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赵子彦
33.1
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呢？
应该是在五年前，赵子彦想，在他和关澜摊牌之后的那一周。
那时候，他刚刚和关澜“分手”，整个人的状态十分沉寂；生父张伟斌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赵子彦本不想接通。
沉默地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亮了一会，他最终还是将电话接了起来。
张伟斌说：“这周末出来吃个饭。”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只是通知。
赵子彦顿了一顿。
如果是之前的他，也许会直接将电话挂断。
但现在的他，对身边的事不再提得起什么起伏的情绪，什么都不太在乎了。
因此，他无所谓地说了声“好”。
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大酒店见到张伟斌的时候，对方向他介绍了两个人。
“刘阿姨，”张伟斌指一指，再指一指，“阿姨的女儿，你思思妹妹。”
赵子彦颔首，礼貌地向对方打招呼：“刘阿姨，思思妹妹。”
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性长辈赶忙点头回礼，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倒是“噗嗤”一声笑了。
女孩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的母亲已经瞪她一眼：“和子彦哥哥打招呼。”
女孩一顿，倒也没反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子彦哥哥。”
赵子彦扯扯唇角，向着对方笑了一下。
饭桌上，赵子彦没有过多地说话。张伟斌问起他的事时，他回答得中规中矩。
“大二了，马上读大三。在庄大读历史。”
“嗯，将来想留校读研究生。”
“现在住在庄大的西校区宿舍。是，大学城那一片。”
“有奖学金，不多，现在先攒一点钱，以后再看怎么打算。”
还有就是，“还没有女朋友。才大二，不着急。”
这样中规中矩地回答，赵子彦想：其实张伟斌不在乎。
生父这样问他，只是向对面的母女侧面表明自己的情况：前妻的孩子已经可以成年自立了，不碍事，不是拖油瓶。
赵子彦明白的。
果然，酒过三巡，张伟斌说：“下下个月，我和你刘阿姨打算结婚了。”
赵子彦手里的筷子停了一停。
餐桌对面的母女都没有流露出什么过于异样的神情，只有刘阿姨略微忐忑地看了他一眼。
赵子彦明白，这只是在通知他而已。
他点点头，礼貌而客套地说：“恭喜你们。父亲，刘阿姨。”
张伟斌从包厢里出去接电话的时候，赵子彦也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站在酒店的阳台上，自己一个人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身边有人凑过来：“子彦哥哥。”
赵子彦一顿。
他偏过头去，刘思思在他们身后将阳台的玻璃门关好。
赵子彦没回身，将手里还剩了不少酒的啤酒罐“咚”的一声扔进了阳台上的垃圾桶里。
“阳台上凉。”他说，“我们回去吧。”
“等一等，”刘思思拦住他，“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子彦沉默一下，女孩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你爸有什么过节？”
在赵子彦想要启唇回答之前，女孩再次截断他：“别跟我说什么你们之间没过节之类的鬼话啊。”
她说着，人小鬼大地一撇嘴，“谁会客客气气地叫自己的爸爸‘父亲’啊？神经病。”
阳台上晚风清凉，赵子彦笑了一下。
被女孩当面直白地拆穿自己与父亲僵硬的关系，赵子彦神色淡然，并不动怒。
“外面凉，”他淡淡地说，“回去吧。”
十四五岁的女孩不太沉得住气，见赵子彦并不为所动，还是有点急了。
“你爸都要和我妈结婚了，”她跺一跺脚，“可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赵子彦……子彦哥哥。”
女孩牵住他的袖子，央求道：“算我求你，你告诉我吧。我就想替我妈参谋参谋。我保证不说是你说的。”
赵子彦看着女孩那双看似早熟，其实却依然懵懂天真的眼睛。
他略微心软了一些，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现在可能还不懂，听了对你也不好。”
赵子彦本以为这样说，青春期的女孩会像炸毛的猫一样跳起脚来为自己辩护；然而刘思思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可能吧，”女孩说，“但我总要听一听……对我好不好的不要紧，我就要我妈好啊。”
赵子彦一怔。
他再次看向女孩的眼睛。
那双小鹿一样纯净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于自己母亲的担忧。
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常回忆的往事，赵子彦在一瞬间有点恍惚。
“好，”他听见自己轻声地说，“既然这样……那告诉你一些也可以。”
33.2
事情并不复杂，赵子彦言简意赅，两三句话就说完。
“我姥爷生了两个女儿，”他说，“他们那一辈还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所以我姥爷就招了张伟斌做上门女婿……你明白上门女婿的意思吗？”
刘思思“嗯”了一声：“我明白的。”
而赵子彦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张伟斌这个人，”他说，“其实挺有能力的，也有野心，靠着姥爷的家底，不仅迅速在承河站稳了脚跟，还把家里的生意扩张到了庄州。”
