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chapter  39

    “下课。”

    随着拉普兰德这句话落下,台下所有学生都松了一口气。

    米莉安也不例外。她把墨水瓶和羽毛笔扫进书包,然后抱起沉重如砖头的课本——

    “埃克尔小姐,你留一会儿。”下一句话让她整个人都激灵了。

    玛蒂尔达担忧地看着她,米莉安只能哭丧着脸冲好友摇摇头,然后对方轻轻拍拍她的手臂,打了个手势,就先出去了。

    “您有事找我吗?”米莉安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前,低着头,声音细如蚊鸣。

    卡莫斯·拉普兰德将一卷羊皮纸递到她面前,语气不见喜怒:“你把魔药课的论文交过来了。”

    米莉安心中骤然一轻:“抱歉教授,我大概是睡迷糊了。”

    她连忙接过自己交错的作业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又听教授道:“另外,你上次关于凝象咒的实践报告是空白的。”

    老师问起这样一句话,无疑藏起来的另一半句子就是“为什么没写”。

    这才是米莉安今天一直在提心吊胆的事。

    结果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是落下来了。

    她小声道:“……我实在不会,我也没法伪造自己施咒的效果记录和心得体会。”

    “这听上去很奇怪。”卡莫斯的声音总是缺乏语调,让米莉安更加苦于琢磨他的心思,“你有一个在特殊魔法实践课上表现优异的同桌,而且你们同进同出,难道你没有从她身上学到些什么?”

    “我很抱歉,教授,我真的很抱歉。”米莉安憋红了脸,“我真的不会。我试过很多次,没有几百次,也有好几十次了,前段时间我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把时间用来研究凝象咒上了,可我施展不出来,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米莉安不知道如何回答。难道她应该说是因为您总是看上去很不近人情,所以她根本不敢来问?

    她来德姆斯特朗已经一年了,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对拉普兰德敬而远之。毕竟,米莉安也没少从自己舍友那里听说关于拉普兰德的传闻。有人说他有雪妖血统,所以靠近他时总会觉得很冷;还有说他因某些事而被魔法部通缉,所以才始终待在湖中教室从不外出一步,等等。尽管如此,玛蒂尔达却一直很敬仰拉普兰德教授。她这门课的成绩十分优秀,给米莉安提供的帮助很多;也正因为她告诉米莉安,不能仅凭他人的言语就去判断一个人——而她就认为拉普兰德教授的授课方式有独到之处,所以米莉安哪怕对特殊魔法实践心有戚戚,今年还是选了这门课。

    结果刚开学就碰到凝象咒这个硬茬……

    “你可以来找我。”卡莫斯又说。

    他说起话来实在让人摸不到里面的情绪。

    米莉安紧张地捏了捏手指:“那您觉得我为什么无法施展这个咒语呢?”

    “你能看见我的脸,对吗?”

    这话又在米莉安心里炸出一串噼里啪啦。

    实际上认识到这一点对卡莫斯来说再容易不过了。他脸上的幻术几乎没有人能破除,但对妖精和精灵却没有作用,因为这些生物自诞生起就被赋予了不被幻觉所困的祝福。米莉安·埃克尔是一个半混血媚娃,那么幻术也不会对她起效。每个第一次踏进这间教室的人都会因为无法辨认他的脸而下意识盯着他看,可她在看过后,几乎从不把头抬起来。

    “你体内另一半血脉让你不受幻术影响。”他顿了一下,“凝象咒成功的前提是你自己要先进入幻境的状态,才能让别人相信它是真的。”

    “我不太理解……”米莉安迟疑道,“为什么别人就可以?玛蒂尔达,她就特别厉害,她能掌握每一个咒语。”

    “你身上的,是一种祝福。”卡莫斯垂眸,“来自古神的恩赐,名为'真实'。”

    “可是我之前期末考试的时候就被您的考题困住过,在谢莱夫特奥的码头上我也险些走丢,以及后山森林的……”

    “大概因为你是混血,祝福在你身上偶尔或许发挥不了作用。”卡莫斯平平打断道。

    米莉安:“这样的说法可真是太奇怪了。”

    “你去后山干什么了?”教授非同一般地敏锐。

    “我……”米莉安声音有点弱,“我只是去看株花。”

    “那想来不是一株普通的花。”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的,是一种犹如实质般锐利的视线。在卡莫斯·拉普兰德面前,米莉安无法像在好脾气的艾伦堡面前那样轻松,可这也是她第一次被盯得浑身难受。

    “是谢塔恩银莲。”教授收回视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那株花是我移植过去的?”

