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一转眼，江春遥来月亮山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程迢每次周末都会来学校，而每次来，都会给江春遥带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在山下集市上买的零嘴小吃，有时是几本故事书。

    他不多待，总是匆匆而来，把东西交给江春遥，又匆匆回去。

    有时候下训早或者中午休息时间，他也会跑来学校逗那些小孩玩。

    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但很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

    徐向东来逮过他几次，数落他见天的往这里跑，他不服气地反驳：我又没耽误正经事和训练。

    徐向东揪着他的耳朵往营地带，他一边疼得嗷嗷叫一边对江春遥挥手说下次见。

    每次都惹得一群小学生嘻哈大笑。

    有次他来的时候刚好是下课时间，一群小孩在操场上围着江春遥听她讲故事。

    听她讲哈尔滨的冬天很冷，雪很大，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听她讲初到北京时住着漏水的地下室，去吃午夜打折的盒饭，听她讲那里的天很沉闷，北京总是在堵车。

    他们都听得沉迷了，呆呆地听着江老师娓娓道来那些陈旧的故事。

    新来的江老师长得漂亮，声音好听，又有耐心，虽然不怎么爱笑，但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最重要的是，江老师会讲很多故事，快乐的，悲伤的，温馨的，恐怖的，还会给他们买崭新的文具，弹钢琴给他们听，教他们唱歌。

    大家都很喜欢新来的江老师。

    程迢远远看着，等一个故事讲完，围在一起的人散开了些，他朝某个方向叫了一声：“杨东林！”

    江春遥也看见他了，但只是遥遥点了个头，就继续回答孩子们的问题。

    她们叽叽喳喳地开口：“江老师，北京好玩吗？”

    “江老师，北京是什么样的？”

    江春遥略微思忖，回答道：“北京啊，那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

    那边程迢叫了一声之后，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朝他跑了过来。

    程迢蹲下，悄悄问他：“你们应该管江老师叫什么？”

    那个叫杨东林的男孩吸溜一下鼻子，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他：“当然是叫江老师了。”

    “哎呀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她不是你们的老师，那你看到她要叫什么？”

    “我知道！要叫江阿姨。”

    看到程迢来了，有几个小朋友也围了上来听他们说话，杨东林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个小孩抢着回答。

    “这样啊……”程迢略微思索，说道：“那你们以后就别叫我程迢哥哥了，叫程迢叔叔吧。”

    程迢刚来的时候，村里的小孩都叫他程迢叔叔，他不服气，说自己二十都还没到呢，不准叫叔叔，要叫哥哥。

    一开始他们自是不干，程迢好说歹说，又是零食又是玩具的，才让他们改了口。

    但现在又让他们改回去。

    杨东林反应过来，嘲笑他：“你是不是想偷偷给自己抬辈分啊？”

    程迢没好气地捏了下他的脸：“什么叫偷偷啊，我都二十多岁了，你们叫叔叔不是应该的吗？”

    杨东林人小鬼大，口出狂言：“你就是想跟江老师一个辈分，你臭不要脸！”

    程迢被这一声“臭不要脸”骂得有些懵，震惊之余，他四处看了看，见江春遥还在跟其他人讲话，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他起身想找回点面子：“杨东林你居然骂我，我要跟你绝交！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杨东林也不服输：“哼，绝交就绝交，我也不要跟你玩了！”

    话是这样说，但过了几天，程迢来的时候还是没忘了给杨东林带糖，而杨东林，前一天江春遥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最好的朋友”，他写的是程迢。

    作文第一句是：

    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名军人，我们叫他程迢哥哥。

    程迢哥哥是月亮山的守护神。

    小孩子不记仇，这方面程迢又跟小孩儿没两样，怪不得他们能玩在一起。

    有次学校门口的水龙头坏了，杨文斌不在学校，江春遥又不好意思去找村民来修，刚好徐向东带着一个班在围着村子跑步，经过小学，江春遥就请他帮了个忙。

    修好之后，队伍刚好又跑了一圈经过学校门口，程迢就在其中。

    徐向东收回视线，拍了拍手：“程迢这小子有事没事就往学校跑，不会打扰到你吧。”

    江春遥一愣，连忙说：“不会，他很热情，每次过来学校都会变热闹，孩子们也喜欢他。”

    “那就好，”徐向东笑了笑，“小迢就是太过孩子心性了，如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江老师多担待。”

    这一个月，江春遥来月亮山教书的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时不时会有人喊她到家里吃饭，周末学校不上课，陈姐也就不用在学校做饭，江春遥偶尔会去村民家中蹭蹭饭，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自己在那个小食堂里做。

