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有秦长老一番训诫，她一时间忘记了这件事，但现在越想越不对劲。
曲长辞从头到尾没有半句话透露施云舍的事情，是觉得施云舍不可能像他们一样，闯进极渊阁，还是主动帮他隐瞒？
她自己不说，是因为怕牵连他人，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姜沐想不出理由，但话到嘴边，又后知后觉地咽了回去。
曲长辞不是好糊弄的人，也不会惯着她，要是她说出口，估计又会被呛回来，就像刚刚一样。
她没办法说出自己的苦衷，曲长辞和她交情不深，自然也不会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姜沐撇撇嘴，烦躁地踢了两下梯子，然后一个踉跄，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股冷冽的气息忽然侵入，姜沐听到前面人说：“到了。”
语气听不出情绪，姜沐抬头看他，觉得他的眼神比外面的春夜更冷。
她直起身子，揉揉撞地有些疼的鼻子，闷声回了一句，“哦。”
两人前后脚出了门。
身后阵法一关，整个塔阁又重新布上金色光辉，颜色比之前更甚。
姜沐仰望十九层，隔着天上地下这么远的距离，都仿佛能感觉到秦长老的不满。
她眨眨眼睛，将视线移回平地。
远处的山峰在月色中露出大半轮廓，层层山峦下，汝阳宗点点灯火，散出黑暗中一点微光。
毕霄峰和出云峰是两个方向，曲长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打一声招呼。
姜沐折腾了一晚上，早就疲倦了。
她朝毕霄峰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塔阁，然后快速回到寝舍，倒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姜沐收拾好包袱，顶着乌黑的眼圈，来极渊阁报到。
曲长辞比她早来，已经在门口等候。
领人的小弟子受秦长老吩咐，见人到齐了，用通行木牌打开阵法，带他们进去。
昨晚走地急，姜沐没仔细观察里面陈设情形。
小弟子带他们穿过走廊，直接进到观文殿。
观文殿位于一层正中间的位置，整个房间呈一个半圆形，房间中央的书架上摆满了修炼秘籍，靠走廊一侧放了些软垫和木制矮桌，上面文房四宝齐全。
布局倒是和十九层相似，姜沐用手扇开空气中的油墨味道，跟着弟子来到书架后面。
那儿有一道通往走廊的小门，弟子带他们出去后，指着左右两边的房间道：“这半个月你们就先住在这里，里面床榻被褥都有，饭食到点会有弟子送来。”
“抄写的任务都在观文殿堆着，半个月后，长老会亲自来检查。”
小弟子无情宣告完后便离开了，偌大的塔阁只剩下姜沐和曲长辞两人。
曲长辞丝毫没有被罚的觉悟，整理好房间后，规矩地坐在殿中抄写摹本。
看着海一样的书单，姜沐很不开心。
距离上次被罚，还是上一次。
记不清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本来她朝温师兄看齐，致力于做一个想他一样克己守礼之，不求无功但无过之人，却没想到，人生频频留下污点。
姜沐扶额，心里实在郁闷。
她暼向桌前的曲长辞，直到那一遍遍不断重现的画面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她深吸口气，又振作起来。
这些在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人都要没了，还在乎这点规矩？
她认命般地坐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笔，对着那堆文字干巴巴地抄起来。
但没过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就开始不集中了。
手下的字如同蚯蚓般扭曲，姜沐实在看不过去，将纸揉成团，扔在纸篓中，又重新抄写刚才的篇章。
纸团不知不觉堆成了小山，姜沐叹了口气，无奈停笔。
昨夜睡得太晚了，现在还忍不住犯困。
但偏偏曲长辞像个没事人一样，眼下没有一丝青黑，他端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摹着行文。
姜沐走过去看了看，才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十几页都抄写完了。
姜沐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不困吗？”
半晌，曲长辞整理好纸张放在一边，头继续低着，看着书册上的字，然后回了两个字：“不困。”
姜沐：“……”
她磨了磨牙，干脆坐到他旁边，无聊地撑着手看他。
曲长辞完全无视，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也没有施舍姜沐一个眼神。
姜沐眼皮打架，头昏昏沉沉，实在熬不住了。
反正这些册子是他们共同的任务，曲长辞既然喜欢抄，那就请便吧，她就不奉陪了。
她打了个哈欠，悻悻地从站起来，给他送去一个幽怨的眼神，回了房间。
最近多雨，被子里一股潮湿的味道，姜沐捏住被子一角盖住自己，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乌云悄无声息地聚集在山巅，伴随着闷雷和大风，雨滴簌簌地落了下来。
外面电闪雷鸣，极渊阁内一片静好，因为阵法的原因，只能听见些许雨声，连风都吹不进来。
曲长辞正襟危坐，一笔一划地摹着册子上的符文，耳边细碎的雷雨声灌进来，在最后收笔那处，出乎意料地画长了一些。
毫厘之差，千里之别。
他眉头一蹙，桌上的白纸瞬间化为齑粉。
还是静不下心。
他放下手中的笔，抬眼透过窗户，看见走廊对面的房间，仔细感受房间里人的气息。
呼吸匀称，睡意正浓。
