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升握着方向盘，努力将思绪专注在前方路况上，如果不是因为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数十遍，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是旅游淡季，本地本就没有太多交通……他本可以不这么介意她的沉默。

    没有声音，他会想起早晨看到的那一抹蓝中带灰，灰中带红，既不是薰衣草，也不是莱茵蓝的灰紫色，以及更早时候，他见到的，那层灰紫色衣料下包裹的脊背曲线，水光映照下她湿漉漉的侧脸。

    没有声音，他会嗅到他们头发上，散发的同一款酒店洗发水的香氛，当他从自己的露台上望向远处的发呆亭时，在他回过神之前，已经添加了她的微信。

    她指尖的触感在腰间萦绕，不轻不重，不上不下地折磨——这样的柔软又冰凉，是因为刚才握着的那杯冰咖啡吗？

    记忆中她也曾离他那么近，近到只有一次呼吸的距离……

    “……你要买的东西不少呢，晚上吃饭还得换一套稍微正式的衣服，需要一双能走沙滩的鞋，再买一件百搭的T恤，对了，太阳这么晒了，还有帽子，嗯你需要随身的包吗？” 之南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且絮叨。

    说话间Kuta市区已经到了，云升把车开进一个大停车场，入位，停好，拉手刹。浅浅一笑：“我还需要泳裤”。

    你看我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吗？应之南用职业本能反撩了回去：“or，云总可以裸泳，fashionably。”

    他们很快在市区的购物中心买齐了之南认为需要的一切行头，包括一条冲浪泳裤。晚餐前酒店能把之前送洗的衬衫准备好，就不添置了，只备一条窄脚裤便好。应之南特地选了一件材质硬挺的廓型纯色T裇，作为smart casual 晚餐的plan B。他们在Kuta 提着大包小包闲逛，路过“天空之境”，在之南的指导下，云升也给她拍出了一张无功无过的标准全身游客照，以供发圈。

    “拍照的是谁？” “拍照的是谁？” “拍照的是谁?”  —— 这条朋友圈一出，复制粘贴的评论就在下方组起了队，比她精心摆拍的那些旅行大片热闹多了。

    她把手机递给云升看，“真没想到您的摄影作品竟然比我的有流量。”

    云升琢磨了一下网友们如此单一的评论：“这么看来，你行情竟然这么差？”

    之南将一句 ：“你个中年失婚男性也好意思说我” 生生憋回去，假装没听见对方的那句扎心大实话，顾左右而言它：“好渴呀，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天空之境” 附近正好有当地人气很旺的酒吧，主打新鲜的 fruit shake 和鸡尾酒。店内空间很大，桌椅高矮错落，地面铺着凉席和地毯，烧草音乐提供着慵懒的白噪音，来自欧洲的背包客醉卧横陈在榻上和地上。这让之南忆起08年北京颇火过一阵儿的“床吧”那种爱谁谁的调调，她要了一杯 Tom Collins，云升只要了杯气泡水，Bar tender 不由耸了耸眉毛。

    之南 ：“你不点酒，是因为开车了吗？”

    云升：“我从不喝酒。”

    之南：“还有不喝酒的金融男？”

    云升：“我时刻保持清醒。”

    他眼里露出不认同的目光，还有那似曾相识的，划清界限的语气。之南发觉云升并不喜欢这个场所，那些迷幻的，慵懒的靡靡之音令他警觉而紧绷。甚至她的那杯Tom Collins也成为某种冒犯。

    他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想说Come on, 我们在Bali, 我们在度假。但，这太公关了。于是只好自嘲：“还好我不必时刻保持清醒。”

    这个局面不是一个喝酒的好气氛，早知她应该点杯short drink，Martini什么的，放在手里像个装饰品，三两口喝完便离开。

    可惜点了个long drink，她只能慢慢喝。且看云升那副看似随和实则机车的样子，她好像还得负责让聊天愉快起来。

    那么，就跟男人聊聊他们的强项吧。

    之南：“他们都说你很懂房地产。前些天我一直接到电话，问我的房子卖不卖。”

    云升摘下墨镜，架起一条腿： “房子在哪里？多大面积？什么户型？全款还是按揭？有学区吗？”

    之南逐一交待。

    云升：“嗯，我知道你们那附近的楼盘，学区一般。是我的话，现在不会买。倒是你，为什么要卖呢？为了换更大的？”

    之南：“房型的确不太好，总觉得不算个真正的房子，只是个大一点儿的房间。”

    云升： “你还没学会把房产当做资产来看待，户型，朝向什么的，都不是它的市场价值，location 才是价值。我要是你，首要的任务就是趁着二套房首付和贷款利率还没那么夸张，想法子在你家附近用组合贷款的方式再买一套房。”

    之南：“现在不是限购吗？（这个问题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云升：“你可以结婚。以家庭的名义再买一套。”

    之南：“可是结婚也不是说结就结的呀！”

    看着云升投来的审视目光，之南几乎以为接下来他会说，你可以和我结。

    云升：“房产中介就可以跟你结婚，假的，然后再离。你要知道中介为了卖房，什么都能干。”

    之南错愕中只觉得怒火中烧，好你个头脑清醒的金融男，自己假离婚上瘾了是吧，上来就撺掇我假结婚，还跟地产中介（没有说地产中介不好的意思）！

    她职业本能地想自己是不是酒精上头，想得太多了，毕竟聊天只是为了让双方愉快不是吗？于是她摆出了嘴笑眼不笑的公关表情：“你认真的？”

    云升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当然，我可以介绍这样的中介给你。”

    “又或者……” 他四下扫了扫周围的背包客，“你可以找个老外，结完再离，他们不在意签婚前协议。”