    “没有。”米莉安硬着头皮答。

    答完她才忽然想起之前给艾伦堡看照片的时候,他似乎提过一句相关的话。可她当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也没细问。

    但是这确实是一件——想想看,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

    冷冰冰的拉普兰德,和清冷孤傲的谢塔恩银莲花。

    “你看到它的时候发生过异常?”他的语气终于带了明显的探究。

    “不……没什么异常……我是说,它没什么异常,它是一朵很漂亮的花。”米莉安颠三倒四地回答,“是我当时恍惚了一下,我想可能是因为之前我做了太久的魔药课作业,森林里比较暗我就有点头晕恍惚……”

    卡莫斯没说话。

    米莉安更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了。

    “我知道了。”卡莫斯回答,“今天我已经留你够久了,抱歉,我差点忘了你的朋友还在等你。”

    听到他说抱歉,米莉安惊讶得不得了。

    “那教授,我的凝象咒实践报告……”她试探着问。

    “你写一份幻术方面的论文,随便什么题目都可以,当作这个作业的分数。”他说。

    “谢谢您。”米莉安确定他没有别的话了,急忙拎起书包走人。

    走出教室外的阴暗通道,她看见玛蒂尔达还在出口的地方等着。

    “还好吧?”玛蒂尔达问她。

    米莉安劫后余生地点点头,但不想多谈自己刚才的遭遇了。

    她回过头来一想,突然又觉得很古怪。如果卡莫斯·拉普兰德本来就知道她有一半媚娃血统可能会施展不了凝象咒,那为什么一开始要布置这样一个作业给她、又把她专门留下来问她为什么没有写那份实践报告呢?

    那个“混血”的理由,也有些差强人意。

    但她还要赶着去把交错的魔药课作业交去教授那儿,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回到教学楼一楼她和要回宿舍的玛蒂尔达告别,匆匆忙忙上到三楼魔药学办公室。爬楼梯的时候,书包带子被人扯了一下,她险些没站稳。

    “你要去哪儿啊,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这个熟悉的口吻让女孩嘴一瘪。

    “你会让我摔跤的,盖勒特。”她有点生气地扯了扯书包背带,认真道,“你瞧楼梯那么宽,能让两个我横躺下来。我要是摔一跤,就能从这里一直滚到底楼!”

    “那不挺好,毕竟你穿得像只准备冬眠的西伯利亚棕熊。”

    “你别打趣了,我是在很严肃地跟你说这件事。”

    少年耸耸肩不予理会。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约是午饭时没吃掉的橙子。在寒冷的北欧任何热带水果都是不可思议的享受,可他却把它当成一只手球似地一上一下地抛着。

    米莉安早就发现他这个古怪的癖好了:他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手里把弄点什么东西,圆的、长的,反正各种形状,就是手上停不下来。

    或许就影射了他那无时无刻都无比活跃的大脑。

    艾米娜曾悄悄对她说,很多女生都喜欢从左后方看盖勒特·格林德沃的侧面,说他的左手手指很好看——哪怕手里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水果——而米莉安对此颇为震惊。作为跟他一起在同一个庄园生活过两三年的人,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别人会有此结论。不过她一向不善于反驳别人,加上今年开学前弗里德里希叮嘱过她不要过多地透露自己和格林德沃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事,所以她向来对女生们的话题闭口不谈。

    好吧,她承认他确实有一副好皮囊,如果他能更有礼貌一点,她也会更喜欢他的。

    “你又是去干什么的?”她狐疑地问。

    “你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你也把魔药作业交错了?”

