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榆杨，窗外的树上已经有蝉在叫了。
温泠正做着美梦，梦见自己在高中常去的那家马场，骑的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匹纯血黑马。
她有好几年没骑过马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马腹一夹，先小范围跑了两圈，再一个跃起，跨过障碍冲着山脚的小溪飞奔而去。一路上她把熟练的不熟练的动作全做了个遍，还不过瘾，想要骑马跨过那条小溪，身后却有人不停喊她名字，她假装没听见，身子刚压低，又冷不丁被人用力一拽，眼看就要摔下马——
温泠猛地惊醒过来。
耳边是师姐越来越清晰的声音：“总算醒啦，还以为你晕过去了呢！”
她揉着眼反应两秒，偌大的报告厅里，就只剩下她和师姐两个人。
她还在发懵，问师姐：“讲座结束啦？”
“结束啦。”
“叶教授呢？”
“叶教授被请去吃饭了。”
“那他看见我睡着啦？”
不消师姐回答，温泠已经有了答案，不禁瘫倒怪叫一声。
叶教授难得来她们学校开一次讲座，她不表示郑重欢迎就算了，还在他眼皮底下睡了一整场，实在是不应该。
可她真的太困了。
这一周忙着改大创项目申请书，她已经被磋磨着熬了好几晚。
要她写研究总结报告，她一百个愿意，可要她写这些在她看来没多少实质意义的内容，不亚于要从她身上脱一层皮。
项目都还没做，写那么多片汤话有什么用？有这个时间不如研究研究西北的沙尘暴，想想巴黎街头的老鼠怎么又大又肥，再不济发发呆，都比写这个申请书有意思。
也就是因为如此，导师早就看不惯她这不端正的态度，这回存心要磨炼她，吹毛求疵到了极点，她也只能抓耳挠腮，老老实实坐在图书馆改上一遍又一遍。
早上好不容易“刑满释放”，她抱着电脑准备回宿舍补觉，半道上碰到师姐陶翛，听她说要去听讲座，才想起自己压根把这事儿给忘了。
讲座由物理学院承办，邀请的主讲人是天文台的研究员。温泠和陶翛是地空学院的学生，有些基础课要在物理学院上，偶尔也去蹭课，讲座听得就更勤了。
温泠平常不愿意多写一个字，这种时候倒认认真真手写笔记。
奈何眼皮打架，字越写越草，叶教授嘴里那些往常听起来很有意思的近邻星系相关名词，今天听起来也只让人昏昏欲睡。
讲座没听成，温泠也只是懊恼了一小会儿，晚点跟叶教授解释一声，再顺便要一份讲义资料就是了。
她耿耿于怀的还是刚才那个梦，那条小溪她还没跨过去呢！
她忿忿地从师姐餐盘里抢来一颗虾肉圆子，配合着自己的青菜尖吃了。
榆杨大学的食堂名声在外，温泠却觉得名不副实，来的次数不多，每次来吃得也没滋没味。
陶翛没师妹那么讲究，胡乱吃了几口，被对面电视机里的午间新闻吸引过去。
新闻里一位身穿西服的斯文老人一闪而过，正是奇遇汽车的现任当家人。
奇遇汽车继十年前收购欧洲知名汽车品牌巴贝奇后，在今年的同月又收购第二家濒临破产的有名汽车制造商。不过一月有余，又马不停蹄推出自驾式无障碍车量产计划。
而两个月后的今天，奇遇汽车再次推出两款概念新品，不同于以往冷静持重的风格，这两款高端四轮代步车外观迥异，一款是极具未来感的昆虫造型，而另一款是圆滚滚的蓝色海豹。
陶翛有些吃惊，虽然去年就看过这款海豹车的初版设计图，可她没想到这车真能做出来，甚至还要量产上市。
可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她去温泠家做过几回客，她家里不说有多宠溺温泠，但绝对是把温泠当一块宝在疼。既然家里是造汽车的，那捎带一点私心完全不足为奇。中小型汽车在造型上不好有太大突破，现在要出“迷你汽车”，那做成海豹的样子就好操作得多了。
