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这是太子裴建章将父皇裴敬玄软禁在清圣宫的第七天。

    皇上,不,在被迫写了传位诏书后,已经成为太上皇了,如今困在这布满嫡子走狗的偏僻殿宇中,每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建章知道自己得位不正,为了防止被反扑,在第一日,就以敬玄名义哄骗其心腹聚集御书房,当夜就秘密处死十余位大臣。

    第二日强势登基后,首先提拔自己的人占据满堂文武,接着接管京城兵权,调动强悍的河东军速来京城解围兼诛杀孝王。

    而且,打从那天起,每日太上皇不会得到新皇的晨昏定省,只会在每日晚膳时得到一张清单,诛杀其心腹的清单。

    太上皇震怒,惊恐,他的心腹爪牙就像被割了不再长的韭菜一样,家家被诛灭三族,一日比一日少。逆子的爪牙则像是得了肥料的野草一样,疯狂占据所有空位。

    朝堂已是他人的天下了,下一个无用被杀的,会不会是他自己?

    *

    裴清玉接到裴敬玄的死士拼死递出来的密旨。

    密旨泣血阐述了建章造反囚父,篡夺皇位,要求他带兵进京勤王,捕捉建章,救出皇帝。

    他看到布局多年,终于等到的这份尚方宝剑,森冷地笑了。

    谋士说:“军队八万,俱已到齐。请殿下下令,攻入京城,勤王救驾!”

    裴清玉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做出另一个决定。

    “不,先以逸待劳,截杀河东军!”

    事实证明,孝王的判断是最正确的。

    他们埋伏入京必经过的山谷,轻松截杀长途奔袭,毫无防备的河东军。而后叫五千士兵,脱下孝王军衣,穿上河东军衣,举起他们的旗帜入京。

    城门守将核对了文书,军令,毫无差错。他认识河东军的带头将军,见他风尘仆仆,满面疲累的土色,还笑着说:“总算等到你们来了。快去,皇上正盼着你们来呢。”

    身家性命被捏在孝王军手里,已经贪生背叛的带头将军苦笑一声,带着杀神们闯进皇宫。

    从黄昏到晚上,殿外好多处都没有点灯。

    宫廷里一片杀伐声,惨叫声,浓重的血腥味四处弥漫,已经压过盛夏御花园的馥郁花香。

    裴敬玄恐惧极了,太监双喜帮他躲在衣箱里,自己则守在外面。

    漫长的黑夜不知过了多久,殿宇的宫女太监也于慌乱中逃光了。黑暗中杀戮惨叫声渐渐消失不见,一片叫人不敢呼吸的可怕寂静之后,殿宇慢慢响起交错走路的声音。

    灯火点起来了。

    裴清玉用剑鞘挑开衣箱,昏黄的光线,伴随着他的阴影爬在裴敬玄瑟瑟发抖的身上。

    “父皇,儿臣来了。”

    听到这句令人安心的话语,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汹涌在裴敬玄的胸膛里。他从衣箱里蹒跚爬出来,语言混乱,一时不停咒骂建章,一时诉说自己这阵子的憋屈痛苦,想起自己的心腹大臣都被残杀,所剩无几,裴敬玄竟然流下泪来。

    裴清玉静静看着他哭。

    裴敬玄平静些了,问:“我的嫔妃们还好吗?”

    清玉淡淡答道:“受宠者皆被皇后所杀。”

    裴敬玄想起鲜活心爱的美人们,顿时心痛如绞:“这个毒妇!你抓住她了吗,她下场如何?!”

    “皇后一病不起,大约活不久了。”

    裴清玉想起方才的情形,微微冷笑。

    小皇子病死是皇后做的手脚,但皇后自己生病,本来是为了陷害孝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弄假成真,真的病体支离起来。

    见到孝王后,她终于明白了,她身边一定有孝王的奸细,把假生病的药换成了真的。

    裴清玉当时倒垂着血淋漓的斩麒麟剑进去,她恐惧地攀爬,从床上跌落地面。

    “皇后,您还记得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同样病体支离的舞姬,因皇上一时起兴,想重温旧梦,叫她在莲花高台上翩翩起舞。带病舞动的时候,脚踏的莲花台却忽然塌陷,舞姬如断线的风筝,从高处跌落,摔断了最引以为傲的双腿。

    想起那双满是鲜血,跌折成奇怪形状的双腿,皇后手撑着地,拼命往后缩。看着倒提剑尖滴落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道凌厉的血线,皇后惊恐绝望道:

    “我是你的嫡母,你想干什么?!”

    裴清玉用接下来的行动,告诉了她自己想干什么。

    他命人把她搀扶到同样的高台,同样摔下来,带病跌断了双腿。

    同样重病加上重伤,同样痛苦不到一两天,她就会和裴清玉的生母一样,活活疼死。

    “为什么……只杀我……不杀你的父皇?他也有份,他也有份……”生不如死的她,失去意识前喃喃自语。

    裴清玉侧头倾听,很有耐心的样子,对着她认真回应。

    “别着急,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你在黄泉路上不会等待很久的,我很快就叫他去陪你。”

    殿内只点着两盏宫灯,大部分都是陷入幽暗的。

    油纸直棂窗外,隐约看见红色的火光一闪而现。

    裴清玉悠悠的说:“我喜欢黑暗。黑暗可以遮掩很多东西,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清玉,你母亲的死,我也十分痛惜……我……我是被皇后那个毒妇蒙蔽了,你要知道,你母亲病重以后我就叫太医去看她了,我还赏赐她人参熊胆,不惜好药,一定要治好她……

    是皇后,皇后派人把好药换成无用的渣滓药末,朕不知情啊!”

