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雪山

    黄瑶不常来扫墓,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

    陈金默墓前放着一束鲜花,祭奠的人已经离开。

    黄瑶知道,阿岳回国了,她们还不方便见面,也许她已经告诉爸爸她结婚的好消息。

    黄瑶在更早之前知道了那个好消息。

    阿岳开玩笑说,“你爸只是我的救命恩人,让我报恩可以,守寡不行。”

    两人隔着电话笑了起来。

    笑声渐渐淡去,阿岳叹了口气,提到刚被她送进监狱的唐小虎。

    “你虎叔跟我说过,他很担心你。”

    “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帮你帮错了。”

    “瑶瑶,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说,新生活。”

    “不要陷在过去,闷头一条道走到黑。”

    “抬头看看,天上那么多星星,总有一颗值得你停留。”

    “瑶瑶……你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啊,瑶瑶。”

    电话那头,阿岳哭了。

    黄瑶依然笑着。

    她现在已经如履薄冰。

    至于未来......

    也许她没有未来。

    墓前扬起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墓园的冬青微微抖擞,也感受到飕飕寒意。

    黄瑶拨开乱发,无奈地望着碑前照片,爸爸把她的头发揉乱了。

    身后传来长者的关心,“孩子,要下雨了。”

    黄瑶回头,是安欣。

    是时候了,她知道,她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

    在她明知贿赂资金伪装成货款,仍支付出去后;

    在她通过阿岳向杀死蒋天的凶手二次汇款,非法取得高启盛□□的证据后;

    在她将强盛和盛世合作项目资金周转过账,从而引出高家掌控的地下钱庄后;

    警方终于注意到她。

    她是参与者、经手人,如果她有罪,高家将罪无可恕,暗雷遍地炸响,保护伞也保不过来。

    安欣要维护正义,她尝试过正义的方式,没有用,现在她只想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安欣打量着黄瑶,在对高家做了那些事后,她依然无所畏惧。

    他开始理解唐小虎的担忧,看着她长大的唐小虎,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自毁倾向。

    他想起昔日的战友李响,同流合污地踏上不归路,再也没能回来。

    黄瑶还是个孩子,比挚友当年还要年轻,独自行事的固执倒是不相上下。

    安欣问,“你把唐小虎送进监狱,是在保护他对吗?”

    唐小虎始终不肯指证高家,也是在保护她。

    黄瑶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目光痛楚,“难道那不是他应得的吗?”

    “以前我总在想,为什么是流弹,为什么爸爸一定要离开我。”

    “后来我明白了,老天爷在惩罚他,也惩罚我。”

    “安叔叔,我不是一个强大的人,承受不了第二次。”

    “唐小虎已经在赎罪了,那是他应得的,老天爷会给他一个机会的吧?”

    在阳光下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得不到的,唐小虎拥有就好。

    “可他把机会交到了你手里。”安欣没有忘记所受的嘱托,“孩子,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天色阴暗,远处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延迟的雷声震耳欲聋。

    黄瑶不愿再听,唐小虎的劝说她已听过无数次,“要下雨了,安警官,我们该走了。”

    安欣坐到陈金默对面,目光定在照片上的笑容,微微叹息了声,“你不愿听,那就说说你爸吧。瑶瑶,你爸也有话留给你。”

    黄瑶自嘲,“我爸?我哪个爸?”

    安欣又叹了声,摸出怀中捂到温热的录音笔。

    黄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着安欣按下播放键,久违而怀念的声音多年未变。

    墓园冷寂,只剩冬青狂舞。

    呼啸的风吹落眼泪,爸爸的声音在风中回响。

    “瑶瑶……”

    遥远时空中的呼唤,她在梦中追寻至今。

    ——

    南方临海的京海,四季并不分明,春夏之间只隔着一场阵雨。

    雨后阳光,夏日暑气蒸腾。

    今天是小学期末考,再开学,黄瑶小朋友就上初中了,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厨师出身的陈金默文化程度不高,又不善言辞,每次家里有大事,那就“吃点好的”。

    陈金默备好菜,炖好汤,等待女儿回家的空档,搬张板凳坐在屋前,拿出修好的玩偶,对着收音器测试录音。

    瑶瑶,瑶瑶,瑶瑶,阿岳......