    “当然不是,但我要找拉德尔教授。”

    “噢。”米莉安继续往上走,“你最近都在忙什么事呢?开学后我好像总是看不到你。”

    “因为我们的课不一样。”

    “魔药课是一样的。”米莉安迅速找到了盲点。

    盖勒特哈哈大笑,笑得毫无风度。

    “你的脑袋瓜子可真简单。”他评论道。

    “……”

    “我知道你特别聪明,可能看不起我这个成绩糟糕的伙伴啦。”女孩嘟囔道,“之前暑假的时候也是,我去找你玩,但你老不理我。”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节奏很无聊。可别指望别人去适应,除了弗里德里希那个吃饱了没事做的。”

    “我给我的笔友写信,每天坚持和爸爸以及弗里德里希去湖边散步,而且每天都会完成一部分暑假作业,阅读新的书籍。这哪里无聊了?”米莉安不可置信地反问。

    “光就你的生活乏味可陈这一点而言,能做到每周给别人写信我都自愧不如,埃克尔小姐。”盖勒特似乎是翻了个白眼,“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满脑子毫无营养价值的内容,哪怕你父亲给别人做函授治疗,他也从来不是每周给那边送信的吧?”

    “那是因为他制定的观察周期是十天一……”米莉安骤然反应过来,她差点忍不住大叫:“我可从来、从来没说过我爸爸在跟别人通信,我更没有说过什么治疗!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它应该是个保密信件!”

    她又怀疑又委屈,甚至还因为这个认知太过震撼险些要崩溃了。

    斯泰西那位朋友有个默然者妹妹的事是非常私密的,所以她答应过对方,除了自己父亲,绝不会再向第二个人提起此事,也绝对不会让它有泄露出去的可能。

    结果盖勒特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

    少年却卖关子一样闭口不谈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慢悠悠地晃上三楼,在米莉安失魂落魄之时突然停住脚,潇洒地转了个身——果不其然米莉安因为心不在焉撞在他胸口。

    盖勒特眼里划过一丝细微的蔑意,可这蔑意却仅仅像是出自于无法理解的困惑一样,轻蔑又毫无恶意,银色的瞳孔清澈得都能见底。

    “你真该动动脑子,不然等他们生锈了,你哭都来不及。”他匪夷所思,“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愚蠢,不过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愚蠢。”

    米莉安:“你这话最好只是在开玩笑!”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你的猫头鹰经过凯泽顿窗户的轨迹规律能够证明埃克尔先生有不同寻常的信件往来,能让他保持整整好几个月固定通信的显然不会是轻而易举的问题。你在周遭任何一件小事上都喜欢谈天说地,却对此从不提及,那么这必定需要保密。如果是关于弗里德里希,那么保密没有什么必要;唯一的可能是那个和你通了两年多信的笔友。你和她没有断过联络,说明有问题的不是她本人;她会通过你和你爸联络,说明是她身边非常亲近的人出了事。而我恰巧记得你在很久以前的聊天里提过,她有一个身体不好而让人操心过多的邻居,那么我就可以猜测那个求助对象就是她的邻居,原因是某种疾病,在最近恶化了——正好可以和埃克尔先生每十天都要和对方交换一次信件的周期对应上,毕竟这是用来观察的吧?再结合你要为她保密,说明这个恶化的疾病竟不能为人所知。'不能为人所知'、又让埃克尔先生都感到棘手的疾病,家族诅咒或者默默然二选其一,我哪一个猜对了?”

    米莉安不知为何……背上淌过一阵凉意。

    她侧过头,发现楼梯边上的一扇扇形通风窗不知道何时打开了,以至于北风呼呼地往里面灌,难怪冷。

    她只能吸了吸鼻子:“行了,知道你聪明……就当我求你,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毕竟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啊,告诉别人也没用。”

    正当她正苦于思考接下来怎么跟斯泰西写信说这件事时,盖勒特幽幽的声音又响起:“……第三个人?你是在说谁?弗里德里希?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只是不说而已。我告诉你,米莉安·埃克尔,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小傻瓜。”

    他丢下呆呆站在原地的米莉安,独自一人朝菲利斯·拉德尔的办公室走去。

    魔药教授正好就在办公室内,摸着他唇边那两撇小胡子苦恼坩埚里的药水配比。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试验魔药特有的臭味。

    “中午好,教授。”

    “好好好。”拉德尔敷衍地应了声,将手里一捧黑乎乎的不知名絮状物品丢进沸腾的坩埚,然后锅口上方升腾起一股灰色的浓烟。

    “咳咳……咳咳咳……咳!”他被熏得眼泪快流出来了,“狐媚子,快点给我!”

