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之南夜归的代价是父母一夜黑脸。

    但面对高三考生，应氏夫妇无可奈何，也不知从何盘问起，反正孩子看起来一切正常，又不是成绩下降这种大事，其它的可能超越了他们的认知，只能冷处理。

    另一边就不这么好糊弄了。

    云升不知道的是，打他们离开学校开始，从小吃街，到江边，到环绕城市，到返回学校，到送应之南回家——他们被跟踪了。

    被他父亲云峯，一个经验丰富，毅力非凡的警务人员。

    云升的母亲，一个经验丰富，智力非凡的中学老师，察觉了周末自习背后的蛛丝马迹。她发现了那封厚厚的告白信，周日云升出门后，云母上下左右一联想，立即叮嘱丈夫一定要在晚饭前去学校把儿子接回来。

    面对高三考生，警务人员也不禁乱了阵脚。或许好奇心战胜了老婆大人的威严，他亦步亦趋地骑车跟了一夜，唯恐有什么出格儿的举动，直到云升在之南家小区大门转身，才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之南问。

    “那个……为了大事化小……化繁为简……既然我妈已经发现了那封信，我干脆顺着她的想象力，把你说成丁筱，昨晚就是为了安慰被我拒绝的你，逛了一夜，反正我爸不也看见我把拒绝信给你了嘛。”

    What the hell ???????!!!!!!!!!!!

    “不过还有点儿麻烦，我妈跟班主任太熟了，估计已经通过气，不然她也不会觉得自习有问题。”

    云升心虚地说：“所以……这一阵儿，低调点儿吧。”

    替人被拒绝的应之南说：“可是，下个周六，是我生日啊。”

    她的生日和法定假期挨着，总会聚一群同学发小热闹热闹，她一直期待着，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云升送自己礼物，什么都好，虽然他一直请她吃东西，但是生日礼物，是不一样的。

    听到周六这个日子，云升脸上露出一刹那的古怪，他迟疑片刻，点点头：“那我尽量。”

    把信交给丁筱之后的那个礼拜，应之南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总觉得有一阵冷冷的目光在背后刮过来，刮过去。上体育课时她尤其躲得远远的，唯恐有什么团体项目被编到和丁筱一组。

    下个周五很快到了，因为法定假日，周六补课取消。眼看云升出现在走廊上，她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明天下午4点哦！在333。”

    333是市中心的红茶店，离学校和大多数同学的家都不远，也是高中生聚会的热门地点。在那里过生日很寻常，不会让父母有什么奇怪的联想。

    她的确约了三五发小一起过生日，不过跟她们约的都是2点到4点。

    热热闹闹地聊天打闹说明星八卦，吹蜡烛切蛋糕，拆小礼物，有同学意犹未尽地建议去KTV，应之南笑眯眯地打发了，说父母管得严，今天要回家吃饭。送走大家，她悄悄地回了333，点了杯红茶，

    等待。

    4点半了，他没有来。

    5点半了，他没有来。

    她鼓起勇气，用餐厅的电话打到他家里。

    电话是云母接的：“云升吗？他5点就出门了。”

    那快来了吧。

    6点了，他没有来。

    之南离开餐厅，她没有搭公车回家。

    她在市中心兜圈子。

    她走到学校。

    她走到游戏厅、溜冰场、篮球馆。

    她走遍了每一个或许他会出现的路口。

    然后，天黑了，她精疲力尽地走回了家。

    很好解释的，就说去KTV唱歌了，17岁生日过得真开心。

    她隐隐地知道，他去了哪里。

    法定假日过了3天。

    云升想起来他有一本习题集一直放在之南那儿，下一堂课要用，这是个光明正大的去隔壁班的理由。

    他透过窗子看她的位子，虽然为了机会均等，位子是轮换的，但之南前后左右的人他早看熟了，就是没看到她。

    她请假了吗？

    下午，假装无事地又闲晃过去，还是看向同样的位子，没看到她。

    这时，有人喊：“应之南，校刊出了，去教研室领一下。”

    一个瘦削的身影应声而出。

    云升感到胸口似被人打了一拳。

    她，剪了短发。

    她掠过，仿佛他不存在。

    她怎么可以？

    他这么重要吗？

    最近应之南感觉自己好像解锁了新技能。

    她融入了文科班的社交达人小团体，与最受欢迎的女生成了闺蜜。

    原本不擅长的科目，稳稳托住了；本就擅长的那些，更是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增加了新的乐趣，长跑。每天下了晚自习，去操场疯跑。

    渐渐地成了许多担心800米跑不及格的同学的陪练，人缘更好了。

    看短发的自己也好像越来越顺眼。

    在这所高中混了两年多的平民，应之南没想到自己竟也有阶身第一梯队的一天。

    第二次模拟考下来，她排到了文科第12名。这个阶段，图书馆向正式班前5名安排夜间精英自习室，开放限量高阶题库供冲刺全省乃至全国各科状元的尖子生交流研习。按说这个开小灶的团体与应之南无关，偏偏她的单科英文成绩是这次模拟考的第一名，班主任自说自话地把她塞了进去。