陶翛示意温泠一起看，温泠还哭丧着在想她的马，回头一看，立即被电视屏幕上那行带着噱头的大字给逗得笑出了声：“力图把‘老头乐’打造成年轻人的时髦单品……这什么呀？”
温泠一边嫌弃，一边掏出手机对着电视拍下一张照。
先不论“老头乐”这三个字的好坏，温泠已经能想象出她外公看到这行字后的表情，她外公就是老头，造的车还要跟老头挂上号，纵然脾气再好，心情也不会太美。
不过这个项目也不是她外公经手的，而是她妈，她妈断然也不会喜欢这种新闻标题。
陶翛却是真心想赶这个时髦，只是之前一直没看中合适的，现在海豹造型一出，她也不需要犹豫了。
可还有点奇怪，问温泠：“怎么只有海豹，没有企鹅？”
要知道，相比海豹，温泠是明显更偏爱企鹅的。当初温泠兴致高昂给她看图的时候，两人着重讨论的也是企鹅那一款。
“被我妈给毙了，”温泠收拾好餐盘，分了张纸巾给陶翛，“说做动物造型就已经够呛，企鹅那款安全性上也不太够，所以只定了海豹。”
陶翛明白过来，开玩笑说：“海豹果然是企鹅的天敌，这次小企鹅又输啦。”
陶翛倒说不上更喜欢海豹还是企鹅，但她和温泠一样，以后都想去有海豹和企鹅生存的南极科考。两人学的都是空间物理，而南极是研究高空大气物理的极佳场所。
她比温泠大上一级，前几天刚毕业答辩结束，下半年继续在本校读硕。
榆杨大学往年陆续有过老师和研究生被选定去南极，她当初报考榆杨大的原因就有这一点。大二的时候遇上温泠，得知温泠和她想的几乎一样，两人一拍即合，有事没事儿都爱凑在一块儿。
从食堂里出来，两人随口讨论着陶翛要在毕业典礼上发言的稿子，一道往宿舍走。
半道上陶翛拿出手机看消息，立即提醒温泠：“诶，夏令营报名通知出来了。”
温泠怕热，拿手扇着风，闻言立即泄了气，歪倒在陶翛肩上：“又要写报名材料了，什么时候可以少写一点！”
温泠下半年要申请本校直博，虽然没有明文要求必须参加夏令营，可是以地空学院各位老师对她总是偷懒的印象，她这夏令营非参加不可了。
陶翛觉得好笑，给她支招：“你把以前用过的个人陈述挪过来改一改不就好了，复印件什么的你不早就打印好了一大打备用？”
温泠还是不高兴，可谁让她以前写材料总是应付了事，现在没处可挪怪不了谁。这博士也是她自己想读的，想读就得写，没有什么也不干就把书给你念的道理。
抱怨归抱怨，她站直身子继续往前走，听师姐问：“电影学院有夏令营吗？你家林同学也可以报的吧？”
一提起这事儿，温泠心情又不好了。
“他上个月又被举报了，被学校记过，夏令营是没法申请了。”
陶翛皱眉，“怎么又被举报了？又是因为放电影？那保研也不行了吧？”
温泠叹气点头。
林锵去年就因为在学校组织放映露天电影被举报过一次，放的是一部被禁的华语片，匿名举报人说他不仅侵犯了版权，还说那电影尺度过大，他这是在影响公共秩序。
举报人录了视频，学校对这事儿又敏感，林锵百口莫辩。
年初他用一个大学生影视作品优秀奖才把处分给撤销了，没想到有一还有二，前不久又被同样的理由举报，偏偏还是在大三这么关键的时候，就算林锵拿得出作品和论文，想要撤销也得等到处分满一年，那时候夏令营和推免早结束了。
“举报的人也够闲的，哪个学校不组织放电影？”陶翛见温泠耷拉着脑袋，搂了搂她肩膀，“那现在也只能认了，以林同学的成绩，自己考肯定也能行。”
温泠闷着头没说话。
陶翛继续安慰：“专业第一，还愁考不上么？只要笔试过了，面试的时候把作品一摆，难道老师还舍得刷掉他？”
“他自己考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冤啊，而且……”温泠弯腰捡起地上一颗石子，丢进旁边的花坛里，“他要考本校。”
陶翛愣了愣：“他还要留在重庆？你们还要接着异地啊？”
温泠苦着一张脸，冲她点了点头。
陶翛很是不解：“电影学院不比他们学校强？而且他不是榆杨人么？榆杨影视资源也更多吧，回来发展不是更好？”
