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太阳毒辣，数日无云无雨。官路两边的野草晒得枯干，田间黄狗也无力趴在小小的树荫下，吐着鲜红的舌头。

    听说哪里起了蝗灾，连这边田野上都能看到衣衫褴褛的灾民。有时候瘦骨嶙峋饿极了的百姓会扑倒官路边上跪倒，求膘肥体壮的官差们给点吃的，被不耐烦的官差一脚踢倒。

    裴清玉得知这事儿，不知从哪个附近府衙弄了点儿余粮，分给这些快饿死的灾民。

    “这边府衙总共就剩这点儿粮食了，京城善心的富人多，你们去那边逃命吧。”

    *

    蔚州刺史是东方世家的子弟，太子的心腹人，听说蔚州春天就遭了旱灾，主官却怕耽误官绩评优，隐瞒不报，还强压百姓收当季赋税，终于逼得没有活路的百姓造反。

    如今蔚州战火纷飞，蔚州灾民如蝗虫四散奔逃，甚至很多涌进京城，居丧的皇上得知之后，已经龙颜不喜，深感东方家贪婪无用，另一件突发的命案，更使他震怒。

    太后驾崩，本应全国守丧百日，不得婚嫁和举行酒宴歌舞。

    偏偏有不争气的纨绔少年，忍受不了清冷寂寞，竟然把平康坊有名的清倌人赎身后藏在别苑中，偷/情/欢/乐，又因为另一个纨绔得知后争风吃醋，带着家奴上门争抢此女子，闹出一桩丑闻命案。

    这两个纨绔少年，死掉的是某国公族侄，活着的那个是太子侧妃的亲弟弟。

    引起争端的清倌人赎身价码，则是高昂的黄金一千两。

    皇上看的直冷笑。先前他想建造新行宫，太子管理国库，推脱说战事频繁，国库钱紧，所以算了。甚至屡次说想要裁减军队，削减军费。如今倒好，太子无官无职的小舅子，都敢顶着国孝，拿出一千两黄金巨款去赎个清倌人取乐。

    国库没钱，东宫却富的很呐。国库的钱都成了东宫的私库了吗？

    太子一个不成器的小舅子都如此藐视国丧，不把太后放在眼里，那么太子还把他放在眼里吗？

    *

    得知皇上秘密处决太子侧妃之弟，并叫太子目睹那小子血肉横飞，活活被杖死的惨状，裴清玉悠然的烧掉飞鹰密信。

    东宫当天就传出侧妃感念太后，自缢追随的消息。但太子仍然恐惧。

    皇上打算让孝王回来后，办完太后的事情就立马带兵去蔚州平叛。

    孝王和太子不对付，无能的蔚州刺史是太子的人，所以他平叛后一定会找出太子更多的纰漏错处，让本就被打击到低谷的太子更加岌岌可危。

    太子不敢坐以待毙，他要开始暗中动作了。

    树丛间的蜘蛛网，隐蔽的，阳光下微微银亮。小虫落在上面，挣扎越厉害，就被蛛丝粘的越紧。

    裴清玉揣着袖子，靠着合抱粗的树干，颇有兴趣地看蜘蛛吐丝麻痹缠缚食物，忽然一个意外的消息令他起身，有些诧异的反问：“王妃打死了人……怎么回事？”

    林乐乐不爱打人，更不用说打死人，可今日所见的情景实在叫她忍不过。

    在马车上坐累了，下来放兔子活动活动筋骨。周围士兵或者躲在枯叶树荫下休息，或者生火做大锅饭。外沿自然还有轮值站岗的。

    小兔子脖子上套着柔软的皮套，被牵着绳子，仍撒欢跑的飞快，跟着兔子跑进田野一个小土丘，忽然听见一个杂草丛生破败的半堵墙后面，传来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保护林乐乐的侍卫，听到之后面面相觑，脸色十分尴尬。国丧期间，总有忍不住的，该不是有人跑这儿自渎？

    阿红拽着林乐乐袖子，想叫她装没碰见这尴尬事儿，抱着兔子转头离开。

    林乐乐扭头走了两步，忽然顿住，她竟然听到女子微弱的哭泣声。

    林乐乐猛地转过身来，甩开阿红的手，指着矮墙，低声怒斥：“把里头的人抓出来！”

    她既然下令，侍卫们如狼似虎扑了进去，没一会儿，就押出来两男一女，都是衣衫不整。男子膘肥体壮，身上胡乱披着单衣，脖子上挂着甲胄，原本还在咒骂不停，挣扎不休，叫侍卫狠揍了两拳，又看到王妃等人，这才吓得跪地求饶。

    那女子瘦骨嶙峋，蓬头乱发，蜡黄的脸上有几分姿色，大约三十多岁。衣衫褴褛，自觉羞耻，小声啜泣，拿破掉的袖子挡着脸。

    “国丧期间，不要命了？！”侍卫上前，低声呵斥。“污了娘娘耳朵，更是罪该万死。你们是哪个营的，这女子是谁？”

    那两个男子慌乱间，只得招供，是一个校尉一个队长，果然普通的士兵还没有这等胆量和贪念。

    两人竟又狡辩道：“属下们的确做错了，但这女子是个妓子，咱们毕竟算是同袍，我们死了事小，不好给殿下抹黑，不若肉烂在锅里，装作不知，饶了我们兄弟这一遭，把她打死算了！”

    林乐乐顿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那男子。她没想到能听到这么无耻的言论。

    裴清玉赶过来时，林乐乐已经叫那女子洗了澡，让阿红帮她上药。

    “对，那两个混账是我叫人打死的。这女子是我护下的。”

