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扭身一转，提裙狂奔几步，跑至拐角，还未走远，忽听一声清脆而惊慌的尖叫。

    “啊！”

    凌玉絮一惊，立即拾剑跑去。沈观行脸色一变，也跟了过去。

    祈知愿刚要一起跟去，被沈观行阻止：“师妹别来，看好那个女妖。”

    她回头一看，果然那女妖想逃，被她反手摁住。

    她长一双细尖而乌黑的柳叶眼，看人时十分凌厉，押住女妖斥道：“老实些。”

    不知何时地面多了许多坑洼，像被砍过劈过。大雨滂沱，雾怀昭方才不慎被绊住，身子向前一倾，摔倒在松软的泥土上。然而这土只是薄薄一层，被这么一压，全然塌陷。

    还未来得及反应，她整个身子瞬间跌落，脚边石子也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最后一声“啊”尾音还未落完，少女身影已不见踪迹。

    几人慌张赶来时，看见的便是一个深邃不可估量的大洞，周围的泥土似乎也在松动。沈观行脸色一变，将身后人一拦，“等等，这地不对劲。不要往前。”

    而他御剑飞去，朝洞口向下看。那缝隙之下似是个广阔洞穴，深不见底，漆黑一片。不知底下有何物，甚是瘆人。

    *

    雾怀昭身上已了无以往繁复的衣带，勾挂不住树枝，只一个劲地向下落，头脑昏昏，四处乱抓，模拟着抓丝带时的感觉，想傍住什么东西，可只是徒劳。

    她在半空中胡乱挣扎，忽然被一只手扯住。那人纵身一跃，将她一捞，少女如断线风筝，被一把拉了过去，身子一转，稳当当地落了地。耐不住腿一软，啪嗒倒在一旁。

    这是峭壁上的一处洞府，向前一步便是悬崖。方才雾怀昭从地面上摔下来，被人捞了过来，倘若直直向下掉，便会跌进窟底，也就是那悬崖之下的地方。

    她摔落在鬼城的地下，这里地形复杂险峻，少女瘫软地趴在一侧，意识不清，似要昏厥。少年弓下身子，扶起她的双肩将人搂起来。

    雾怀昭忽而感知到一股温暖，尘土飞扬，她咳了几下，再睁开眼，看见一个迷迷糊糊的人影。

    那人浑身冰凉，着夜色般的黑衣，碰她时也让她沾上些寒气。这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与那利落修身的束腰护腕，她皆是熟悉。他身上略沾了些檀香，涌进鼻腔，让她晕晕乎乎。

    从地面上掉下来时，她全程如一只木偶，磕磕绊绊地滚落而下，如今身上还有些疼痛，大约是方才摔下来时磕到的。外面还下了雨，从缝隙中滴滴答答淋进来许多水。雾怀昭一身素衣，发丝、腰带，沾上许多雨水，顺着裙身滴落在地。

    褚奚让见她已然清醒，便松手站了起来。望着那双漆黑眼瞳，上扬眼尾，攻击性极强的狐狸眼，少女瞠目结舌，一个打挺站起来，跑几步扑过去，又惊又喜道：“是你啊，你可是来接我的？”

    他一如既往地面不改色，直挺挺地站那，却被少女这么猛然一扑，耐不住踉跄几步，险些压倒。

    在鬼域的这些天，她曾设想过许多种和他相遇的场景，也许是被妖魔衔在口中时，千钧一发，被他救下。又或是她一路斩妖除怪，披荆斩棘，被他御剑接走，光怪陆离。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她忍不住一笑，仰面拨开他额前的发丝。一张清瞳丹唇的明艳面孔呈在他眼前，笑靥如晶莹的琉璃花，在石窟中熠熠生辉。

    “琉璃灯我寻来了，放在了你屋子里的妆台上。”

    雾怀昭身子一僵，愣在原地。她没想到，他重逢后的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还有你嚷着要去的灯会，我替你去过了，将寄有夙愿的字条系在了树枝上。”他顿了顿，好整以暇道：“对不起。”

    雾怀昭僵硬地环着他，仰着脸，半晌挤出来一句：“啊？”

    原来他还记得呢。

    是他们离别那日吵嘴的事，也是导致后来这一路颠簸的导火索。

    “我也错了。我不该赌气扔下你就跑，还掉进陷阱连累你来救我。其实，其实……”她翻来覆去，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我哪是喜欢什么琉璃灯和灯会，我是喜欢你啊。

    雾怀昭隐忍已久的委屈倏地如洪水决堤一般奔涌而出，把头使劲一埋，呜咽道：“那个阵法把我丢到了雪原。雪原好冷啊……冰雪似有三尺厚，连走路都费劲。我找不到路，就一个人在雪地里躺了好几日，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少女的眼泪清凉，如溪水般汩汩流淌，恰好挨在他的颈窝，引起少年一阵轻轻的颤栗。他不太会安慰人，只轻轻抚平她的衣衫，而后破天荒地哄着道：“不哭了，我带你回家。”

    鬼域难捱，处处有冰冷和痛楚。这些天里，无论是在雪地，还是被妖物追，经历怎样的坎坷，她都没有哭，可看到褚奚让时，她却终于忍不住哭了，毫无顾忌地将脆弱展现出来。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叫她至此。

    在人间的这些年，雾怀昭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凡人少女，爱憎分明，体会到了更多的欣喜、恐惧与悲痛。她曾经斩妖除魔，一则为了大义，二是因为心情，而如今更加深切的体会到了凡人惧妖的苦楚，便多了一份决心。

