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九)

    凌玉絮仍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恐慌,难掩惧意,捂着胸口重重喘息。而后立即从水里站起来,上前几步,眼中带着惊艳之光,“恩人!”

    他刚踉跄跑了几步,便绊到衣带,又脸朝地摔去。

    褚奚让回头,望着眼前一幕,双目大睁,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幸好水浅,凌玉絮没被呛死。狼狈挣扎两下,褚奚让捡起他的剑,以剑柄挑起他的头,凌玉絮姿势怪异地被抬起半边身子,然后艰难地支起身子,握住剑柄。

    眼前是个瞳黑唇红的少年,指尖修长,面如冠玉。最有攻击性的便是那双狐狸般锐利上挑的眉眼,神色却不媚气,携着寒意与戾气,立在风口,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凌玉絮被震住,一时间脑袋一空,不知该说什么。

    他刚欲开口,便被褚奚让制止:“我并非你的恩人,只是想试试这符的威力。快走吧,你不怕还有妖么?”

    凌玉絮愣愣地看着他,又上前几步。蓝裳少年声音朗朗,向他行了个仙礼,“少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凌玉絮向来有恩必报。”

    “你想怎么报?”黑衣少年侧目看他,眼尾翘起。

    凌玉絮站在原地,想了一瞬,然后拔下发冠上的长簪。那是根通体冰蓝的尖细之物,如冰窟中折下的冰凌,冒着冷雾。他单手递去。

    这是他们仙门中炼出的法器,他这一颗最毒,戴在身上防身用,而凌玉柳的则做成了剑尖。

    褚奚让端详片刻,握在手中,这倒像把小剑,锋利漂亮。随后他抬目蹙眉道:“既然你有这个,方才为何不用?”

    凌玉絮摸了摸发冠,略带尴尬:“太紧张了,一时间没想到。”

    褚奚让:“……”

    凌玉絮趁空隙时间赶紧传讯:“阿柳,有恩人相救,我无碍了。”

    而他一看,对方早已发来数十条讯息,比他还慌。一看便是雾怀昭和凌玉柳抢着发的。问他在何处,现在怎么样了,又给他发了一堆术法秘诀,怕他不够用。

    再抬眼,少年已走远,他高喊:“诶!恩人你是何方人士,叫什么名字?”

    他却没回应,当真是拒人以千里。连句话也不愿多说。凌玉絮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嫌他蠢笨?可恶。

    褚奚让身影已然淡去,融于雾中。蓝衣少年方低头,在地上捡起一张翘角的黄符,符上印有法咒,他看不出有何作用,只知其中纹样繁杂,又如流水般一笔勾画,看上去很是锋利,又有些潇洒之意。

    这应该是恩人之物吧?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将其展平,塞进衣襟。待下次相遇,他要将此物归还。

    *

    阿琴与长倾在一处,其余弟子也都纷纷回了客栈。二人在门口接应,楼阁上垂着飞扬的红绸,艳丽夺目。青灯还在晃荡,檐下的铃铛左右碰撞,散发阵阵清响。

    二人身着长裙,披帛漂浮,与四处悬挂的飘带相互应,很有神采。

    几人经过时,她们颔首道:“师兄。”

    沈观行亦点头,雾怀昭在一侧,心中不禁感叹,鬼修们的仪式也做得这样足。

    凌玉絮在阁子里,倚着窗大口饮茶,杯盏中还冒着热气,他一饮而尽,忙滔滔不绝地给几个师弟师妹讲述自己逢凶化吉的经历,说得出神入化,听得几人睁大眼睛,很是认真。

    白裳师弟说:“师兄,那蛇妖当真那般可怖?”

    他点头,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是啊,我可是足足与它缠斗了半个时辰。”

    青裳师妹问:“那师兄,为何你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凌玉絮脸色一凝,打哈哈道:“那得多亏我恩公,在我即将入妖口时救下,化凶为祥。”

    此刻雾怀昭推门而进,茫然地注视屋子里围坐一圈的四五人,他们齐齐回头看她。

    几人便行了个礼,缓缓退去了。

    沈观行与凌玉柳跟在后,风尘仆仆赶来。凌玉絮一见师兄,连忙惊起,一把拥去,痛诉道:“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沈观行无奈地扶起他:“你看连阿柳都没有你这般娇气。”

    凌玉絮与凌玉柳入门时才六七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被沈观行与祈知愿一手带大,因此凌玉絮很是依赖师兄。

    凌玉柳笑着打趣道:“哥哥儿时就爱哭,现在亦是胆小的很。”

    “你们还瞎说情报吓我,说什么妖群比我御剑还快!还有,你们叫我去东街,那里居然有蛇!”他满腹怨气,滔滔不绝。

    雾怀昭听笑了,看着他们三人团聚,自己倒有点惆怅。凌玉柳见她静默,忙将她拉过来,“你还把我们当成魔,说要杀我们呢。昭昭你说是不是?”