温泠解释：“他朋友都在那边，老师也希望他留下。”
这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陶翛没有被说服。
她见过林锵不少回，要说温泠家里多么宠她，那林锵对女友也是好得没话说。而温泠呢，陶翛觉得，要不是重庆那边没有她们这个专业可读，温泠估计真会为了林锵跑去重庆。
温泠去不了，那林同学大可以回来，就算不考虑别的，只考虑女友也足够了。可没想到林同学让人失望了。
陶翛也没往下深问，见温泠忧愁一张脸，撞了撞她：“岩馆开了两条新线，明天去试试？”
“明天不行，我妈要我去接送个人。”
“什么人？”
“我也没见过呢，朋友家的小孩。”温泠不以为意，很快又来了精神，晃着陶翛胳膊：“明早8点，别忘了帮我一起抢票！”
陶翛见她兴致好了不少，揶揄她：“得得得，要去见林同学了，就是半夜三点我也起来帮你抢。”
温泠笑：“谁说我要去见他，我是去看电影！”
“好好好，上海电影节嘛，国际大电影节，谁不想去？”陶翛到底还是替师妹有几分意难平，借机调侃两句林锵：“不过林同学有点寒酸啊，他不就是志愿者么？主办方票也不送两张的？何况你要去见他，怎么还要你自己抢？”
“票都抢着买呢，主办方哪里还会送？明天林锵也跟我一起抢，就是怕抢不到嘛。”
“抢不到难道你就不去了？”
温泠扬起下巴，笑说：“那也要去！”
实在抢不到总还有其他办法，反正上海她是必须要去的。正好电影节赶上端午节假期，她打算再请两天假，提前过去，机票都已经买好了。
这个月林锵忙着申请志愿者的事儿，没回榆杨来，她这段时间也忙，课本来就多，又去科学院的实验室待了两周，上周还跟着老师出省去参加了地球物理知识竞赛。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
温泠回宿舍收拾了东西，背着包去停车场取车。
出校门先去洗了趟车，再一路开去实验中学附近的住处。房子她一个人在住，是她妈给她选的，偶尔她会喊同学朋友来这儿聚会，平常自己来得比较少。
这个点也睡不着。下周有国外大牛来学校开大气科学讲座，她被喊去当主持人和翻译，稿子还得顺一顺。顺完又翻出一本书来，一看就是一下午，看完把提炼出的知识点顺手发给朋友们。
晚上和林锵视频，吃过饭就早早睡了。
一觉睡到七点半，收拾好就急忙出了门。
半路上找了地方停下，卡着点儿开抢电影票，抢完也来不及问朋友们帮忙抢到几张，在群里撂下一句话就继续赶着去接人了。
地方不远，就在实验中学附近。温泠很是纳闷儿，人家要去实验中学参加考试，家里司机一脚油门也就到了，她妈却非要她去凑一凑热闹，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指不定还给人家添麻烦了呢。
就算关系好，联络感情可以换个方式，等人家好好考完了再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嘛。
可她妈破天荒指定要她去，她也就应下了。
人她提前联系过，现在已经在酒店等着。
九点就开考，温泠没再耽误，绕了条小路过去，到酒店门口时八点刚过十分。
车窗摇下，她一眼看见门口喷泉旁站了个男生。
并不惹眼的衬衫牛仔打扮，清瘦身形，个子很高，手里抓着一只书包，看着很是乖巧。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温泠却能确认，这就是她要接的人。
正要过去，那男生应该是认出她车，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等他到了近前，温泠脑袋往外一探，“周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