    平日里无事她都不会特意去找信号，什么时候连上了收到消息就回一回，而回的消息能不能发出去她也不在意。

    周一到周五孩子们在学校里很热闹，到了周末，学校会一下子变得冷清，陈姐问过她，要不要去她家住，一个人在这里，怪寂寞的。

    江春遥拒绝了，她喜欢这种热闹过后的冷清。

    没课的时候，她会趁着天气好把衣服被褥全给洗了，然后坐在那棵大树下面发呆，或者在三楼的小隔间里看书，看得困了就睡一会儿，醒来可能已经是深夜了。

    程迢开玩笑地问过她：“江老师，晚上学校里就你一个人，怕不怕啊？”

    她当然不怕，学校旁边就住了人家，而且月亮山的人早出晚归，经常夜里几个人回家，从学校门口经过，谈笑声大点的时候能传到三楼。

    加上江春遥来了月亮山之后容易犯困，睡得早，她连上网的时候会下一些电影晚上看，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九月过后气温有所下降，但还是很热，江春遥把教室的窗开得大大的，让风能够吹进来。

    这个季节小孩子最容易犯困，加上江春遥上的是语文课，哪怕她再好，孩子们再喜欢她，也终究是控制不住瞌睡虫的年纪，大多数人都已经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还有一部分人脑袋也是摇摇欲坠。

    只有一个小女孩，坐在最后排的窗边，没睡着，但也没听课，正偏头看着窗外。

    江春遥对这个女孩最初的印象就是，作业完成得不是很好，总是错很多。

    她叫陈雅云，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她不会说话。

    是字面意义上的不会说话，也听不见。

    江春遥刚来的时候，以为她只是比较内敛害羞，平时没见她跟同学讲话也没太在意，直到有天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女孩愣了许久，好似没反应过来，只是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江春遥。

    她好像不知道江春遥叫了自己，只是奇怪老师怎么盯着她看。

    江春遥以为她是答不上来，也没想为难她，刚要叫下一个人，第一排就有个同学小声说：“老师，陈雅云听不见的，她是聋哑人。”

    江春遥吃了一惊，再去看陈雅云，那是个长得很乖的小姑娘，个子比同班人要小许多，大眼睛水汪汪的，却不太有光，只是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

    事后江春遥去问了其他老师，得知陈雅云的聋哑不是天生的，是二年级的时候摔了一跤，耳朵撞到块尖锐的石头，流了很多血，之后就听不见了。

    不仅如此，陈雅云本就因为年纪小语言发育还不完全，听不见之后也慢慢地丧失了说话功能。

    她本来是一个十分活泼的小姑娘，自那之后就变得不爱笑了。

    陈雅云的父母花了很多钱送她去城里的特殊学校待过几年，但后来因为实在负担不起费用，又把她送回来住在亲戚家，夫妻俩现在在城里打工。

    本是想着把陈雅云送来学校，能跟以前的小伙伴玩儿，不至于太孤单。

    可别说这大山里了，就是城里边，普通学校也没多少学生学过手语。

    一开始还会有人围上来叽叽喳喳跟她讲话，但毕竟交流存在障碍，来找她玩的人渐渐变少，直到最后一个也没有了。

    所以哪怕在学校，陈雅云也很少有跟别人一起玩的时候，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她永远都是一个人默默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那明明才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正是该笑该闹的年纪。

    江春遥听得心里有些难受。

    后来周末，她在山下买了几本基础的手语书，常常大半夜开着台灯坐在桌边学。

    江春遥学习能力很强，不多时间便“小有所成”。

    她把上周布置的作业本发下去，站在讲台上观察了一会儿陈雅云。

    陈雅云翻开自己的作业本，看着上面的几个叉叉，错误率跟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以前老师都会在旁边写上一些很平常的鼓励的话，但这次没有。

    她没在意，又面无表情地合上作业本，随手扔进抽屉。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抬头，是江春遥。

    江春遥站在她桌边，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了，便伸手略有些生疏地比划了几个动作：

    做得很棒，有进步。

    看见她动作的一瞬间，陈雅云的眼睛咻地亮了一下。

    江春遥见状，又继续比划：

    有什么不懂的就来找我，老师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加油！

    比划完，还歪着头冲她笑了笑。

    惊讶、欣喜的表情自陈雅云脸上一闪而过，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江春遥，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水。

    江春遥又比划：

    别哭。

    然后替她擦去了眼泪。

    半晌，陈雅云才重重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