姜沐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不大的雨声还在继续，空气中一股泥土的味道。
姜沐翻身下床，把最后窗户最后那点缝隙也给掩上。
她讨厌下雨这样阴沉沉的天气，像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整理下衣衫，松松挽了个发，推门而出，穿过走廊，来到殿内。
曲长辞的矮桌旁一干二净，人已经不见了，而她的位置上，多出了一个食盒，
姜沐摸着扁扁的肚子走过去，把里面的饭菜拿出来，发现只有一人的分量。
看来是给她留的。
她用明显凉了一半的饭菜填饱了肚子后，坐在软垫上休息，手中的笔写写停停，始终静不下心。
如今距离施云舍动手之日，只剩下五天。
这五天内，倘若她一直待在极渊阁，有阵法和曲长辞的保护，她便是安全的。
但这个道理她懂，施云舍自然也能想到。
极渊阁阵法一触即发，就算他有通行木牌，只要她稍微动些灵力，宗门的人就能及时赶到。
那预知画面中的地点虽然被浓雾包围，但也算是一个空旷的场地，不符合极渊阁的特点。
那施云舍为何又要算计她被罚呢？
明显对他不利啊。
姜沐思索间，一袭黑袍侵入视线。
曲长辞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汝阳宗有规定，只有在休沐之日才能穿常服，其余时候，人人皆着白衣弟子袍。
全宗上下一片白色，每个人都一样，若不细心也看不出太大区别，以前她觉得无所谓，总有弟子十分不满。
现在她才知道，那些弟子的情绪是合理的。
曲长辞不适合浅淡的颜色，他皮肤白皙，眼睛深邃，五官俊秀，应该要深一点的衣服才能称托他原本的气质。
比如他现在的黑色衣袍就很好，显得整个人英气凛然，虽然戾气也加重了，但不妨碍好看。
姜沐盯着欣赏了一会儿。
曲长辞忍受着她的目光，从怀中拿出两张纸递给她。
姜沐狐疑地接过，小心打开，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和符咒。
这些全是逃逸类法术，和之前在毕霄峰后山练习的属于一类。
姜沐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上面的标注。
曲长辞不仅将这些法术分门别类，还分析了它们的优缺点，将漏洞和解决方法都写了出来。
“想要吗？”头顶的人问。
“当然！”姜沐目不转睛地盯着纸张。
曲长辞唇角勾了勾，笑意一闪而过，从她手中把纸张抽了出来。
“可以，但有条件。”
姜沐：“……”
居然不是白给？
她空欢喜一场，本以为人开窍了，结果人家只是想交易。
她转过身，靠在矮桌上，恹恹地问：“什么条件？”
曲长辞：“故事的后半段。”
原来他还在对顾留音的事情念念不忘，姜沐想起来了，
昨晚在极渊阁也是，曲长辞进了十九层，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汝阳宗卷处。
施云舍走后，她翻看顾留音宗卷的时候，他也在场，而且神情颇为认真。
这一切很难不让人联想，姜沐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对顾留音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曲长辞倪她一眼，神情没有变化，“一个被降下神预的女修，卧底魔域数年，最后却成了仙门的叛徒。这样的人，恐怕不止是我，汝阳宗没有弟子不感兴趣。”
他眼睫垂下长长的羽翼，躬身靠近，清澈的嗓音陈述事实：“你说，是吧。”
也是，换作是她，她也会本能地好奇。
只不过因为史策的记载，加之规矩的约束，大多数弟子无法窥见真相一角。
就连她这个当事人，也无法得知全貌。
姜沐权衡利弊，觉得他说得并无道理，而且这个交易是她先提出来的，曲长辞也不过依葫芦画瓢，化被动为主动而已。
她看向他，伸出一只手，“东西给我，我马上就说。”
曲长辞动作很快，递给她后，眼中那点嘲意转瞬即逝。
他站在姜沐身后，聚精会神地听她说。
姜沐开始回忆——
当时她循着记忆来到灵雾峰的竹林小舍，发现顾留音孤身一人被困在阵中。
九天玄阵封住顾留音灵力的同时，还让她越来越虚弱，她施展不开法术，焦急地一遍遍捏诀，脸上还挂着泪痕。
姜沐步步走近，脸上一片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半晌，叫了一声，“师父。”
顾留音转头看见小小的她站在阵外，僵了一瞬。
“小沐。”
她轻声唤她的名字，跑到她面前。
“小沐，你不该来这里。”她的脸上挂着泪痕。
姜沐下意识抬手想为她擦去泪水，但在一寸之隔的时候，被无形的屏障给弹开了。
姜沐跌到青翠的草皮上，受了一点皮外伤，没有大碍。
她重新跑向顾留音，无视阵法的阻隔。
耳边轰鸣声起——
狂风平空而生，顾留音集聚周身灵力于掌心，强行破阵！
顾留音赌上自己的修为和性命，终于破开阵缘一个缝隙，她握着姜沐的手，嘴唇开开合合，说了些什么。
姜沐头痛欲裂，或许是被强大的灵力波动而殃及，视线逐渐模糊，没有听清顾留音的话，只是看着她身体不断渗出的鲜血，本能地觉得害怕。
按理说，人受伤都会有痛觉，但顾留音却是笑着的。
她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就像以前一样，给予她温柔的抚慰。
她的手是温热的，身体渗出的血液也是温热的。
姜沐慌乱地用小手给她止血，却看见顾留音笑着摇了摇头。
顷刻间，阵法又开始恢复运转，自半空而下的阵法重新笼罩整个屋舍和大片空地。
姜沐胡乱用手去抓，却只堪堪碰到顾留音的指尖，然后很快，冰冷的无形屏障隔开两人。
“……师父……”
她身体摇摇晃晃，吐出一口血，不受控制地朝地倒下。
余光中，道清掌门和风长老飞奔而来。
姜沐脑中一片空白，意识逐渐模糊，在昏迷最后一刻，她看着顾留音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然后呢？”曲长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