    盖勒特顺从且眼明手快地找到了他要的东西递给了他。

    拉德尔:“我这锅药完成大概还要一会儿时间,你趁这个空档替我去跑一趟食堂,如果学生们这时候都在吃饭的话——有个学生把拉普兰德的作业交到我这儿了,真见鬼……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亚克尔?艾康尔?噢噢是埃克尔,那个倒霉透顶的小丫头——该死的,狐媚子不行,给我把粪石拿过来,立刻,快!”

    “我刚从食堂过来,没看见她。她大概都没意识到自己交错作业了吧?所以短时间内没法叫她过来的,教授。”盖勒特面带微笑,胸有成竹。

    拉德尔是个药疯子,他根本不会去记拉普兰德的特殊魔法实践课是什么时候,所以只要搞定米莉安·埃克尔就可以了。

    他确信心神震颤的米莉安这时候肯定忙着回宿舍给她的英国笔友道歉呢。

    “是嘛?那就等下节课再说吧,但愿我别忘了……”拉德尔头也不抬,“你直接来给我打下手,龙皮手套在柜子右边抽屉里。机灵点,别把你那身还算像模像样的衣服弄脏了,待会儿我有客人来访。”

    盖勒特依命而为,半点没有在米莉安面前肆意妄为的模样,像个真正的好学生。

    时钟的针尖指向十二点半,壁炉里闪过绿焰。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来者打扮高雅,一身银灰色缎子长袍、搭配深蓝色软帽,两只手上都戴着天鹅绒手套,没有首饰。

    盖勒特正在磨蛇牙粉,壁炉出现动静的那一刻眼睛就眯了眯。

    “不迟不迟,从魔法部过来一趟可不容易。”魔药教授的态度热切得不似寻常,“而且你总能给我带来我需要的东西。”

    来人笑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卷羊皮纸,递给拉德尔,拉德尔连手边的药都顾不上了,直接展开匆匆扫过去。

    “好极了!我就知道我的方法是对的!”他兴奋得嘴唇都颤抖起来,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挥舞着,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转。

    盖勒特抬眸,恰好与那位客人对视上。

    她眨了下眼,视线偏移。

    “噢对了,这个是盖勒特·格林德沃,聪明孩子,来帮我打下手。”拉德尔忙着看羊皮纸上的内容,很是敷衍地介绍。

    “我知道。”她冷不丁道。

    拉德尔诧异:“知道什么?关于这小家伙?”

    “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她答道,“戴维跟我说过。”

    拉德尔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噢。”

    “你下午没有课吗?”女人问道。

    盖勒特:“今天是周日,女士,周日不上课。”

    “可我记得也有——”简·安卡内扬扬眉,“好吧,理应如此。”

    她大概是觉得没面子,或者仅仅是出自一种懒得了解的态度,又把话题转回到拉德尔那里:“老样子,拉德尔。”

    魔药教授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给她。

    然后她就推门走了。

    拉德尔低下头准备继续干活时发觉盖勒特仍然在盯着安卡内去时的方向,半是调侃半是风凉话地哼了一声:“小伙子,被她迷住了?”

    “为什么不行呢?”盖勒特随口答。

    “哈、哈、哈!小毛孩。”拉德尔这下就真像是看了笑话,树皮般的脸因不怀好意的笑容而皱得十分难看,“她和校长明年就要结婚了。你想点什么不好,非想着这事?”

    盖勒特满脸不屑:“如果他们真的要结婚,不是早就该结了吗?我听说他们都已经订婚好几年了。”

    拉德尔对这大逆不道的发言只是又哈哈大笑了几声。

    “真是毛头小子!”但他也同样大逆不道地评论道,“他们不结婚是因为丹尼洛夫是个孬种!他母亲给他找到了这样一个漂亮又有前途的未婚妻,人人都说他运气好。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呢?米沃丝杰娃活着时他听母亲的,米沃丝杰娃死了他就听莱昂内拉的,等娶了老婆——就照安卡内那样,不还是把他操控得死死的!也就是妈妈的小男孩终于想做点事儿了,才一直拖着不结婚。但我是真没想到他女人缘可以这么好,拖了这么多年安卡内还对他死心塌地着。别小看那女人,上一个试图撬校长墙角的男孩,名字被钉在学校大门口直到毕业时才消失!”

