太傻了……我是一团糟,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赵子彦这样说,关澜只是望着他。
其实,她可以像对邵子谦说的那样,对他说一句:“你没有伤害到我,你不必向我道歉。”
但她没有那样说。
缄默半晌,关澜忽然笑了一声。
“心意?”她说,“什么心意?”
她凝视着自己五年前的“契约”男友,而赵子彦怔忡地注视着关澜明亮的眼睛,一时间有些痴了。
心意,什么心意?
当赵子彦第一次听见“关澜”的名字,当邵子谦怨怼地说:“如果没有关澜,我根本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赵子彦的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
那时候的他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误以为那是作为邵子谦的亲人而对“关澜”此人产生的复杂观感。
可是,当小女孩刘思思一语道破赵子彦的“拧巴”,很多之前不甚明白的事,都随着赵子彦自己认识到自己,而逐渐变得清晰:
他真的很厌恶人世间的种种恶行,厌恶人与人之间的弱肉强食,厌恶善无善报,恶无恶报。
所以,被他在潜意识里厌恶的对象,不仅包括雷厉风,其实,也包括一时鬼迷心窍,做出了错误选择的邵子谦。
因此,当赵子彦明白“关澜”此人在案件的判决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主持了公平与正义,他对那素未谋面,却智勇过人而嫉恶如仇的“关澜”隐隐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悸。
当白云帆开玩笑似的提到:“如果对方是女的,就让她爱上自己。”
赵子彦的心跳“咚”地漏了半拍,然后“怦怦”地跳得更急。
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想:
关澜……她有可能会爱上我吗?
性格中的道德原则使然,他从未想过要去“报复”或者伤害关澜;他只是无端地在意“让关澜爱上我”这个假设:
仅仅是一个假设,赵子彦却在黑夜里心跳加速,无法抑制地感到一种头重脚轻的眩晕。
也许,赵子彦曾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过其中的真意。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深想:
我是否有可能,是爱上了关澜?
表哥一向待我不薄,赵子彦想,大姨与姨父更是待我如亲子,我怎么能如此凉薄,真的“大义灭亲”,去爱关澜?
于是,他懦弱地将头埋进沙堆里,不愿深究,只自欺欺人地享受着和关澜“在一起”的好时光。
直到新年的烟花炸开,关澜从他的生命中抽身而去,只留给他一个洒脱的背影。
赵子彦终于抬起头来,正视天空中短暂而绚烂的烟花,和自己掩藏在复杂情绪之下的真正的心意。
“也许,”他慢慢地说,“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有一些话,我觉得,虽然迟来了五年,但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
“……”
“关澜。”
关澜望着他,没有说话。赵子彦笑了一下。
“有人说,”他说,“一段感情中,谁先动心,谁就输了。”
“……”
“大概,从听到你名字的第一天起,我就输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