    林乐乐手指微微发抖，掀起眼皮看他，眸子中怒火未熄。

    “你是来朝我问罪的吗？”

    裴清玉立马握住她的双手，弯腰对视她的眼睛，又把她牵引到旁边坐下，极为诚挚地说：

    “我怎么会向你问罪？治下不严，是我的过错。你替我矫正，打死两个犯禁之人，我感谢还来不及。乐乐，我这就下令严查队伍，不管自己的麾下，还是礼部的兵吏，都重申禁令杀一儆百，以后一定杜绝这种事情。”

    林乐乐吐出一口浊气，见他表态如此之迅速坚决，心里的火气小一些了。

    “那……我要保下这个女子，你答应不答应？军法处居然说她也同犯禁，要和那两个混蛋一样处死，你说，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近人情的道理？”

    那女子是灾民，瘦骨嶙峋还带着个孩子，腿瘸了走不快，去不了京城乞讨，又没有吃的。只是为了一块能让母子活下去的饼，不得已接受两个混蛋的轮番摧残，军法处居然还要杀她，林乐乐差点没把军法处给掀了。

    裴清玉立即拍桌：“是的，军法处的人脑子愚了。这女子明明是良家百姓，被人强迫侮辱，当然没有罪过。她平白受难，我这就叫人给她赔偿。赔钱，赔粮都行，她若是没有住处，还可以给她买房安置。”

    林乐乐听到这里，见他把“无奈交易”改成“被强迫”，免了那女子的罪，还要种种赔偿，这才松口气。

    裴清玉见状，忙倒了一杯茶，喂到她嘴边，又给她顺背。

    “还好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林乐乐捧着茶喝完，搁在桌上，小脸终于多云转晴，拿手捂着他的脸，认真说：“幸亏你还算个好人。你若是跟他们一样坏，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裴清玉垂下眸子，心里微动，骨节分明的手叠在她柔软的小手上，轻轻捏了一捏。

    “乐乐这么好，我当然也要做一个好人。只是……”

    “只是什么？”

    “算了。”

    “什么算了，你别说话说一半啊，急死我了，快说！”

    林乐乐手指一捏，裴清玉两边脸颊鼓了起来。

    他顺从地任她捏，只轻轻抚摸她的手指，眼神温和，叹了口气。

    “我处在这个位置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意气之争，而是生死之斗。我的敌人很多，他们会不择手段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为了自保，也许……也只能做出一些看似残忍的事情。乐乐……”

    他把她的手掌拿下来，合掌在一起，又从外面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林乐乐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说：“我自然也知道，朝野宫廷很多斗争都是残忍的。清玉，随便你们上层怎么斗吧，我不会怪你的，但是别伤害无辜的人，特别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好吗？”

    “好，我答应你！”

    一场小小的夫妻争端，消弭于无形。林乐乐收留了那女子和她的孩子。

    裴清玉果然说到做到，整肃队伍纪律，没再听说有欺辱的事情。不过越靠近京城，流动的灾民越多，有些饿极了，甚至想打过往队伍的主意。

    他们自然干不过兵强马壮的队伍。

    灾民中最可怜的，仍是女子和孩子。林乐乐不是菩萨，救不得全部，只有见到实在可怜的贫女孩童，尽力收留几个。

    这引起春等女官的担忧。因为她们觉得这些灾民身份太低贱了，不会说官话，只有浓重的让人听不懂的乡土口音，有的身上甚至有虱子跳蚤，就算给她们洗了澡，无论如何，这种人也不能一直随侍在王妃身边。

    为了以后怎么安置她们，林乐乐很是费了一番头脑。

    最后她决定，等回到京城后，将自己田庄里的一块空地利用起来，盖一所简单的草房大院子供她们居住。山上有桑树，柳树，她自己也有绸缎铺，可以给钱雇佣这些女子编柳筐，养蚕缫丝织绸布，做绸缎铺的店外人员，岂不是两全其美？

    阿红看着规划图点头，提出一点儿意见：“都是女子，还有寡妇，怕门前是非多，需要有人保护她们不受欺辱。”

    要不然雇佣几个壮丁？总觉得好像不是很合适。

    阿红最后想到法子，一拍手说：“这还不简单？这院子不如分成两半，一半养蚕缫丝，一半做学武堂。我们教她们武功吧！”

    林乐乐也拍手称妙，她又想到更好的办法。

    “咱们直接来个筛选，阿红姑姑你做堂主，先一总教导武功。能学得会的，就好生教导出来，以后既可以保护院子，也可以保护送货。剩下学不会武功的，就可以养蚕缫丝，也可以在灶房帮忙，这样就全安排下了。”

    众位被她收留的女子孩童，得知前景，都无不称愿，天天翘首盼着归京。

    有个自己的住处，有个谋生的事情，不用担心回家被贫穷的亲人用几贯钱随意卖掉，还能免费学些傍身的武艺，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情去？

    林乐乐做什么事情，裴清玉都知道。

    他不仅赞同，还热心表示，如果林乐乐学武堂的弟子们能通过考核，他可以在女侍卫营里给她们预留几个位置。

    这时代女子又不能科考，孝王的女侍卫营有钱有权有编制，简直就是无出身无背景的女子能爬到的最高位置了。

    林乐乐见他人美心善，高兴地搂脖子亲了他几口。

    却不知在她面前表现的真善美的裴清玉，即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夺位之争。

    他确实答应了她，尽力不伤害无辜人，尤其是百姓。但是上层社会，不久之后真是十死七八，血流漂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