    功能修复,录音正常,可惜阿岳的留言找不回了。

    陈金默一直犯愁,不知如何安慰因为摔坏玩偶而内疚的女儿,于是决定在今天赋予玩偶新的意义。

    恰逢期末考试这样重要的日子,从不让他操心学习的女儿比他更看重成绩,考前紧张得一晚没睡好,这么小的孩子,不该有这么大的压力。

    作为父亲,他甚至希望她不要有丁点压力。

    临近傍晚,阳光倾斜,屋前的影子被拉长。

    兔子玩偶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耳朵伸得老长,聆听不善言辞的老父亲支支吾吾。

    “瑶瑶,其实,考不好没关系……”

    平时手起刀落绝不含糊的卖鱼佬抓抓头发,痛恨自己嘴笨,说话一点也不好听。

    不行,重新录。

    “瑶瑶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太阳悄悄西沉,拉长的除了影子,还有漫长的沉默。

    他不会大道理,也不会好听话,沉默后再次开口,没有铺垫,只有最简单、最直白的语言。

    “瑶瑶啊,爸爸希望你开心。”

    他的瑶瑶那么懂事,那么优秀,配得上更好的父亲,却偏偏做了他的孩子,满手血污的杀鱼佬,屈服于彩糖的懦夫,怎么敢苛责老天爷恩赐的女儿。

    他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不让她吃一点苦头。

    他和阿岳关于瑶瑶是否必须上大学意见不合。

    经阿岳提醒,他已经给女儿存下一辈子的保障,如果学习辛苦,那么不学也可以。

    瑶瑶,他的瑶瑶,跟着他这样的爸爸已经受苦了,他怎么舍得让她再吃额外的苦。

    夕阳下,并不望女成凤的父亲只有一个心愿。

    因为不善表达,就翻来覆去地诉说。

    “学习不重要,考试也不重要。“

    “上不上大学不重要,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

    “瑶瑶,爸爸希望你开心。”

    “爸爸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让瑶瑶无忧无虑。”

    “所以啊,瑶瑶只要好好生活,每天开开心心就可以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瑶瑶都要开心。”

    “否则,爸爸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他原本就是这样评价自己。

    丧父,丧母,失去爱人,他曾如此痛恨这孤苦的人生。

    是女儿的出现带给他重生,让他向安欣保证,今后好好做人。

    可惜事事难料。

    心中感慨,长长叹息。

    他不愿这声叹息传到女儿耳中,赶紧按下终止键。

    指尖用力过猛,小兔子忽然生气,怒瞪大眼,发出混乱的电子杂音。

    陈金默皱眉,拍拍小家伙。

    怕什么来什么,玩偶耳朵耷拉,毫无预兆再次罢工。

    日头又落了些,屋檐下的影子越拉越长,远处路口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很快跑到他身边,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在夕阳下牵手。

    罢工的玩偶早被藏了起来。

    陈金默掩饰紧张,问女儿饿不饿,厨房的鱼汤炖好了,他们马上开饭。

    黄瑶小朋友垮着脸,“爸爸,你不问我考得这么样吗?”

    手起刀落但嘴笨的老父亲更紧张了,极度的自知之明让他不敢问,万一没考好,他不会安慰怎么办,偏偏那只兔子又罢工。

    厨房传来鱼汤的鲜香,黄瑶小朋友有些馋了,终于忍不住笑场。

    夕阳下,小小的影子高兴得蹦了一下。

    “哈哈,爸爸不用担心,我发挥得不错呢!”

