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十)

    鬼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空中仿佛笼罩浓雾。檐边滴水,划出丝丝细线,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荡起圈圈涟漪。

    凌玉絮在搭起的篷下聚精会神地看祈知愿练飞旋冰镖,三个同时甩出,一排青竹便被齐齐斩断。

    雾怀昭则百无聊赖,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玩。看着溅起的水花,她觉得颇为好玩。

    鬼域昏暗,又下了细雨,更添雾气。这些天她不由得觉得烦闷压抑,怀念起凡间的明媚日子。

    若无意外,这时凡间应当是三月底或四月初,正值初春,生机勃发的日子。

    一身青衣的长倾在一旁练琴,十指芊芊,拨动琴弦时很是灵活,清凌凌的,时如瀑布流泻奔涌,时如溪水静静流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雾怀昭忽然打起精神,撩起曲裾袍朝她走去。趴在琴边,好奇道:“长倾阿姐,你弹得这是什么,很好听。”

    长倾微微弯唇,轻声道:“《阳关三叠》,喜欢的话,我可再给你弹一遍。”

    雾怀昭自然高兴,眉眼弯弯。她心中对长倾很有好感。长倾步履轻盈,身材修长窈窕,又心灵手巧,琴声如此惊艳。况且,昭昭头上的发髻还是她给梳的。

    很符合给她当姐姐的标准。

    斜髻少女伏在琴边,静静地听。琴声悠悠,如流水般丝滑。竟叫她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原来琴声亦有抚慰人心的功效。

    她想起阿织。不御敌时,她也会抚琴。那与战场上急如雷电骤雨的琴声不同。她心静时,琴声幽幽,如潺潺流水,细腻而轻柔。玉手拨弦时,便是这样灵动而凌厉。

    长倾的琴技,与阿织有些异曲同工。因故听到这琴声清响,怀昭便如回到故土,心绪难平,陷入回忆。一颗心沉寂下来,视万物于虚无。

    一曲毕,雾怀昭却仍在恍惚,双瞳迷离。长倾嫣然一笑,将她扶起,揽着她的一侧肩膀,一只手持着长簪,手腕一转,往她头上插去。“昭昭,簪子都掉了。”

    是了,她方才歪着身子,宛若无骨地趴在一侧,发簪不知何时掉到了长倾的裙子上。她听得太认真,竟未察觉。

    她方才给她插簪时,笑靥柔而媚,手腕带香,轻轻地抚上她的发髻。实在太过柔软,仿佛一滴水啪嗒落进心中。怀昭又去抚摸发髻,似在寻找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就仿佛面前的人,就是两百年前的阿姐。亦是同样的力度,同样的姿势,给她插上一只发钗,又笑着拿铜镜给她看。

    少女清如琉璃般的两颗眼瞳,竟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她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把将眼前人抱住,哽了一哽,没来由地道:“阿姐,你好漂亮。”

    雾怀昭猛然将她环住,竟让长倾手足无措,只好轻轻抚上她的脊背,拍了拍,柔声道:“莫要哭了,你也很漂亮。”

    她并未流出眼泪,眼中却水光闪闪,心中难平,强忍酸意:“姐姐,你的琴若能日日弹给我听就好了。”

    她曾有过一段时日,真真切切地能日日听到这样的琴声。阿织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姐妹。她原本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为她伤心了,可如今唤起回忆,便又难忍悲意。

    正在扔冰镖的凌玉絮被惊动,不可思议地朝她们那边的动静看去。只见长倾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雾怀昭,她……她哭了?

    真是日从西起,白日见鬼。

    奇怪,长倾怎么她了。在他的印象里,她们好似并未有太多交集。难道是以前的同乡?看她这模样,倒真切地有些伤心。

    也是,她年纪尚小,离家这么些天,独自身处鬼窟,面对魑魅魍魉,一定很想家。

    凌玉絮也想起自己的亲人父母。那是很很久以前了,在未入仙门以前,他与妹妹同胞。母亲病弱,父亲身受妖物重击,也不能再熬多久了。

    他那时才刚记事,便被送入宗门。此后茫茫百年,洗刷了他先前人间的记忆,只记得,儿时喜欢吃糖葫芦,长大后也很馋。

    望着少女脆弱悲伤的背影,那倔强挺立的发髻也顿时泄了气。他眉目亦柔软了下来,心中悸动,她不比他们历经风雨,还是个闺阁中的凡人姑娘。平素她再盛气凌人,他就多担待些好了。

    忽然间,他便被师姐拿剑柄往头上一拍。“又走神,你在干嘛?快练呀。”

    他又拾起飞镖,猛然抬手扔去。

    这边雾怀昭刚好,抬起脸来平静道:“阿姐,你的琴技,很像我一个故人。她也是你这般漂亮,就连弹琴的手法,都很是相似。”

    长倾身上气质有与阿织相同之处,可五官却不像。她一双眼睛呈桃花瓣状,柔媚含情。而阿织有与昭昭一般的杏眸,垂目时娴静柔弱,抬眼时如一把软剑,温和却有力量,抚琴杀敌,以柔克刚。

