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暴雨中有山泥坍塌,蛇虫窝被毁,乱窜出不少虫蛇,咬死咬伤若干马匹,数十个士兵。泥泞的地上砍死不少蜷曲蛇段,裴清玉随意瞥了一眼,命令属下查看情况,收拾残局,抹药解毒,而后调了更多的精锐专门保护林乐乐。

    裴清玉很少恐惧害怕,但林乐乐差点出事,着实叫他背上冒出大片冷汗,回想起来还后怕不已。

    有了孝王精锐超级严密的保护,这次一直行进到十方山,林乐乐再也没有碰到意外。

    太后暂且停灵在慈恩寺里。这座寺庙是她捐脂粉钱十万修建的,因此在大雄宝殿的墙壁上彩绘留名,记录此事。角落里还有太后本人的信女塑像,永受神灵庇佑。

    林乐乐观看那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盘腿坐在莲花座上。春夏秋冬出自太后身边,此次旧主驾崩,自然也过来哭灵。

    “太后娘娘有服食金丹的习惯,这次身子不爽利,听说一次服用了过多金丹,没有治好旧病,反而风疾更重了……”

    风疾是高血压。所谓金丹,其实是道教炼出的玩意儿——古时候的贵族为了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经常是佛道两个都信。金丹说是能延年益寿,其实里面含有重金属,天长日久吃多了会让人中毒。

    林乐乐看过电视科普,手里托着圆溜溜泛着金光的丹药,把玩一会儿又放回去了,这玩意有害处,以后可不能叫裴清玉吃。

    进了停灵之地,还要做三天法事才能起灵。

    里面僧人都排好班次,早晚诵经消业祈福。

    哭灵的人也都各自安排好位置,一到时间,说“哭”,就瞬间哭声大作,涕泪横流,还有悲痛到捶胸顿足,伏地不起的,仿佛最亲的娘老子死了那么伤心。

    林乐乐其实挺怕这个的。这种场合哭不出来,很尴尬。

    于是总用袖子掩住脸,伏在地上,帕子叫阿红偷偷浸泡辣姜汁——可惜这时代还没有辣椒,趁人不备擦擦眼睛,瞬间辣的通红,扑簌簌掉泪。

    有时候抬着模糊的泪眼,隔着众人看跪坐在灵前的裴清玉。在其他人一片趴跪嚎哭的衬托中,他虽然跪坐,身子骨却挺得笔直,双手握拳在腿侧,用力到微微颤抖,神色悲戚,眼角泛红。

    巨大的素烛火光,照在九重黑漆的金丝楠木棺材上,也照在他孤独挺直的身影上。

    林乐乐心里一颤。一瞬间,好像棺材和人都融合在一起,同样泛着死气而冰冷的光泽。

    裴清玉漠然抬起头,好像在无意识寻找什么视线。

    终于对上林乐乐泪眼模糊的视线,此时此地,他自然不能回以安抚的笑。他深深看了林乐乐一眼,右手抓住左臂,狠狠一按,瞬间的刺痛叫脸色更沉痛一些,而后错开目光,低下头看黑沉沉的地板。

    “孝王殿下幼时孝顺地不可思议。”

    休息时,红着眼睛的春有时候会怀念起旧事。

    “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湖里的冰厚的可以走马。太后娘娘忽然想吃鱼,殿下就偷偷溜出去了。”

    林乐乐捂着素色茶杯,怔道:“他不会脱了衣裳卧冰求鲤吧?”

