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范格列西-Ⅳ的一昼夜约为五十六个小时,即使正值春夏之分,昼长夜短,在这颗几乎被荒漠覆盖的星球上,也有一个对于外来者来说格外漫长的夜。

    布耶尔从冥想之中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还是夜幕深沉的浓黑。神明的躯体虽有疲累,却并不需要睡眠,在就算是不久前沉浸在节日欢庆中人声鼎沸的市集也稍稍冷却下来的深夜,她的神智也非常的清醒,丝毫没有困倦之意。

    夜晚对于神明的意义,除了令子民安睡以外,或许代表着放松休憩之时,布耶尔不清楚自己从前的同僚是如何利用这段安闲的时光,但她依稀记得,自己会潜入梦境之中,与自己幼小的子民嬉戏,或是为他们排忧解难。

    在她将梦归还于成年的子民后,这项休闲活动的对象便又多了一个,只是比起涉世未深的孩子们,成年人的世界更加丰富,也各有各的出彩,各有各的苦闷,她用知识交换知识,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技能、经验,也体会到了人所独有的许多复杂的情感……

    只是,如今身处异乡,远离故土,梦中再也没有自己庇护的子民,这项令她无比满足的休闲活动恐怕是只能搁置,布耶尔叹了口气,她总不可能进入异乡居民的梦境——不说礼仪问题,就说在陌生状态下,大脑的保护机制会竖起墙壁把她隔绝在外,强行进入必定会被当做不速之客排挤出去。

    她当然有办法绕开这堵墙壁,但她刚刚脱离本质状态苏醒不久,力量还很虚弱,连自己的眷属都难以即时唤醒,又何必做这种违背礼仪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人类社会中,不在深夜打扰他人是约定俗成的常识,因此布耶尔不准备去打扰刚认识的骑士先生,旅店沿街而设,她刚刚听见楼下又开始响起窸窣的谈话声,想必是老板口中的夜市开始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列车,亲自来到真正意义上的新的世界,她准备下楼去逛逛,看看能找到些什么线索,顺便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对于来自各个星球,各有各的睡眠习惯的星际人民来说,范格列西漫长的夜晚不再有来自星空的恐惧,反而拥有别样的魅力与风情,他们利用这段特殊的时间娱乐充实自己,自有自己消磨的方式。

    楼下的酒吧渐渐聚集起三三两两的顾客,只是氛围比白天更安逸,更沉静,来者都是结伴而行的人,在各自的小圈里围起氛围的墙,待在里面和亲密的人小声培养着感情,也就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独自一人,而且还明显是个孩童模样的布耶尔。

    但布耶尔还是在自己的身上施加了一层力量,让人们自然而然的忽视掉自己,白天她已经见识过范格列西人“淳朴”的民风,她可不想被热情的老板抓住,好心的“送还”给名义上的“监护人”塞特,这可就违背自己独自外出的初衷了。

    有点像以前在贤者和普通学者们下班后从净善宫躲开卫兵的看守偷遛出去的感觉,恐怕须弥的民众们,也无法想象自家虽然看起来年幼但贤明又理智的神明会做出这么“叛逆”的举动。

    但就像之前所说,就算是神明也会感到疲累,她是智慧之神,对一切保持着强烈的好奇与向往是她镌刻在本能的冲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她去见证新的东西,获取新的知识——处理政务是她的职责,倾听民愿是她的使命,但如果说自己复位之前的那场动乱中她学到了什么,那其一即是她也可以不忽视自己的感受,适当为自己考虑一些。

    实践理论的第一步便是预留一点时间给自己的兴趣,她也认同劳逸结合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然后,不知不觉间,这套转移他人注意力的术法就愈发的熟练,普通人甚至无法在脑海里留下一星半点的印象。

    回忆这类小事,对于曾经需要梳理留意来自整个世界的信息的神明来说轻而易举,她一心多用,在夜晚人群聚集的市集里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触碰到的一切,经过她的五感在她的脑海里归类成档案,思绪如同湍流一般流淌,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思考,直到有一处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拿出手机快速发了几条消息,得到回复后,停在一块地摊前,借从面前走过的人群撤去了力量,合理的出现在了摊主的视线里,几步走上前,摊主见一个小孩子独自走到这里来,没有驱赶,也没有无视——因为他的面前摆满了陶人,小船,小机器人之类的玩具,这也是布耶尔选择他的原因之一。

    摊主眼珠快速一转,他注意到面前的小孩儿那精致的服饰,决定忽悠忽悠小孩儿,没准喜欢哪个,她家大人来了,随手就买走了:“小朋友,一个人?你父母呢?”