    魔药教授和副校长莱昂内拉·拉普兰德不对付。前者看不惯后者以过于年轻的岁数当上了副校长,后者——和这所学校里大多数教授一样,因为他老是在教学楼里整些很影响人的魔药实验,所以与之关系很差。而莱昂内拉是在前校长、也就是现在丹尼洛夫校长的母亲米沃丝杰娃女士在世时任命的。当拉德尔和莱昂内拉起冲突时,充当和事佬的丹尼洛夫往往会偏向于莱昂内拉,以至于拉德尔也讨厌起丹尼洛夫来。在他眼里,戴维·丹尼洛夫这辈子就只配靠女人,是最没出息的软蛋。

    出人意料的是,拉德尔和简·安卡内关系不错。这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安卡内小姐傲罗的身份。她手里有很多适合拉德尔做实验的“小白鼠”,同时这位精通魔药学的女士也总能给他带来满意的试药报告。当然,拉德尔越是欣赏她,就越是愤怒于一朵鲜花插在了丹尼洛夫那个牛粪上。

    不过盖勒特很确定安卡内和拉德尔的关系可不止是她给对方提供试药机会。至于为什么这么想,很简单,换了他也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猜测,而为了证实这一猜测,他不惜花上半年多的时间接近拉德尔,终于把和这个自视甚高的老男人的关系拉近到哪怕安卡内来找他、他也不会让他避让出去的地步。

    给拉德尔干完苦工,他又悠哉悠哉地沿着走廊游荡。仿佛不经意似地,他在一个走廊交叉口“碰巧”遇到了从药材室出来的安卡内。

    “女士,拉德尔教授让我来问您,流液草和戴胜鸟的羽毛还够不够,最近因为实验消耗得有点多,他得补货了。”他笑着对女人说道。

    她停住脚,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真的是他让你来问的?”

    “您可以下楼去问他。”

    安卡内显然并不吃他这一套。

    “他从来不管我在药材室拿走了什么。”她轻轻勾唇,两手在腹前呈交叠状,下巴抬起,“格林德沃先生,是你想诈我。”

    “那您这也不是没中招吗?”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没礼貌的小孩。”安卡内脸色一冷。

    她要绕开他从前面的楼梯下去,结果少年状似无害地在她身后道:“您听见我说流液草和戴胜鸟羽毛的时候真的无动于衷吗,女士?抱歉……我没用您的姓氏称呼您,因为我不太确定这样合不合适——私以为会显得不够尊重。其实我也很想问您,每天顶着不是自己的样貌和身份出现在别人面前,被人用不是自己的名字称呼,这是不是很难受?这么一看,我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您说我没礼貌,我会伤心的。”

    “诶!”他看着对方骤然变青的脸色,依旧保持着一种轻快的声音道:

    “您先别用那种恨不得杀了我的眼神盯着我瞧呀!我们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如果我真想揭露什么,就不会选在这个人烟稀少的走廊拐角了……把您的魔杖收起来,您也该知道,我只是一个弱小又没有背景的二年级学生而已,您要是想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学校里再简单不过了。我今天坦坦荡荡地来见您、和您说了这些话,就足见我的诚意……所以把魔杖收起来,我再说一遍。”

    简·安卡内,或者说,根本不是“简·安卡内”,却刻意扮演了来自瑞典的女傲罗的人,神情在惊诧和戒备来来回回变幻一番后最终归为了深沉。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如同看一个大敌。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在黑魔法课上连续越级单挑高年级学生而名声大噪,她和戴维吃饭时还特意问起,结果那个男人把头摇出影子,请求她别再动学生们的主意,于是她才勉勉强强把此事揭过。她能接受一个优秀但一片空白的年轻人——因为这就意味着容易操控——但换作一个心思缜密以至于令人骇然的,无论他有多么优秀的实力,都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