    雾怀昭立即拿出神采飞扬的模样,仰头调笑道:“就是。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原来背地里那般猖狂。”

    只是她一双杏目睁得极大,流光溢彩,从中看出些数落的意味。

    沈观行偷笑,凌玉柳眨眨眼,潋滟一笑。

    凌玉絮连连投降,哎哟地叫,他初次见面便被雾怀昭骂得怔住,如今更是对她有了阴影,最怕她张口怼他,那架势真叫他招架不住。

    几人围着檀木桌坐下。

    “方才你给他们讲的,再给我们讲一遍。”雾怀昭冲他道。

    凌玉絮不敢再往自己脸上贴金,怕这个少女戳穿他,再响亮亮地骂一顿,便老老实实道:“唉呀,就是我在东街遇到了蛇妖,我从小便怕蛇,不敢轻举妄动,险些死在它口中。然后……然后……”

    “然后如何了?”少女双瞳明亮,正等着他继续说。

    “在关键时刻,有人出手相救,将那蛇妖的三颗头齐齐斩掉,血溅了我满身。”他指指自己的脸,“这还是我方才在外面洗掉的,哎哟,瘆人的很。”

    “关键时刻,救了你一命?怎会这般巧合。”雾怀昭一惊,感觉像话本子上“英雄救美”的片段。她杏眼瞪圆,蹙眉盯着凌玉絮,愤愤不平道:“你竟然这般走运,一遇险就能遇到恩人出手相助。我在雪境怎么没遇到这样的侠士。”

    凌玉絮忙道:“哎呀!你……我们不是救了你吗,只是巧合罢了。不过那人救完就走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一身紫裙的祈知愿推开门,缓缓迈步,挽着雪白的披帛,清丽的面容上多了涟涟泪痕。凌玉柳原本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时见到师姐,连忙拥了过去,看清她眼睛有点红,急切问:“怎么了,师姐?”

    “无碍。”她将凌玉柳悬着的手抚去,又向师兄汇报道:“师兄,城门下已经妖满为患。凝寒用神识看了,似是有人站在城墙上操控,那架势很是诡异。同门弟子都回来了吗?”

    “人齐了。”沈观行蹙眉怀疑道:“但是,有人‘操控’妖群?为何。”

    祈知愿摇摇头。“不好说,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咱们人没事就好。”

    凌玉柳心一惊,忽然想到一事。靠近雾怀昭,小声道:“怀昭姐姐,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她这一言,将在坐几人惊醒。是啊,雾怀昭不就是被人算计掉进了鬼域,这妖祟冲她来的几率最大。

    雾怀昭一时愣住,不可能。她平素与妖鬼并无来往,来找她的也该是神族。难道是从前斩过小妖家族有人来报复?那何必费此周折,不如直接将她杀了。

    且她到鬼域后并未再遇险,还被带出雪境。这样想来,布阵陷害她的难道是闲着无聊,故意将她磋磨不成?种种看来,甚是奇怪。

    气氛凝住,无人发言。

    最为胆小的凌玉絮却先调侃道:“哎哎,你们这么禁张做什么?等到时再杀也不迟,对还未发生之事,何必害怕。”

    几人一想,也是,他们并非无还手之力。倘若那人真法力通天,那他们想逃也逃不过。

    祈知愿也并非想引起恐慌,现下沏了几杯花茶,给几人分别一掐诀弹去。

    凌玉絮凑过去同怀昭道:“对了,其实,恩公长得挺好看的。”

    少女一双琉璃珠般的眼露出狐疑:“你是断袖?”

    少年语塞,早知不和她说了。刚要转头,忽然昭昭便好奇心大发,问他:“那你形容一下,有多好看?”

    原本她亦神色恹恹,没什么兴趣,却又怕折了凌玉絮的自尊,多问了一句。

    “就……把我一个男子都惊住了。”

    “同你们沈师兄相比呢?”