    布耶尔笑了,笑容柔软可爱,配合的表现出小孩儿的模样,学着小孩子天真的语气悄然转移了话题:“摊主,这些玩具都好旧啊,是其他人玩过后回收的吗?”

    摊主也不恼,他怎么也不会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计较,仗着小孩子不懂,他明目张胆的偷换概念——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般不喜欢别人碰过的玩具,哄抬价值对他们来说才是正解:

    “小朋友,你这就不懂了吧!这些玩具叫做古董,古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小朋友玩过的玩具,非常具有收藏价值!叔叔为此专门进入很远很危险的遗迹里,冒险拿出来的——遗迹你知道吗?你爸爸妈妈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来参观那些遗迹对吧?”

    “悄悄告诉你,你们参观的那些,都是一些叔叔阿姨帮你们解决了危险的机关后,保留了好看的景色的景点!其实在那之前,遗迹里可有数不清的宝藏!所以别看着旧,但就连叔叔阿姨们都喜欢得紧,是世界上最名贵的玩具。”

    “但是叔叔这里有很多,如果你想要,愿意便宜一些卖给你!”

    他拿起一个黑色的,狗头人身的陶人接着编:“看看,一个个的,都多可爱,这些玩具摆上台面,绝对会成为全场最亮眼的小孩儿!”

    布耶尔低头看向那个陶土捏成的小人,虽说依稀能看得出那捏的是个狗头,但扁平的脸面,两个大圆里点个个小点代表瞳孔的眼睛,大张的嘴和里面歪七扭八的牙齿——即使她知道人类的审美观可以称作是百花齐放,异彩纷呈,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但她实在无法把这潦草的五官定义为普遍意义上的“可爱”。

    ……不过考虑到这些东西来自于六千年前的古文明,再考虑到那时人民朴素的世界观和更加朴素的生产道具,布耶尔觉得可以适当宽容一些。

    布耶尔想了想,撅了撅嘴,表现出了一个审美正常的孩子应该有的反应,然后眼睛依次扫过摊位上的小船,小机器人,还有一个看不出用途但雕刻工艺很先进的木质方块:“它们的风格和年代怎么看起来都不一样,真的是遗迹里拿出来的吗?”

    “当然是了,只是不是从一个遗迹里拿出来的,小朋友,你知道莱文兰德文明有多少年历史吗?”摊主用手比了个手势,“六千年,这么多年,早就够他们造出小车,小机器人和……呃……”

    他卡顿了一下,在对面小姑娘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的注视下,硬生生编了个名词:“益智魔盒,对,益智魔盒,只要打开它,就能成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小朋友!”

    智慧之神沉默的看了一眼严丝合缝根本没有“打开”余地的方块,没有说话。

    摊主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到一阵尴尬从脑壳顶蹿到了脚底,让他忍不住扣紧了脚趾。他有些不耐了,准备如果再等五分钟这孩子的家长还没到,就把她随便找个理由赶走。

    谁知那孩子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似乎在发消息,他愣了愣,神情舒缓了些许。

    他想,这小姑娘想必是心动了,找家长来付钱吧,总算要卖出一单了,天知道费老大劲进遗迹,结果碰到那群杀千刀的家伙有多么倒霉,要不是他们跟吸多了一样来不及管他,别说这箱破烂了,他人都得留在那里……

    “……我买了。”

    “啊?”

    布耶尔深深的看了刚刚明显是在神游天外的摊主,然后突然出手,拽着摊主的衣领往后一退。

    锃!

    金属震颤的声音破空而响,刀刃在空中划过迅猛而又雪白的弧度,径直劈开了夜市昏黄的灯火,像个暴戾的不速之客,不由分说的打破了惬意的氛围。

    摊主在理解了自己被一个小孩儿轻轻松松拽出两米远的现实之后,不得不头皮发麻的理解了另一个现实——如果刚刚他还呆坐在那里,就会跟摊布上那个狗头陶人一样,被活生生劈成两半!