    裴敬玄跌坐在衣箱前,满头冷汗,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瘦小的孩子满手满身是血,拉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太监进入后殿,吓坏了皇后,惊住了他,孩子却跪在地上,抬起赤红流泪的眼睛。

    “父皇,他们欺辱我,还害死了我母亲。我母亲的人参都被他们偷偷变卖了,换成了霉烂的药末,求父皇裁决明断,给我死去的母亲做主!”

    “清玉,你不该叫她母亲。你的嫡母是皇后。”

    彼时年轻的皇上惊讶地说。

    “奴才们贪心不足,胆大妄为,推出去杖毙吧。”

    “父皇明鉴,他们是故意的,他们背后有主使!”

    “孩子,你晕了头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背后主使呢?你这孩子纵然死了生母,也不能胡乱攀咬人,再这么不听话……知道吗?”

    “……”

    “你刚才惊吓到了皇后,还不去给皇后请罪?”

    当年的裴敬玄不想发生丑闻,于是一桩冤案被轻易压下。凶手和帮凶都毫无愧疚,毕竟死去的只是一个卑微的舞姬,她唯二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曾用高妙的舞技取悦裴敬玄,且替他生了个相貌漂亮的庶长子。

    在裴敬玄眼中,她像是个漂亮易碎的琉璃瓶子,虽然妻子生气弄碎了这瓶子,但没关系,毕竟还有更新更漂亮的瓶子在等他临幸。

    裴敬玄委实不明白,为什么多年父慈子孝的表面下,清玉竟然还记得这花瓶碎片。

    “清玉,我这么多年,我对你这么好,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我还把你亡母,从小小的五品才人,追封到一品的妃!皇后太子几次想除你而后快,是我一次次保住的你哇!”

    看着裴敬玄拼命想唤起来他的父子之情,裴清玉笑了。

    “你当然要保我,因为我是你的刀。”

    被世家力量推上皇位后,同样也受世家的制约。不知什么时候,庞大的世家就会为了平衡,也许能叫龙椅上换一个更合适的人坐。

    “只是你没想到,我这把刀能砍伤你的敌人,却也能同样砍伤你。

    要我说,父皇,你别白费力气了。因为有些事,我为了生存从来不提,但是心里从未忘记。”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逆子,你想……干什么?”裴敬玄现在体验到他正妻刚才的恐惧了。

    “我亡母断了一双腿,她是一个靠腿讨生活的舞姬,那双腿她勤练了二十多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该用你身上哪个部位来赔偿……”

    裴敬玄恐惧的目光中,看到裴清玉岔开两条长腿,撩开袍子饶有兴趣蹲在他跟前,染血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右臂,在明黄绸布上落下一个小小血点。

    “你这只神仙手,岂不是很合适?

    我母亲到死都相信你曾经的海誓山盟,我把你能诗会画的手砍下来,供奉到她的坟墓前,也算圆了你当年花前月下的誓言,好不好?”

    “不……不,你砍了我的手,你就永远拿不到禅位诏书,你永远也当不了名正言顺的皇帝!”

    “这就不牢你费心了。你忘了,我一直学你的字,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

    裴清玉还未动手,忽然间恐惧的人浑身痉挛,用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青筋直冒,吐出黑色血来,染脏了下巴。

    裴清玉蹙着眉头,似乎不解,拿手搭在他的腕子上,看着他痛苦的眼睛,忽然摇头笑起来。

    “你中毒了。我没有下毒,是你二儿子给你下的毒。”

    “呃……”

    “他一定是怕你活着会传位于我。你看,你总是放任他栽赃陷害我,只要我没死掉,就一直左右和稀泥,像养蛊一样。你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刺杀我的手段也会用到你的身上?”

    *

    出了清圣宫,外面明月高悬,寒星遍布。

    裴清玉了结多年的夙愿,竟没有觉得很欢喜,也不觉得伤心。夜风吹来,他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黏腻,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安排好一切事情后,他步入浴池沐浴。

    随身侍奉的飞渡着实不明白,为什么殿下自打进京以后,就没有穿王妃赠送的护身宝甲,而是干干净净叠在包袱里,直到现在,结束危险的战斗后,沐浴干净的裴清玉才叫他把包袱拿过来。

    “殿下这时候穿它,莫非以后会有刺杀?”但之前穿,也不耽搁啊?

    裴清玉乌黑的发尾微湿,温泉水洗净了身上的血腥,他用干净的手指轻轻触摸柔软雪蚕丝甲衣,摇摇头。

    他瞧着雪蚕宝甲,就好像看到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和湖水一样静谧的眸子。

    往日的恩怨已经结束。

    现在穿上柔软的宝甲,终于不会把它弄脏污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