    萧长倾挽着披帛,神色温和,轻启朱唇道:“曾经,我的琴艺是一个师姐所教。她很厉害,以琴作法器,将灵力注入琴音中,拨动琴弦便可撂倒一片妖魔。可我做不到,我练了数年,只能达到这样的程度。”

    “以琴术御敌?从前我有个早逝的姐姐也是这样,我……”雾怀昭激动起来,正欲说完,却被一阵动静打断。

    闻言,长倾微不可见的脸色一变,双目一怔。此刻客栈里传出轰然炸裂的震响。老板娘是个细腰圆臀的狐妖,此时正大摇大摆地拖着长尾巴跑出来,尖叫道:“有妖怪擅闯,要炸了客栈。啊!”

    雾怀昭好奇道:“她自己不就是妖怪吗,害怕什么?”

    一旁的凌玉絮解释道:“弱的妖怪也会害怕强的妖怪,就如同凡人间平民怕强盗一般。”

    她还在思忖着要不要帮狐妖,却被人一把拽走,身后一阵狂风袭来,“快走。”

    从凌玉絮袖口,掉出一张轻飘飘的黄纸,在空中纷飞,又缓缓落地。雾怀昭定住身子,觉得颇为熟悉,蹙起眉头,蹲下身子捡了起来。

    这是张除妖符纸,以朱砂自上而下一笔带过,流畅而凌厉,其中纹样繁琐杂乱,一般做不到画得这样漂亮利落。符咒在阳光下,还隐隐闪着光,很有威慑力。

    乌发清瞳的少年低首,月白的抹额纹样繁复,正中间是颗眼睛的形状,像某种符咒。他正要接过符纸,“谢谢啊。”

    却未想到雾怀昭一个躲闪,将那符纸捏在手里,大惊地看向他:“你怎么会有这个?”

    此物出自谁的手笔,她一眼便看出来了。褚奚让的笔迹锋利流畅,有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画符,他用指尖在空中画咒,也是这般模样。她看得太多,早已熟记于心。

    凌玉絮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这么紧张,难不成有邪。”

    雾怀昭摇摇头,双目瞪圆,认真道:“我知道这是谁画的。你快说,在何处捡到的!”

    他见她十分认真,便故意玩笑道:“我自己画的。”

    她刚要发火,此刻楼中又一阵噼里啪啦响起,几个盘子飞出去,与雾怀昭擦肩而过。凌玉絮提剑一挡,碎裂一地。

    一个遮面女妖飞旋而下,掀翻一众桌椅,带着几个青面獠牙的妖鬼砸场子。

    酒楼上上下下的红绿垂绦随风飘荡,为首的女妖瞳孔细而长,唇红似血,猛然将躲在桌下的小妖拉出来,细长而尖锐的指尖扎进其颈中,很快便一命呜呼。

    附近打杂的小妖几近都被杀了个干净。狐妖老板娘还在四处逃窜,慌里慌张掉了一地绒毛,被那女妖发现端倪。几步飞奔追上,长袖忽然长了几丈,如一根长绳,远远将那狐妖裹住,拽了过来。

    狐妖大惊失色,立即化回原形,是只棕色狐狸,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叫声尖利。

    雾怀昭不多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立即便拽起梁上垂挂的红丝绦,整个人如纸鸢般轻巧地飞了过去,划出一道红艳艳的线。她落在檀木圆桌上,那遮面女妖就在她面前,扼住狐狸脖颈,被她一剑击开。

    那一剑已经用了她十成的力,但无灵力加持,只是将女妖拨开,向后踉跄几步,放开狐妖。

    狐妖摔在地上,又痛又惧,惊叫几声,便立即窜走了。

    身后众人都喊她:“回来啊,昭昭,你在干嘛?”

    为了个狐妖如此冒险,她不怕吗?

    雾怀昭则是觉得,这狐妖开的客栈,好歹容他们一行人住了这么些日子。昨日,她还给她送过水果和茶,不算有恩,也有交情。如今狐妖有难,她帮不上她什么,但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眼睁睁看她去死。

    她若方才不出手,恐怕狐妖早已命丧黄泉。

    女妖惊讶地看她,眼中又燃起杀意,她与狐妖素有仇怨,如今却被这不知死活的丫头阻挡一道,自是气恼,手持尖刺朝她劈来。

    雾怀昭立即提剑一挡,见其气势汹汹,又拽起丝绦飞扬而起。墨蓝的裙摆荡漾,整个人轻盈翩翩。

    女妖向后一蹬飞身而起,见狐妖身影已消失,气极尖叫道:“那死狐狸害死我郎君,我要她偿命,去死!啊——”

    害死郎君?雾怀昭一愣,想来这妖是来寻仇的。这才知晓为何她眼带杀意,原来还是个痴情人。真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如此纠葛纷争。

    此刻她已被突然卷进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长倾上前几步将她扯入怀,宽袖浮动,在空中掐诀,面前生了个巨大的屏障,将那女妖与他们隔绝。直冲而来的灵力被弹回,女妖大惊失色,窜上房梁躲着。