    “是不是世间的妖魔未除尽，万民便都如我现在这样，四处奔逃，无所定居？”她道：“……既这样的话，待我们出去，便继续留在凡间降妖除魔吧。”

    褚奚让心中阵痛，可惜了，他本身便不是凡人，肩上还有更多鬼域的责任与旧仇。此次冒险，生死难料，倘若真能活下来，恐怕也再难回凡界。

    此刻一阵轰隆，二人一惊，双双向下看，发现窟底早已被折腾得一片敞亮。有两人执剑掐诀，横冲直撞，剑光将窟底划得一片敞亮，此刻还在故意向四周撞去，试图找出一条通口。

    褚奚让伸手掐诀引咒，空中骤然炸出一片光亮。底下二人双双抬头，与崖上两人目目相觑。

    凌玉絮站在沈观行的剑上，幸而那剑宽大，站上两人依旧平稳。

    蓝裳少年双手持剑，吃惊地望着崖上二人。磕磕绊绊地喊：“恩恩……恩人？”

    ……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少女飞身而下，解释得干脆利落。凌玉絮目瞪口呆，那个顺手搭救他的少年侠士，曾淡漠地以剑抬起他的身子，眼下却暧昧缱绻地傍在雾怀昭身侧。待人的反差实在太大，令人唏嘘。

    沈观行对着少年行了一礼，褚奚让道：“我知道这里的出口，带你们出去。”

    地上在下雨，几人衣衫皆湿。这里也渗下来许多雨水，形成一个个水潭。凌玉絮用衣角将剑擦净，而后提议道：“外面还在下雨，不如我们先在这里躲一躲，等雨停了再出去？”

    方才大雨倾盆，给他淋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好容易来到地下，他只想歇息片刻。便毫无顾忌地往地上一坐。

    几人没有回答，便是默许。

    “真没想到，鬼城的地下竟然别有洞天，这般诡谲复杂。真不知会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凌玉絮又凑过去，问道：“现在你们两个团聚了，是不是就要走了？”

    雾怀昭叹了口气，“我们初来乍到，恐怕找不到路，要不，请你帮帮忙，来给我们引路？

    凌玉絮瞬间眉开眼笑，雾怀昭抛出这话，实则只是给他个台阶，让他多陪着走一段路罢了。他也是有台阶就下，连连点头道：“行行行，自然可以。”

    凌玉絮又转头朝褚奚让道：“对了恩人，你……是如何进来的？”

    “鬼城地下孔洞相连，一路上我已看到了许多洞穴，好奇下来的。”

    凌玉絮一时语塞，他这理由也太为敷衍。便转移话题，“那，这里的出口在何处？”

    褚奚让抬目，正经道：“从这里向南走可见一条洞穴，沿途向上便能找出洞口。与我方才站的地方相连。”

    四人无言，并排坐在窟底。这里空寂冷清，地形崎岖，却很阔大。四周传来阵阵冷风，几人湿漉漉，尤其雾怀昭。风一吹，便要着凉。

    褚奚让正要脱层衣裳，开始解腰带。只是他的衣裳不似长袍，亦很难让女子上身。沈观行看出他的心思，将他制止，很快将宽大的外裳一解，“让她披我的？”

    他脸色阴沉几分，雾怀昭笑着接过来，却是往他和自己身上一披，抬起笑靥，端端正正道：“多谢师兄。”

    沈观行亦朝她一笑。凌玉絮起身，提剑四处走走。砍了许多横斜的木枝，半晌搂着回来，往地上一堆。他道：“师兄，我拾了些木头，可以起火。”

    沈观行还未反应，褚奚让便极快地抬手，捻诀生火，几簇焰火迅速点上。此处终于得以光明，也生出融融暖意。

    雾怀昭从衣襟中抽出那张符纸，被水浸湿了边缘，很潮。她冲少年眨眼一笑，然后将其放在篝火边烤一烤。

    褚奚让神色一滞，不知她在哪捡的。少女嗔道：“连符纸也看不好，这一张符的用处可大得很呢。”

    少年沉默不语，低下头，像个认错的孩子。心里也有几分莫名的窃喜，竟连无意落下的一张符，也能被她认出。

    凌玉絮半带惊讶，张着唇，在一侧呆滞望着二人。这符还是他捡的，也是他保管的。总觉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自己好像成了促进二人关系的工具人。

    他第一眼便看出二人关系肯定不一般。雾怀昭她对别人，总张扬明媚，亦很生动。可唯独在褚奚让面前，才显得脆弱依人。总之和旁人不同，那种气场，连他一个眼拙之人都看出来了。

    他亦觉得很可惜。好容易让他起了保护之心的少女，却早已在别人身侧。二人气势相通，连神情语气都堪堪有些相似。若说不般配，当真是昧着良心。

    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师兄又不是眼拙之人，为何还非要给人家献殷勤。

    几人烤火取暖。怀昭向他一一介绍这里的人，又叙述自己这段时日是如何度过。讲得神采奕奕，如同说书先生，滔滔不绝。

    “可惜了。”凌玉絮忍住笑意：“我一直觉得怀昭姑娘很适合去写话本子，不然倒埋没了这样的好资质。”

    良久，一直沉默的沈观行忽而抬首道：“雨停了。”

    从地面缝隙中，淅淅沥沥流下来的雨水越来越少。他一直在透过滴水观察雨势，等了半晌，雨声也跟着愈发消减，想必雨已停了。

    凌玉絮拾起剑来，“那我们便走吧，想必师姐她们在上面已经等急了，也先回客栈再说。”

    “只是不知道那个老板娘找回来没有，看被那女妖吓成什么了，不知道跑到街上躲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