    女人面上不显,却已经做好了让这个不知道从何发现端倪的男孩在结束他的高谈阔论后就让他消失的准备。

    这个学校太大了,有些学生,甚至直到毕业都不会见过自己的同年级同学;一个人再突出,他的名字存在于人们耳中的时间也不过寥寥,她对这一道理的经验尤其丰富。

    “那你想交换点什么好处?格林德沃先生?我想不出来你这个年纪的小鬼在得知一个秘密后忍到现在,会是为了什么很朴素的东西。”女人恢复了女傲罗那矜持又柔和的语调。

    盖勒特:“天呐,您都不问我是怎么知道您的小秘密的吗?女士,您太傲慢了。这种傲慢不足以让您洞察人心,也不足以让您成就伟大的事业。如果我是您,我至少会和蔼地把对方如何获悉自己露出漏洞的方法摸清楚,等确定已经榨干他的价值后才考虑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说第三遍,请您把魔杖收收仔细,不要让它保持在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我会不高兴的,我说真的。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无意伤害到您的利益。”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声音尖锐许多。

    “我想和您一起做一番事业。”

    “哈?”女人脸色又是一变。她皱起眉,厌恶道,“你凭什么?凭你的自以为是?”

    “凭我的这只眼睛。”少年摸了摸那只银得发亮的右眼,笑眯眯地说,“它能预知事物。”

    “我见多了吉普赛人的把戏了,任何占卜的术法比让雪山上开满春花还不实际。”

    “噢?”盖勒特答道,“但我就能知道你在找一些东西。有个人,在很多年前无缘无故地死了,他留下了让你眼热的宝藏。你得到了什么消息,相信东西藏在德姆斯特朗的某个地方。而我不仅知道你的目的,还知道你要的东西的线索,这个条件,足以您答应我任何要求了,如果您是个真正的聪明人的话。”

    话音一落,他如愿看到了一张铁青扭曲的脸。

    ·

    莱昂内拉每周日都会例行地向校长汇报一些校务情况,今天也不例外。当她拿着令人头痛的财政预算清单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她看见了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未婚妻小姐。

    “你的脸色很差,身体不舒服吗?”莱昂内拉和对方的关系一般,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我没事。”安卡内摇头,“戴维现在不在,你有很要紧的事吗?”

    “只是一些财政方面的问题而已,倒也不是那么重要。”莱昂内拉整理着手里的文件,手指倏地停在某一页上。她顿了一会儿,然后道:“安卡内,我知道你和拉德尔还能说上几句话,所以如果你有去拜访他的打算,务必劝告他,学校已经连着好几次不得不为他在魔药实验导致的事故上花钱了,而且这周光是副校长办公室就接到了不下十个投诉。他最新研究的某种药水在实验过程中险些让附近教室的学生窒息,就算我自己不想追究,我总得给学生们一个交代。”

    “那你准备怎么办?”

    “如果他再这样,我得砍掉一些每个月给他购买魔药材料的钱。”莱昂内拉说,“但我还会再观察半个月,不然半个月以后我就要去找克里希提斯谈供货的问题。至少是禁止他去进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材。”

    安卡内扯了扯嘴角。

    “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一个魔法部文件。”她匆匆站起来,“我也休息够了,如果你待会儿等到戴维回来,告诉他我先借用他的壁炉走了。”

    副校长目送她消失在炉火中。

    她心中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但正因为说不上来,她只当是昨天通宵帮卡莫斯改作业、睡眠不足带来的负面影响。只是不出意料的,接下来和赶回校长办公室的戴维的谈话并不愉快。戴维·丹尼洛夫在拉德尔的事上少有地坚决,而莱昂内拉甚至无法反驳他,因为他央求道:

    “本来拉德尔就因为我在处理他的问题上偏帮你对我很有意见了,如果这次真的给他减少了预算,我们俩的关系就彻底玩完了。”

    莱昂内拉无奈。她其实很不满戴维这种态度,因为每次看似都是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两难,实际上真正为难的人是她。但女副校长自诩还算一个有教养的人,她的修养令她还是压下了那些抱怨批评之词——戴维·丹尼洛夫就是这样一个犹犹豫豫的人,这无疑是他性格的弱点;可他也有宽厚善良这个好品质。对于学校里的职工和他们的要求,他从不拒绝;就连卡莫斯那样的,他当时也咬着牙接受了由他来担任教授。何况,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巫师来做校长,莱昂内拉很清楚,她绝不可能当上副校长一职,因为魔法界傲慢无礼的男人太多了。