这句话刘思思没有接。她眨眨眼睛，默不作声地思量着什么。
“只不过，”赵子彦笑了一下，“当一个‘凤凰男’发达了，自然就要起一些别的心思了。”
赵子彦说出“凤凰男”这个词的时候语气不太好听。但刘思思没有在意，她只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凤凰男。”
而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倾诉，就有些收不住。赵子彦略略讽刺地笑了一下。
“是的，凤凰男。”他说，“就是那种发达之前，拿赵家的东西和钱去给他们张家的亲戚补贴家用；发达之后，又觉得赵家配不上他，出去勾三搭四的凤凰男。”
这句话冲口而出之后，赵子彦略微顿了一顿。
“勾三搭四”之类的用词有些过于尖锐了，尤其面对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赵子彦自知失言。
“对不起。”他低声说。
刘思思说：“没事啊。愤青嘛。”
赵子彦一怔，刘思思一挥手：“你们这些大学生愤青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赵子彦失笑，摇摇头，倒是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一点。刘思思觑了他一眼。
“那，”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妈妈……现在在做什么呢？”
愤世嫉俗的气氛被小孩子的孩子话冲淡一些，赵子彦已经逐渐地冷静下来。
听到刘思思的这个问题，他只是笑笑，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我妈挺早就走了，大概就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刘思思“啊”了一声。
“被张伟斌和……和他外面的人气到脑梗走的。”赵子彦说，轻描淡写，“姥爷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很快也走了。”
刘思思半晌无言，过了一会，才小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事。”赵子彦笑笑，举起手，想要揉揉小姑娘的头发，又放下。
“你是为你妈妈好，”他说，“我理解的。”
刘思思小声地“嗯”了一声。赵子彦温和地笑了一下。
“现在你知道了，”他说，“我和张伟斌这一辈子，应该是不会和解了。”
“应该的。”刘思思点头，“谁敢这么对我妈，我和他拼了。”
也许是刘思思情绪稳定，对于赵子彦提供的信息接受度看上去还不错，赵子彦想了想，还是对面前鬼马精灵的女孩坦诚劝导。
“你是个好孩子，”他说，“但是这些事，也许你现在不是完全懂。每个人立场不同，站在我的角度，我看不起张伟斌。站在他的角度，很多人觉得他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当年，相当一部分人也觉得我妈没必要上纲上线，毕竟，‘成功的男人在外面玩玩也没什么，家里的妻子和外面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顿了顿，赵子彦牵牵嘴角：“而刘阿姨，她或许也有自己的考量。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地干预你妈妈的决定。”
而听到赵子彦的劝导，刘思思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有什么考量？”她说，“不就是那些老一套的，‘女人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得嫁个人’，‘小孩要有个父亲家庭才完整’之类的。我吐了。”
初中生说话比大学生直接得多了，赵子彦再次失笑。
“行啦，”思思少年老成地挥挥手，“谢谢你了，子彦哥哥。我都知道了。”
赵子彦忍不住笑了：“你什么就都知道了，小鬼头。”
思思扮个鬼脸：“我才不想改名叫张思思，然后逢年过节给他们姓张的亲戚一个一个磕头呢。我看你爸就是觉得你这个姓赵的儿子废了，想找我妈再生个姓张的儿子，继承他家姓张的皇位。”
赵子彦哑然，刘思思一摊手：“但你说得对，我妈就是天天担心她自己挣的钱不够，会影响我的教育和前途什么的。”
初中生说着，自己摸摸下巴，“两个人各取所需，那也确实还行，他爱找什么小三小四小五，反正我妈也对他没指望，不至于被气到。”
女孩的话越说越离谱，赵子彦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别瞎想了。不管你妈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初衷都是为你好。”
刘思思一撇嘴，嘀嘀咕咕地说：“天天就是‘为你好’……怎么就不能真正地问问我，到底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这句话赵子彦没有办法回答。半晌，他说：“回去吧，外面凉。”
“等一下，”思思猛地向他做个“停”的手势，“分开走，别一起回去。”
赵子彦一怔，初中生煞有介事地退了两步：“我先回去，免得让他们知道了我们在这里私下说过话。”
赵子彦不禁失笑，点头道：“好。那你先回去吧。”
而刘思思在拉开阳台的玻璃门之前，忽然回过了头来。
“子彦哥哥……赵子彦。”她说。
赵子彦看看她，刘思思说：“别太愤青了。”
赵子彦一怔，刘思思轻声地说：“你这人呀，心里太拧巴了。这世界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事多了去了，你心里天天为这些事生气，郁结于心，只能把自己气死……你妈妈一定不想你这样的。赵子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