    布耶尔将被吓得腿软的摊主安顿在附近的一个主人见势不妙已经快速溜走的移动餐车后,叮嘱了一句:“我已经联系过治安官了,你恢复好了就赶紧离开现场。”

    叮嘱完,刚直起身,就看见拿着刀的男人走出暗处,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那个“益智魔盒”。

    布耶尔眯起眼,脑中思绪瞬间活络了起来。

    因为权能的原因,她对情绪非常的敏感,之前她便感觉到,有个异常混乱的神智潜伏在街边的阴暗处,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陷入了疯狂,且,它的主人正在窥视着街道,对某个对象有着极其强烈的杀意,她依照视野的角度判断出了目标的大致范围,再结合其它原因,最后选择了离得较近的玩具摊主。

    但如今,男人却又表现出如此的目的性,让她想到了两种可能:

    其一是“执念”,其二是“控制”。

    她不准备和男人进行交涉,因为她很清楚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不具备交涉能力,现在她要做的,只是撑到治安官来——以白天酒吧前爆发冲突时出动的时间来看,市集的治安官效率颇高,可距离十多分钟前自己联系治安官到现在,却还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令布耶尔有些不安。

    这还是自苏醒以来第一次大幅度运用自己的力量,但她并不太担心,首要目标,是理清男人暴起伤人抢夺物品的可能性究竟是二者其中之一,还是另有缘由。

    ——那个方块……她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不,不如说,整条街的如古董的东西,都让她有种既视感,只是那个方块给她的感觉更强烈而已。

    她好像曾经在何处见过类似的东西,却又始终缺少一点关键的线索使她联想起来。

    她可以确定,自己的记忆里,从未来过此地,也从未接触过莱文兰德文明的任何遗址与遗物。

    ……可自己的记忆真的可以信任吗?

    作为曾经掌管整个世界的记忆与历史,并深谙其中门道的神明,布耶尔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笃信的记忆,也可以是大脑虚假的捏造,或者说是各种原因下模糊而又残缺以至于难以置信的真实。更别说,在她的印象里,她曾两次几乎完全舍弃记忆直到退回幼苗状态,记忆的可靠性再下了一个台阶。

    布耶尔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不擅长战斗,能做到的只有拖延,必须集中精力避开劈来的刀。

    她尝试直接进入男人的意识,但很快因过于紧绷的神智而退出,因为直接突破很大概率会破坏他的大脑,使他清醒后变成痴呆,只好在表面进行干扰,使他的大脑变得迟缓,以此来减缓他动作的速度与频率,等待一个时机。

    可到底只是缓兵之计,男人不论是身形还是动作的狠厉果决程度都在她之上,她终究被一刀逼退太远,来不及顾及还躲在餐车后的摊主,只见男人那双目无神,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扭曲,扯出一个残暴而血腥的笑,他提起刀,冲向餐车,雪白的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像裹了一层滚烫的热油,刀刃下劈,碎光像飞散的油花一样令人恐惧,让人联想到刀下人血肉横飞的下场。

    哐哐哐哐!

    一连串物质碎裂的声音响起,男人脸上的笑容从扭曲走向癫狂,他的嘴里像破风箱一样泄露出断断续续的音节,最后演变成断续诡异的笑声,那一刻,就像是身负仇恨的狂徒亲手斩杀了仇人,陷入了解脱而又濒临崩溃的狂喜——

    但是,没有。

    没有血肉横飞的场景,没有痛苦的哀嚎,没有令他血脉喷张,执念深重的血腥场景。

    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又狠狠的紧缩起来,混乱的神智竟有一瞬间清醒过来。

    为什么,这么安静?

    为什么,没有混乱的惨叫?没有恐惧的哭喊?

    男人呆滞的举起自己的刀,刀上没任何应该有的,属于杀戮的一切,他将刀举得更近了些,想在上面看见哪怕一丝血丝。

    然后,他在自己打磨得锃亮的刀刃上,与一只有着奇特的四叶印瞳孔的翠绿色眼瞳对上了视线。

    “啊,真是遗憾。”

    那只眼瞳竟发着耀眼的辉光,在刀刃的反射下,显得无比的刺眼,就如主人轻声的感慨一样令他混沌的大脑一瞬清明,本能的四肢发冷、僵化,仿若有种无形的威亚笼罩在身,令他动弹不得。

    “这真是一个不太‘美妙’的梦,对吧,来自泯灭帮的……杜洛瓦因先生。”

    他正在被注视着,无论躯体……还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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