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跟着林毓他们一起回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小院因为久未住人,颇有些荒凉意味。
青石板上随处可见的枯枝落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院中杂草丛生,快要到人膝盖高了。
林明泽走在前头,用手中竹棍劈开一条路出来。
进了屋,众人发现屋内倒是干燥整洁。
林娇随手摸了摸桌面,指尖儿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白灰。
她暗忖:没关系,等会打盆水收拾一番就好了。
陈桂花将林娇原先住的房间的支摘窗用竹竿撑开,“咱们先帮娇娇把家里拾掇出来。”
林娇闻言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那我去打水过来,阿姐你先将东西放下吧。”林菀笑着对林娇说道。
......
于是,众人赶紧帮着收拾起来,女人们负责收拾屋子,男人们就忙着将院子外头的杂草落叶收拾干净。
大家伙儿好一通忙活,花了一个来时辰终于将家里给收拾干净了。
林娇瞧着如今焕然一新的家,也是一阵感慨,还好有家人在身边,否则她遇到那样的事,怕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阿姐,你先休息会儿吧,晚一点咱们再聊聊。”
林菀看出她有心事,可眼下不是个聊心事的好时机。
林娇确实有话要跟她说,“好,等晚一些,姐姐再找妹妹,我先歇一会儿,这几日太累了......”
林菀没有再说什么,替她掖好被角就出去了。
午饭是林菀和陈桂花张罗的,陈桂花家离这儿近,她便让儿子先从家里拿了些吃食过来,一大家子就在这儿简简单单地吃了一餐。
饭后,林菀让李砚带着堂哥等人去将家里的被子粮食带些过来,当初她成亲时,没想过后面林娇会和离回娘家长住,所以将家里能带的都带走了。
如今,林娇回来了,要在这样简陋的家里住肯定是不行的。
她这个做妹妹的哪里忍心。
*
不过半日,林娇与程家和离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也就刚刚过了一顿晌午饭的光景,就有那喜欢凑热闹、爱八卦的婶子上门来打听了。
陈桂花虽然生气这些人不请自来,但是同住一个村,林娇和离归家这事儿早晚都会被人知晓。
正所谓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因为家中还未完全整理好,一群妇人便聚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晒着太阳,悠闲地闲聊起来,话头无非就是在林娇身上打转,只是当事人借口身体不适,并未出来。
纵使陈桂花心里头窝火,可也不会将这群人真的撵走。不说这里头好些个是本家的嫂嫂,就是其他邻里上门唠叨两句,她也得装装样子,将人应付过去。
否则,林娇以后在村子里的日子如何好过?
万幸,林娇这次是和离了,现今朝廷对女子和离还是比较宽容的,至少以后女方再嫁并不会被另眼相待。
当然,能够和离成功的女子毕竟是少数,大周朝每年被夫君休弃的女子比比皆是。
可惜在本朝,若是被夫家休弃无异于逼人去死,他们村也不是没有先例。
先前,林氏族中的林二海家的大姑娘因被休弃回娘家,她家里人觉得女儿被夫家休弃没了面子,便时常因为这事而对女儿多番指责,甚至连同村的人也看不起他家。
林大姑娘本就是木讷内敛的性子,又接连遭受众人非议。她自己也钻了牛角尖儿想不开,家人的不理解、邻里又背后偷偷议论生生将她逼上了绝路,后来她趁家人不注意半夜跳水活活溺死了。
此事如今想起来也是让人唏嘘不已。
只是因为林大姑娘给夫家连生了四个女儿,没能生出儿子来,就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陈桂花甩甩头,将这些不好的记忆丢在一旁,那些人与事与她娇娇又有何关系?她家才不会这样对待自个儿的闺女,林娇哪怕一辈子生不出孩子,他们老两口也是要护着她的。
一群人在林家待了半下午,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陈桂花将人都挨个儿送了出去,关好院门才折身往林娇的屋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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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娇自午间饭后便一直在睡,中途林菀进来了好几次,看她未醒又掩门出去了。
林娇似睡得不安稳,好几次,林菀都瞧见她连梦中都蹙着眉头,口中呓语着“不要”“放开我”等字眼。
然而,林菀虽焦急,也只能等林娇醒了才能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菀在外间正巧碰到了要进屋的陈桂花,看她迈腿进来忙问道:“二婶,她们都走了?”
“走了,这些妇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家的事儿都想打听几句,烦人得很。”陈桂花无奈道,神色极为苦恼,“大家又都是林氏族亲的,谁谁家都沾亲带故,又不能不招呼......”
林菀只能无奈地笑笑,不说出去应付,她连好些人连名都叫不出,生怕自己身份漏了馅儿。
只得借着照顾林娇的由头躲在房中。
“麻烦二婶帮忙应付了,我和阿姐都不擅长这个,若没二婶挡在前头,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婶子们送出去。”
陈桂花无所谓地笑道:“跟我客气啥,这点小事哪还用记在心上......”