    “多谢姐姐。”怀昭抚平她的长裙,仰起脸认真道:“方才那个女妖说什么要找狐妖报仇,莫非真有渊源……”

    她可不想做那个被蒙蔽还为虎作伥的人。

    一旁的沈观行忍无可忍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琢磨这个。你没看到那女妖恼羞成怒,现在是冲你来的,她要杀你。”

    屏障一瞬间被粉碎,众人四散奔逃,长倾手持利器,呈防御状地护在雾怀昭之前。而那女妖已狠了心,恶狠狠地盯着那杏目少女,利爪朝其面上挠去。

    迟来的凌玉絮持剑一挥,与雾怀昭的木剑和沈观行的长剑,一同将那女妖抵住。

    女妖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这几个鬼修,也在一并阻碍她。她攥紧衣袖,飞身而起,掌心化出数团毒气朝几人劈来。众人下意识一退,女妖钻了空子,便一把将雾怀昭拽去。

    少女惊恐万分,被她扯着在空中漂浮。吓得大叫,来不及拔剑。趁她洋洋得意,便提腿向后一蹬,女妖一松手,将她摔在木桌上,她便又重施故技,拽住漂浮的彩带向前一荡。

    女妖步步紧追。雾怀昭向外飞奔而去,一瞬间二人身影便出了众人视线。

    几人顿时变了脸色,直道不好。沈观行提着剑追出去,长倾正趴在地上咳嗽,她刚被毒气击中,内里很是难受,被祈知愿扶起,往口中喂了一颗丹药。这才让毒气被抑制,没接着发作。

    祈知愿将其安顿好,便也提剑追了出去。

    *

    雾怀昭与那女妖边跑边打,那妖精在地上很是威风,与在空中的她相斗却难了许多。于是她便借助城中多处飞扬的飘带,身轻如燕,越过底下重重妖鬼,荡来荡去。叫女妖眼花缭乱。

    她头一回觉得,这些繁复碍眼的丝绦这般有用。

    先前的狐妖早已窜远,逃至街边一木匣子中躲着,将盖子盖上,大气都不敢出。

    满城垂挂彩色丝绦,红红绿绿,艳丽一片。地面妖鬼见二人争斗,空中少女借助彩带飘来飘去,亦瞠目结舌。

    女妖气极,将那面纱抛在地上,追着她打。雾怀昭小心谨慎,一只手紧紧拉着飘带,另一只手持剑与她击来击去,很是危险。

    沈观行已追到跟前,将长剑一挥,剑气滚滚,阻碍了女妖的路。

    “你滥杀无辜,很不长眼。若今日这剑气斩了你胳膊腿,只当你倒霉。”

    女妖听到他放狠话,又感受到他法力不凡,讯而慌乱。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怯弱道:“我不过是找那死狐狸寻仇罢了,谁叫你们多管闲事。”

    这番言辞叫沈观行心里偷笑。她大肆吸食无辜之妖鬼的魂火时,看起来很痛快,哪里像寻仇的可怜人。

    天上的雨还连着串地落着。三人淋雨,浑身上下的戾气被冲刷。傍着飘带的少女松手落地,雨水蒙上她的眉目,看不真切。

    凌玉絮与祈知愿一并赶来,关切地看向师兄,又看了看怀昭,方知无碍。

    雾怀昭看到凌玉絮,满脸恹恹立即转化为激动,双眼睁大,拔腿便跑过去。凌玉絮吃惊,见她扑来,吓得往后踉跄几步。

    没料到她一张口又是:“那个符呢?给我看看,到底是哪儿捡的,不开玩笑,我认真的!”

    ……还以为是她遇劫看到他才如此激动。凌玉絮面上惊讶一收,又有点恼。

    “东街捡的,估计是用剩的,看他好像不是很在乎的样子。还没来得及追上他,他就走了。”凌玉絮双手一摊,很是无奈。

    她垂首思忖,忽而道:“他是来找我的。怎么办,我该去何处与他碰面。”

    “啊?”凌玉絮一怔。

    她心中焦急,又拽住祈知愿,“师姐,之前你说鬼域的出口便是在雪境外,那岂非要跨越雪境才能回往凡界?”

    面前女孩满眼明亮,正带着希望等她答复。祈知愿点头:“是。但如今雪境严关把守,又有寒潮。我们碰到你的那一块地方如今已被冰封,出不去了。鬼域比凡间的回暖慢些,只得等凡间暮春,才有机会出去。”

    “不过若是着急,倒是能绕个路。需得渡冥河,经过舍身崖。看你愿不愿意。”

    雾怀昭很是急切,草草道:“我要回去。多谢你们这几日的照拂啊,我要走了,再会,等我安顿好再来找你们。”

    她一次性将客套话全部说完,几人皆愣在原地。

    眼见她转头就走,忽而又返回,将凌玉絮手上的符拿走,又火急火燎地跑了。

    凌玉絮无语:“……不是,你知道舍身崖在哪儿吗你就跑?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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