    她尴尬地坐在那些真正的尖子中，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对面坐着云升。

    云升正在和一左一右两大理科强人讨论附加题。

    唉，她平时来图书馆，借的都是《世界美术史》、《遥远而神秘的国度》、《绿山墙的安妮》什么的。平时这个时候，她正坐在自己的教室里，不亦乐乎地跟同桌见见讨论日漫。

    更要命的是，丁筱居然也在，人家这次恰好考了全班第5。

    在这样浓厚的学术氛围里，之南无法呼吸。

    但又不能提前溜走，唯一出去的借口是上厕所。

    图书馆的洗手间条件很好，就是晚上人太少，太静，有点儿瘆得慌。

    她磨磨蹭蹭地上了厕所，看着昏黄灯光下洗手台上的镜子，忽然想到那部镜中断头的电影——啊！不能再想！

    小碎步跑出去，云升在外面的走廊上，看着她。

    她不想回去自习，沿着走廊慢吞吞地逛着，上楼，又下楼……

    走廊上的感应灯啪的灭了，她站在黑暗中。

    “我知道解释没意义。”他开了口。

    “你知道你的生日跟孟雪是同一天么？”

    “她也叫我了，我那天其实哪儿也没想去，但是我妈跟她妈太熟了，非让我去她家送个东西。然后我去了，他们就拉我坐下来吃饭……”

    之南想，确实，不重要了。

    他只是没来她的party，不是他让她等了那么久，不是他让她满世界地瞎走，不是他让她在黑夜失声痛哭中迎来自己的17岁。

    那天她剪头发时，一再跟理发师说短些，再短些。短到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她总算明白了那句话：

    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她跑回去收拾东西，冲出图书馆，管他什么精英自习室，再也不来了！

    还是会在走廊上撞见云升和孟雪，他们还是时常一起放学。

    但她好像忘记了有云升的那个世界，有时会听旁人提起，她钝钝反问：谁？

    看了一本北京女孩写的书，开始憧憬远方的生活。

    她仍然听很多很多音乐，看很多有的没的闲书，那些年，越来越多铜版纸印刷的中文版国际时尚杂志，出现在了南方小城校园门口的书报亭里。

    高考动员会上，一期大篇幅呈现天桥上的国际男模的时装杂志，被应之南和班上一众少女传得海枯石烂。心怀鬼胎的少女们读着两性关系心理测验，星座运势，被身形健美的传奇超模刷新了审美。

    她读到一句话：“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Good girls go to heaven, bad girls go everywhere.”

    之南翻到目录页下的出版社信息，看着地址。

    心中有了更具体的想象。

    高考来了。

    高考结束了。

    考完最后一科回家，父母正在收拾房子：“可算考完了，从明天开始把你的东西慢慢装箱，下周咱们搬家。”

    新房子是单位开发的，按级别给指标。之南父母在一个单位，好容易抢上一个，现在住的宿舍楼就得赶紧腾出来给没房的年轻职工。为了不影响之南高考，已经拖了一个月。

    估分、填志愿，放榜之前，各班都开了告别会，吃散伙饭。签一本又一本纪念册。之南和另外3个女生，动情地唱了后街男孩的《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散会后，她留下来打扫，看看教室里黑板报上，还有自己写的小作文，很快，就要被下一届高三学生擦去。

    她猫在走廊里，有一瞬间的留恋。

    他一定考得很好吧。

    她第一志愿填了京城外交学院，如果他们都去北京上大学，会不会，在火车上遇见？

    正当她陷入幻想时，那个人就出现在了面前，拿着纪念册。

    “帮我签呗。”

    何处来的不明所以的决绝，她说：“还是不了。”

    “为什么？”

    “本子丑。”

    如果在火车上遇见，之南想，再原谅他也来得及。

    她忽然好期待和他一起坐火车啊，那天该穿什么好呢？

    搬家的前一天，收到了录取通知。

    她第一志愿命中；让全班大跌眼镜的是，丁筱以黑马之姿考了全班第一，全省文科排行第5。

    一周后，学校张榜庆祝，之南去看理科榜，奇怪，为什么没有云升的名字？难道是早早被保送了吗？

    接下来，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跑火车站，合影，月台上送走一张张少女时代的面容。

    她明里暗里地打听，他要去哪儿？什么时候走？

    在脑中设计了好几个列车重逢的情节。

    这天她送完去厦门的同学，回家看到母亲难得地兴致很高。

    “为了奖励你金榜题名，下周送你坐飞机去北京。”

    母亲争取了出差的机会，只要花一张单程机票钱，就可以母女赴京潇洒一下。

    另一个角度的解释是：亲自押送女儿赴京入学，省得节外生枝。

    这不是她想要的画面。

    她想要的，是背上背包，独自踏上北上列车，去看世界有多大。

    坏女孩走四方。

    好女孩被她妈带上了飞机。

    那时的车马很慢，那时的人也慢，一旦走散了，就那么轻易地散了。

    从此与这座小城两个世界。

    她的大学，是另一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