林菀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和阿姐幸好遇到了这么善良的长辈,不论是当初极力撮合自己与李砚的婚事,还是林娇如今顺利和离归家陈桂花都功不可没。
“二婶,谢谢您。”
林菀站直身子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陈桂花忙不迭地将她扶起,“唉,你这孩子老这么客气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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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屋内的林娇早在二人交谈之初就醒了。
她半坐起身,看了看四周,确信自己是睡在之前住了十几年的房间,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终于跟程继宗没关系了,这个人哪怕如今只是念到这个名字都会让她觉得恶心。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总是时常恍惚,好似一睡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梦到那天的情形。
她被迫进入回忆里一遍遍地忆起当日的场景。
迷蒙的夜晚,浅薄的月色,混沌不清的思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男人,那挥散不去的喘、息好似仍在耳侧。
当然,还有那样陌生的自己。
好像真的是一场梦境,可身上那些至今未消的旖、旎痕迹,如何都作不得假。
叫她不得不直面那晚发生过的一切。
林娇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真正体会到了男女之事的欢愉,这是她之前跟程继宗在一起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体验,如果她事先不知道程继宗做的丑事,哪怕是死,她都不会如此放纵自己跟一个陌生男子做这些。
林娇说不清当时出于什么心情,她甚至连那个男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她只知道那人从始至终没有强迫过她,甚至知道她中了药之后还好心想要带她去医馆。
是她自己,是她求他帮她的。
林娇又掏出袖中的玉佩,这是她离开时随意从他腰间扯下来的。
她害怕被人知道,所以事后趁天不亮就走了,走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在床上安睡的男子,当时屋中没有点灯,只有月华透过窗柩带来的点点微光,所以她看得并不真切。
男子大致是好看的。
她记得他鼻梁高挺,亲吻她时常常会与她的脸颊相触碰;一双黑眸深沉魅惑,哪怕在寂静黑夜也如猎豹般紧紧盯着眼前的猎物一般,让人背脊生寒;他薄唇冰凉,不笑时不露自威;整个人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只有在最后彻底失控时,才勉强露出一个餍足似的浅笑。
总之不像普通人。
......
林娇拍了拍自己的双颊,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她猜想他们应当再也不会见面了。
程继宗用福源客栈的事情威胁她,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真相,只以为当初计划失败了,殊不知,计划虽然失败但是她失贞一事确是真的。
这件事情过去了好几日,但她一直不敢透露半点风声,生怕被人知晓,若是被人知晓只怕程家也不会让她活着了。
林菀和陈桂花进来的时候,看见林娇手中正拿着一样东西怔楞出神,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林菀走到林娇床边,看向她手中的东西问道:“阿姐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玉佩收回袖中。
“二婶,小妹麻烦你们将门窗关好,我有事跟你们将。”她吩咐道。
二人不问缘由,乖乖照做。
关好门窗,她们又回到床榻前坐好。
“好了,阿姐。”
“娇娇,啥事儿啊?”
今日的流云飞霞格外绚烂,天边被红彤彤的色彩浸透,连一向不怎么在意此景的乡间劳作者,都忍不住驻足欣赏起眼前壮丽的美景。
只可惜,三人生生将这一切隔绝在了窗外。
“二婶,小妹我待会要说的事情除了自家人,你们谁都不能透露半分。否则不但我活不成了,恐怕还会给家里招祸......”,此刻林娇眼中已经泪花翻滚,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对两人严肃交代。
林菀跟陈桂花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会如此严重?
“阿姐,这么严重吗?如果说出来会让你难过,你可以不说的。”
“不,小妹,我今天必须要说出来,不然此事压在我心里,都快要将我压垮了,呜呜呜......”
这件事就像一颗雷,每每想起总能引爆林娇心底的不安,让她害怕,她忍不住又在两人面前哭了一会儿。
林菀知道林娇素来柔弱又突然遭逢劫难,只得耐心地替她拭泪并柔声诱哄几句,将她的情绪暂时安抚住。
林娇低垂着头,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二婶,小妹我失.贞了。”
“什么!”
“什么!”
两人同时惊讶出声。
“娇娇,什么叫你失贞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桂花立时坐不住了,她俯身靠近林娇,掰过她的肩膀,“你可别吓我啊,这...这...若是被人知道了,可是要被沉,沉...”
“二婶,我没有骗你们,不信你们看。”
说着,林娇拉下肩头一侧的衣衫,房中虽然未点灯,但她瓷白的肌肤上斑驳的痕迹清晰晃眼,林菀不是不懂风月的少女,一看就明白林娇此前遭遇过什么?