    那是穷孩子为了讨苛刻后母的好,传下来的极端孝顺故事。作为皇子的裴清玉没那么做——未免太过刻意了,但他做了类似的事情。徒手用锤子凿破冰面,冰天雪地中钓出几尾鲜鱼进献给老太太吃。

    “御膳房的鱼也没有冰下湖水里新捉的鱼新鲜,孙儿想让太后娘娘吃最新鲜的鱼。”

    面前木盆放着尺多长肥嫩的活鱼,瘦弱的男孩年仅十岁,看起来倒只像七八岁,刚死了母亲被收养在太后身边。他俊秀的小脸冻得双颊如染了胭脂一样通红,耳朵也冻红了,红肿的手背十多道细密的小血口子,是在寒天雪地里用力敲击锤子导致龟裂的。

    太后很满意,这孩子虽然出身不好,但乖巧至极,能记得她的恩情。

    后来又有一次,太后得了肿病,尚药局医正轮番诊治,三五天内没有转色,太后身体不舒服,心里烦躁。裴清玉不知从哪儿听说,用龙子凤孙血做药引,可以治疑难杂病,于是十一岁的男孩竟拿小刀割开自己手臂,放了大半碗血给太后做药引子。

    太后因此事感动不已,且吃了带他血的汤药后,果然病渐渐好了,于是太后到处给人说大孙儿孝顺,因此皇上给裴清玉“孝”字封号。

    春说的赞叹不已。

    林乐乐却摸着自己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打从心底发寒。

    再看着拿慈眉善目的雕像,想到她喝了十一岁孙儿的血,得以病好,那微笑的唇上似乎都染了血色。

    十一岁,打针都害怕的年纪,他竟有勇气拿小刀割开自己血肉放血,献给自己的奶奶。他……疼不疼?害怕不害怕?

    林乐乐心里很不是滋味。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

    做完今天最后一场法事后,用了素斋饭以后,僧人和哭灵者及伺候的人都退下了。

    幽深的殿宇中只剩下裴清玉和林乐乐两人。

    裴清玉早在人多时,就感受到她的目光,一下一下的,似乎欲言又止。

    如今起身走了过来,拉着跪在蒲团上的她起来,第一句话就是:

    “莫哭得太伤心了,你的腿怎样?”

    林乐乐随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轻轻踩了两脚,用手揉了麻木的膝盖两下。

    “只是有些麻了,不怎么疼,这蒲团比宫里的厚多了,我没事儿。”

    裴清玉不信,半蹲在地,叫她坐在蒲团上歇息,自己掀开裙角检查膝盖。入目雪白细腻的肌肤上,膝盖小腿唯有一些淡红的压痕,没有青紫一片,才用手指轻轻按揉一通。

    他低头按压穴位。被按到的地方先是胀痛,随后热热的疏通开了,膝腿的酸麻减轻一些。

    林乐乐忽然伸手,抚摸他的鬓发和耳朵。

    “做什么?”

    裴清玉头也不抬继续按揉。

    林乐乐忽然又涌出一股冲动,她很想抱抱他。

    只是靠近的瞬间,鼻端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裴清玉意识到了,垂眸看向左臂,白色的布料上已经渗出几点鲜红。他用右手捂住,朝后退开,离林乐乐两三步远,若无其事坐在另外一个蒲团上。

    林乐乐牢牢盯着他的手臂,身子前倾,干脆站起发麻的腿,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抓住他的袖子不叫他躲。

    “叫我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挣开了?”

    掀开袖子,是白色绷带。点点鲜血洇湿绷带,粘在外面白布上。

    “好几天了,又抹了药,早就结疤了,怎么会又淌血?”

    林乐乐看着血色狰狞,仿佛自己手臂也痛了起来。

    裴清玉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伤口是追逐马车时,被荆棘木刺划伤的,腿上也有不少细微伤痕。原本的确愈合了,是被他故意抓烂的。

    哭灵应该悲戚,但他实在没有流泪的感觉,又要在众人面前掩饰,便用了这百试百灵的老办法。

    “没事儿,也许是磨破了,并不疼,过几天就好了。”

    林乐乐了然的看着他温和无害的笑容,忽然说了一句:“骗我有意思吗?”