    想办法用其它方法安抚了不久前投诉的学生们后,莱昂内拉回到她位于湖底的教师宿舍时已经是十一点。实际上德姆斯特朗的教师宿舍位于离教学楼不远的地方,是一栋冬天只要不下雪就能晒到太阳的漂亮的小楼。她是唯一住在不透光的湖水下的,谁让她有一个雪精灵一样几乎见光则化的丈夫?

    “每次在处理拉德尔的事上我总能发掘出自己的新天赋。我真是要累死了,卡莫斯。”她推门,步入,又合上门。长长的卷发散下来,昏黄的烛火将它照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而仿佛失去了力气似地,她站在卡莫斯的背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懒洋洋地屈腰埋首于那冰凉丝滑如绸缎般的银发。

    卡莫斯·拉普兰德的体温常年偏低。于是莱昂内拉在夫妻二人共同的宿舍里放了一张铺满了毛毡的椅子,用北山羊的皮毛制成毯子让他盖在身上。她戏称这是为了让自己晚上睡觉时“不冻手”,而她沉默寡言的丈夫也没反对,仅此而已。

    “今天我可没力气帮你批这该死的论文了,我自己的作业都没批完呢。”莱昂内拉扫到卡莫斯面前厚厚的一沓羊皮纸,“我们都早点睡吧,我都快累死了。明天十二点前我绝不会走出这个房间的,绝不会。”

    正当妻子试图沿着耳朵悄悄寻到他的嘴唇时,卡莫斯一动:“我今天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轻轻扶住莱昂内拉的手臂:“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有个学生用不了幻象咒的事吗?”

    “当然记得。”莱昂内拉不着痕迹地直起身子,朝书架的方向走了几步,“我还让你去跟那孩子好好解释一下她的情况。可怜见的,估计她前两周上你的课时坐立不安得厉害吧!”

    不同于米莉安对卡莫斯为什么要今天课后留她的揣测,实际上特殊实践课教授的目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只是为了告诉她,她身上的妖精血脉让她难以使用一些幻术方面的咒语而已,就像巫师们也无法使用很多妖精们独有的咒语一样。

    本来他不打算告诉她的,因为他觉得既然她不主动问他也没必要特意说。但前段时间莱昂内拉帮他批作业的时候,劝他为人师表不要这么冷若冰霜。他仔细考虑了她的话,又艰难地做了一整周心理斗争,最后终于准备改变一下自己的习惯,去告诉那个混血的小女巫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交不了作业。只是不管莱昂内拉还是米莉安,都没有想到他的劝慰生硬得完全不像劝慰,以至于前者被他的行为(她本来以为他是不会照她说得做的)吓了一跳,后者反而更加茫然。

    “我之前以为她是混血,所以幻术对她时而起效、时而不起效。”卡莫斯继续说,“可是我今天和她交谈的时候突然发现……除了她能看到我的脸,其它任何一种情境下她都会中招。考试也好、谢莱夫特奥的码头上也好……血脉免疫的失效次数比有效次数还多,我很难不去怀疑这已经不是巧合……”

    卡莫斯难得长篇大论。

    莱昂内拉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她还有说什么吗?”

    “她在谢塔恩银莲面前,都会被迷惑。”卡莫斯喃喃,“我将它移栽到德姆斯特朗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那确实是奇怪极了。”她说,“但最奇怪的还是如果任何一种幻术都能对她造成影响——就像对一个普通巫师造成影响那样——为什么她能看到你的脸?”

    她说着又扫了一眼卡莫斯的面庞。

    这张脸让曾经从未想过要在北方定居的她选择留下来。

    往事令人唏嘘。

    “如果不是血脉祝福,我的脸只允许我允许的人看到它。”卡莫斯侧头与莱昂内拉对视,“我不明白,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她看见了。”

    莱昂内拉怔然,最后只是苦笑着摇头,表示同样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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