    凌玉絮摸摸脑袋,看向盯着他的沈观行,“那还是师兄更潇洒逼人。”又话锋一转:“不过恩公亦是数一数二,二人算平起平坐,我……”

    雾怀昭嗤笑一声,不再逗他。

    *

    城楼上烟雾弥漫。在重重黑烟之后,隐匿着一道修长人形,长发曳地,多了几丝邪气。看不清面目,十指尖尖。待黑雾散去,才看出,这是个如妖如人的男子,眼眶中是团混沌的黑雾,很是瘆人。唇角裂开,如鲜血艳艳。

    他站在高处,看着城中纷杂混乱,就如同看戏,觉得颇为有趣。那群乌压压的黑妖如今伏在城楼脚下,任他掌控,他站在城门之巅,笑得猖獗。

    身旁绕着一条黑蛇,吐着毒气,蛇信子长而细,萦绕在他身旁,很是妩媚。

    她化为人形,裙摆开叉,露出雪白的腿,往他腿上一坐,纤腰翘臀,红唇艳丽,双目迷离,又吐了一口毒气。

    浮煜的神识正在城中扫荡,如今忽被打断,不得已收回神识。怒意上涌,那双混沌黑眸汹涌,开口道:“我何时叫你坐上来了?”

    蛇妖修为极高,如今人形却可以融入蛇般的妖媚,缠在他身上,刚要开口,却被浮煜一把扼住脖颈,人形顿时破散,化为一条细长的小蛇。

    鬼王声音空洞,如同从天穹散发,又如大地低吟:“胆敢忤逆我,不想活了么,你不怕我废了你这千年修为?”

    蛇妖上下挣扎,东街那条三首蟒妖还是她放的呢。她为了王上可以在所不辞,不惜牺牲自己的同族姐妹。这般真心,他还会忍心废了她?

    不过是挑逗他一下,千年情谊,他……

    浮煜仰天大笑,声音刺耳又诡秘。一手生出一团黑气,渐渐凝成尖刺,唰地刺进她身体里。蛇妖不堪重负地放声尖叫,惊天动地。身后数鬼怪瞠目结舌,眼见鬼王将蛇妖杀了。蛇妖姐姐忠心赤胆,如今却化为灰烬,消散于空中。

    蛇妖名姽靥,甘愿臣服做鬼王手下兵将多年。为浮煜可上刀山下火海,这些年助纣为虐,做了太多恶事。她对浮煜有情,一直想做鬼后,最终却因他一时恼怒,落了个魂飞魄散。

    身后众鬼一片噤声。

    鬼王果真喜怒无常。

    无人再敢擅自谄媚。浮煜又动怒,一挥袖抛去熊熊烈火,几个鬼将被席卷,让火焰烧得惨叫连连。“一群蠢物,是聋了还是哑了,要你们有何用?”

    红尾狐狸先前见蛇妖姐姐死了,很是惊恐,如今颤颤走去,劝诫道:“王上,万万不可再杀了。损失鬼将太多,于我们不利啊!”

    浮煜刚要动怒,却忽然转变态度,面容和缓下来,扭动着脖子。眼尾一翘,鲜红的唇向上挑,看向城中景象。“险些忘了,这还有一事等着。”

    身侧的长袍青鬼知晓他说得便是那遗留的鬼脉,幽幽道:“既然他曾在我们的掌控中,何不趁机杀了?”

    浮煜默不作声地转向他,空洞如深井般的眼瞪着他。那青鬼立即干脆道:“是臣自作聪明。”

    他怕是不知晓鬼脉的力量。

    当初浮煜勾结外魔内臣,算计先鬼王时,可是吃尽了苦头,险些丧命。还是最后布下生死阵,以自己三魂以及手下所有妖魔性命做代价,才将其击毙,血洗修罗殿。

    那种痛苦让他百年难忘,生死阵的反噬极大,他至今连人形都保持不住了,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费了好大劲才得来了鬼王之位,便将自己曾受到的苦楚全都报复性地发泄出来。鬼域生灵涂炭,浮煜性情愈发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众人猜不透他心思,数年诚惶诚恐地熬过。

    只是没想到,鬼脉实则并未消亡,先王竟还留下了个遗孤,这三百年来,一直隐匿于人间,而他全然不知。

    那遗孤便成了他最大的威胁。

    他总觉得,最终会命丧于此人手上。

    浮煜一如既往,高高在上地掌控一切。他设局,所有人都是棋子。视人如蝼蚁,见人入局在红尘中挣扎打滚,便如儿时虐待小虫,看它挣扎求生,却逃不出自己的掌控一般快意。以情感操纵人心,亦是如此。

    “急什么,我喜欢看人挣扎。不有趣么?”

    浮煜是起了捉弄之心,他十分喜欢看戏,以旁观者视角,俯瞰局中的悲欢离合。

    譬如,为了情意胆敢独自一人闯进鬼界。他身份如此特殊,擅闯敌巢,倒也不怕要了他的命。

    蠢人他见过,却从未碰到如此勇气惊人的。

    既然已入局中,那便都在自己的掌控。浮煜盯着沙盘一般的鬼城,诡笑一声,一拂袖化为黑烟散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