    裴清玉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她扶着膝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外走。他拉住她,她却把手一甩,说:“放开我,我要拿些东西。”

    他不知怎么得罪了她,见她似乎想要丢开他,从烛火光明处走到廊外昏暗处,心里一紧。

    乐乐原以为他孝顺太后,是不是发现端倪,看到他无泪无情的模样,于是失望了?

    幸而不多久,她就拿着黑色小药箱匆匆赶回来了。

    林乐乐神情有些凝重的重新坐下,叫他把手臂伸过来,挽起袖子,替他解开染血的旧绷带,而后用药水清洗掉血迹,净布擦拭干爽后,重新涂上药膏,用新绷带一圈圈缠起来,最后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期间,无论裴清玉如何故意吸引她的注意,比如小声呼痛,轻轻抽回胳膊,她只面无表情瞟他一眼,把手牢牢拽回来,不跟他说一句话。

    眼看她收拾好药箱,又要走。裴清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这次不再放开,轻轻摇了摇,坐蒲团上抬头仰望站起来的她,说:

    “你不理我,一定是生我的气了。乐乐,别生我的气,好吗?”

    “我不是生你的气。”林乐乐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慢慢蹲了回去,面对着他略带祈求的视线,无奈叹了口气。

    “我气我自己。为什么你故意抓破自己的手臂,我却要觉得心疼。”

    林乐乐又不傻。是她这几天给他上药,昨天明明都结痂好好的,今日又没有打斗,没有任何导致伤口磨破的大动作,为什么胳膊会鲜血淋漓?显然,只有胳膊主人自己弄的了。

    裴清玉听见她说心疼,竟然抿紧了嘴唇,掩饰不住一丝喜色。

    林乐乐见状,真怕他想歪了。从他小时候对太后的表现来看,他好像习惯用自虐的方式来表达感情。

    林乐乐忙说:“你若是不小心受伤,我自然心疼。你要是故意弄伤自己,属于活该,我才不要心疼。

    这里又没有别人,实话实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胳膊弄成这样?”

    裴清玉见她湖水澄澈的眼睛,盯着自己,本想说谎掩饰,不知怎么,话到唇边,竟转了个弯儿。

    “乐乐,我觉得自己古怪。”他转过头来,视线对准佛像悲悯万物的眼睛。林乐乐本来看着他,也随着转移看到同样的位置。

    “怎么说?”她问。

    “我打小就哭不出来。有时候看见别人哭,但自己哭不出来,真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连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心里虽痛,但也哭不出来。”

    “……男儿流血不流泪,你正常极了!”

    裴清玉顿了一下,慢慢转过头,对上林乐乐盯着他的视线,对方还怕他不信,重重点点头。

    “你不觉得……我是冷血无情的怪物?”

    “不觉得。”

    林乐乐坚定的说:“因为我也经常在葬礼上哭不出来。”

    “。”

    不要怀疑自己,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心理不安继续自虐,好吗?

    “你奶奶……太后,对你也不是十分慈爱,是吗?”

    虽然是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说法。

    裴清玉在别人面前,绝对不肯承认。因为承认这点,就算是对长辈有怨愤,是不忠不孝。

    但对着林乐乐清明的眼眸,他却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林乐乐吐出一口气。果然如此。哪个慈爱的奶奶能心安理得喝孙子的血啊。

    她看向裴清玉的目光,再次转为怜惜,忽然从怀里掏出手帕,朝他眼睛伸过去。

    裴清玉下意识头往后仰,却又顿住了,忍耐着叫帕子在眼皮上轻轻一擦。

    浓郁的辣味擦拭过眼皮,眼睛微微眨动,瞬间红了,串串晶莹的泪珠滚下面颊。

    林乐乐把手帕塞进他手里,悄声对他说:“以后哭不出来用这个,抹了姜汁的哭坟神器,我用了好多年了,特别管用。总之,再不许把自己胳膊抓得鲜血淋漓了,知道吗?”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