    应之南彻底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打算好好争辩一下。

    之南： “可是，我到底为什么要为了一套房子，让自己陷入假结婚这样的怪圈里？我就不能正常地去结婚，用合理合法的理财、经济方式去获得第二套房产吗？”

    云升：“可是你现在没时间，也没钱去‘合理’。我可以用我的专业来告诉你如何边还第一套房的房贷，边杠杆出第二套房，前提是你得突破限购的障碍。”

    之南：“难道除了假结婚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与其这样，我就别折腾第二套房子了，就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加点钱换个大的不好吗？”

    云升：“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理财，是房产投资，你换了个大房子，跟你未来的财富增长没有任何关系，与你当下住在小房子里的经济现状毫无区别，换房除了让你心里舒服点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之南：“心里舒服点儿不重要吗？就没意义吗？”

    云升内心OS：这个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她是怎么活到30岁还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不思考不规划，活得这么任性天真，简直可耻！

    他尽量耐心地跟她解释，一如当年试图给她理清一道化学公式：“咱们都是从三线城市出来的，既然有机会，有资格在北京置业，等于搭上了一列快车。你知道津城的房价这10年平均涨幅仅仅是10%吗？那些留在家乡的同学，就说Terry郭吧，他再怎么努力加班求升职，工资的涨幅也赶不上通胀，赶不上学区房的溢价，只能原地踏步。而你可以通过一线房市的投资来实现财富自由，实现阶级跃层，为什么不好好把握这样的机会呢？”

    云升现身说法：“你以为我投资房产，是因为喜欢房子吗？是因为想住更大，更舒服的房子吗？不，我根本不在乎房子。我要在50岁之前实现财富自由，把房产在最合适的时候卖出去，接下来的人生我就住在酒店里，腻了就换一个，永远也不用自己洗衣服！”

    “所以，”云升看着应之南，目光晦暗不明，“目标清晰的时候，只要不违法乱纪，一切手段都只是方法和过程，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他顿了顿：“当然，我理解你身为女人的问题，你还这么在乎姿态，道德感这么强，但只要放下情绪，你也能做到。”

    周围的背包客和酒保看着这对外形养眼的男女此刻都起了范儿，虽然听不懂他们密密麻麻都交流了啥，也知道今晚有人要 in trouble了。

    之南觉得这个饼画得表面上没毛病，其实一定有bug，自己却抓不住重点，她满脑子都是“原地踏步”、“阶级跃层”，只能一面思索，一面一字一句地回答：

    “首先，我不觉得自己需要阶级跃层，我待在自己的阶层里就挺好的；”

    “第二，你怎么能确定帝都的房价就一定会一直这样一路绝尘，未来会越来越买不起房？巴菲特不也说过：‘世界上购买股票最愚蠢的动机是：股价在上涨。’越是飙升得离谱，越是接近涨停，总之，一定会出现什么，来遏制现在的疯涨。我没有理论支持，只是纯粹的，直觉地悲观。”

    云升觉得这就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两性对话，恰好印证了“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他尽量显出宽厚的样子说：“可以，你是可以悲观的，这样也挺好。” 还有一句，他在心里说：“因为你本属于既得利益者。”

    他拿起车钥匙：“我们该回去了。”

    之南快步走向吧台，用信用卡付了账，云升没有阻拦，也没有抢过账单。

    回去的路上，一路向西，车里仍是静的，望着仿佛挂穗的金色稻禾，之南想要再次确认，她开口道：“讲真，你刚才没有在演？”

    云升：“演什么？”

    之南：“演洗脑，演传销，演奸商？”

    云升呵呵笑了两声：“我演？很贵的。”

    一路无语。著名的金巴兰落日将之南一侧的脸颊染上红晕，她索性把头枕向一边，假装闭目养神。

    她好心好意地陪他出来，却被他用这么一番输出狠狠冒犯，她不高兴。

    云升余光瞥见：果然她根本就不能喝。

    明明在大堂说了“晚上见”，可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南只觉意兴阑珊，社□□额一下就满了，满心只想找个借口晚上不再出现。

    是他请客，他的主场，可是她真害怕会变成又一个地产投资论坛。

    昨夜听老肖和路莘第一次说起假离婚时，她是震惊的，因为从来没在身边见过真实案例。路莘说：“咱们圈子不同，你身边没那个氛围，不奇怪。”

    唉，没想到在峇厘岛这样的度假胜地，感受了这样的氛围。

    自从发了那条评论满屏的朋友圈后，之南还没看过手机。这时拿起来，发现顶头上司郑总连发五条59秒语音。她不敢怠慢，赶紧逐条逐条听完。

    其实事情不复杂，就是郑总得知一年一度的Bali Spirit Festival（BSF）世界瑜伽大会明日在峇厘岛正式开幕，恰好有个摄影作者也在本地，只是需要有个了解本杂志调性的编辑去指导把控一下方向，争取能出个4至6页的图片专题放在度假别册里。

    郑总说：“客户买单，希望是以可持续性生活方式为主题。知道之南你在休假，但是我记得你自己也喜欢瑜伽对吧，能去就去一趟吧，我让作者加你哈！”

    之南先回复了郑总：“好的老大。我去跟进。”

    然后她看到出境才使用的 Messenger，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立刻点了通过。

    已经晚上6点了，看到路莘在群里招呼大家去用餐，她私信过去：来工作了，今晚失陪，你们吃好喝好。附上那5条语音的截屏。

    不一会儿路莘回复了：大编辑，忙你的吧，我们吃好喝好。

    又：我刚看你朋友圈儿了！

    拍照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