“阿姐,是不是程继宗说的福源客栈的事?”
林娇明显一愣,没想到她今日在程家厅堂匆匆打断的插曲,被妹妹记下了。
“没错。”林娇点点头。
“那阿姐跟我们说说吧。”林菀攥紧了手心。
林娇缓了缓心神,然后才启唇说道:“当日程继宗假借生辰之名将我带去福源客栈庆贺,因我一直对他信任有加便没有防备,却不想他竟在吃食中混了合、欢散,后又诱骗其同窗周幼安饮下掺了同样药粉的烈酒,将我二人关在同一间房中。”
“周幼安就是我今日提及的周大哥,因为他是无辜的,所以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他的名字,否则他的科举之路就将终结了。”
“周大哥其实是程继宗的远房表弟,只因我在松云县并无其他相识的男子,他便也被程继安设计了,程继宗想让我二人因此背负苟且之名,以便好顺利休妻。”
林菀愕然,程继宗表面上也是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面貌生得也是极其英俊,甚至比起李砚的隽秀之姿,颜色还要好上三分。
没想到背地里竟是如此歹毒之人。
“那阿姐是跟周公子......”
“失贞”二字林菀实在说不出口。
林娇看了一眼长相还很稚嫩的妹妹,嘴角勉强扯起一个笑容,“不是,我跟周大哥什么都没发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中途我跟周大哥醒了过来,他率先发现了我身体的异样。他跟我说我们着了程继宗的道,为了不冒犯我,他帮忙弄开了房间的门,我先逃了出去,没想到我欲下楼出去之时,程继宗回来了,没办法我只得折身回去随意躲进了一间没人的房间。”
“后来阴差阳错的与住在那间房间的男子有了肌肤之亲......”
林娇隐去了其中关键的细节,连同那个男子的所有消息均没有透露半分。
“阿姐,那他可有强迫你,还有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没有,他没强迫我,是我自愿的。”
“当时房中昏暗,再加上我中了药,神思混沌并没看清他的长相。”
陈桂花一瞬不落地观察着侄女的神色,看她眼神有几分闪躲便知有些事只怕她并未说实话。
“娇娇,你可知程继宗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在外面有人了。”如今林娇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丈夫的背叛,“那个女人我见过,事后我曾暗暗打探过,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她。”
“阿姐,你刚才说会招来祸端的也是因为这个女人是吗?”
林菀自从落水之后确实聪慧许多,她就是害怕妹妹为了帮自己出头,而被程继宗记恨上,才忍到现在才将愿意此事和盘托出的。
林娇静默几息,才抬起头对林菀道:“妹妹,这个人我们得罪不起。”
“连县太爷也不行吗?”
“是,就连荣阳城的太守见了她都得礼让三分。”
忽又听林娇略带叹息地开口,“妹妹,她是圣上亲封的宝嘉县主,她的父王便是当今的秦王殿下,试问这样的家世,我等普通人要如何上前讨要公道。”
“不知程继宗是如何诱骗住县主的?总之为了攀上高枝儿,他连结发妻子都可以设计舍弃,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县主要是知道自己被人蒙骗,肯定不会罢休的,据我所知秦王夫妇极其溺爱宝嘉县主,如今宝嘉县主一心扑在程继宗身上,到时候为了成全女儿的名声,王室宗亲做出什么举动,咱们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妹妹,姐姐不敢赌,趁现在程继宗还有几分愧疚,我便以此要挟,让他暂时放松戒备,若是被他知晓我失贞之事,再加上知道了他跟宝嘉县主的事情,只怕你们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
陈桂花一言不发,只紧紧抿着嘴角。
林菀听罢,心里也堵得慌,她阿姐什么都没做,不但被人害得失了清、白,甚至有冤屈却不能伸张。
可恨的是,这个害林娇的人竟然还是她同床共枕多年的枕边人,哪怕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可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坏人毫发无伤的拥抱佳人,并借此仕途坦荡。
如此结局,怎叫人不唏嘘?
林菀心里难受得紧,她忍不住想:
难道王公贵族践踏普通百姓的尊严都是这么堂而皇之的吗?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只能活生生地受着,连半分反抗的念头都不能有。
还有,若是觊觎别人的丈夫都这么心安理得,那万一有一天她也遇到和林娇一样的事,到时她该怎么办呢?
也将李砚拱手让人吗?
林菀难过得想哭。
她发现自己办不到,光是想想她都疼得不行。
可又觉得如此无力。
阶级压迫下,她如同万千蝼蚁一样,如何能跟坚石抗衡?
林菀在林娇怀里埋头痛哭,哭声悲怆,“阿姐,我心好疼啊。”
门外的李砚倏地停下了脚步,那一声“疼”,仿若直直地砸在了他心上。
一瞬间,让他方寸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