    初夏的微风吹散燥热,陈金默出汗了,此时终于松了口气,风吹日晒的脸上笑出褶子。

    “瑶瑶真棒,想要什么奖励啊?”

    “嗯……迪士尼,想和爸爸一起去香港迪士尼!”

    京海没有迪士尼,去过香港的同学说,迪士尼有花车巡游、烟花汇演,她想和爸爸一起去看。

    陈金默迟疑片刻,李宏伟还在医院,老板也许需要他善后,但他怎么忍心让孩子失望。

    心软的父亲就这样说出了女儿一生的噩梦。

    “好,我们暑假就去香港,去迪士尼。”

    ——

    安欣为黄瑶申请了特殊保护,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这些年,他总是慢高启强一步。

    赶到高家别墅时,高启强守在陈书婷床前。

    时至今日,卖鱼强依然满身腥味,安欣嗅到黄瑶有危险。

    高启强十分平静,“安警官想多了,她是我和书婷的女儿,我怎么舍得。”

    就在不久前,他也是这样告诉黄瑶。

    “瑶瑶,你妈疼你,我怎么舍得让她伤心。”

    所以,不能在病房,不能在高家。

    乖巧懂事的养女在被拖下去前,第一次回击了他。

    “如果你真的在乎妈妈,为什么要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其实你早就放弃了她。”

    他无法辩解,唐小龙把黄瑶带了下去。

    高家的叛徒不止一个。

    从发现黄瑶背叛那刻起,高启强就计划让唐小龙清理门户,那是一场考验。

    唐小龙没有通过考验,选择放过把唐小虎送进监狱的叛徒,也许唐小龙比他更早猜到,黄瑶在保护唐小虎,是他发现太晚了。

    道上都知道,高家家法严明。

    到底是为高家做事这么多年,唐小龙逃过了家法,为了自保向警方自首,然后引来安欣。

    安欣焦急地问,“告诉我,她在哪儿?!”

    唐小龙没有伤害黄瑶,但她还是不见了。

    高启强眼中只有陈书婷,病床上只剩枯槁呆滞的面容,他看到那张脸上焕发昔日光彩,一如他们夫妻初见,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容颜。

    “阿婷,是我对不起你,瑶瑶已经走了。”

    安欣悲痛地怒吼,“高启强!”

    病房里响起铃声,年轻警员接完电话,走到安欣身边。

    警局来的新消息,高启盛失踪了。

    安欣猛然看向身边佝偻的身影。

    高启强老了,他们都老了。

    他把自己引来高家,给高启盛争取到了时间。

    ——

    狭窄的乡间小路,车内一股汽油味。

    黄瑶在老旧的三座皮卡上醒来,浑身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

    右边有人抱着她,倚靠的肩膀来自高启盛。

    他出身贫寒,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还是难熬长途颠簸,在逃亡路上睡着了,疲态爬上睡颜。

    左边司机是跟了高启盛很多年的,也在疲劳驾驶中眼皮打架。

    黄瑶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一定不是京海,京海发展太快,乡间也都是柏油马路,眼前四面环山,道路穿插林间,偶尔还有滚落的乱石躺在路上,不知是哪片深山老林,除了他们不见人影。

    她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

    那时,唐小龙把刀抵在她脖子,最后还是放弃。

    “我怕小虎出来跟我拼命。”

    旧厂街出来的人向来护短,唐小龙如是说,

    “瑶瑶,等事情了结了,去看看他吧。”

    “他一直盼着你去看他,没用的东西,怪可怜的。”

    “我这辈子痛快活过,不亏,他不一样。”

    “你要等他出来,两个人好好过。”

    “到时候我早进去了,不碍你的眼。”

    黄瑶逃过一劫,收回摸到桌边,准备把烟灰缸抡他头上的手。

    唐小龙放过了她,但高启强没有这个打算。

    她被带到一处仓库,装进油桶开始注水。

    慈爱的养父说,如果她在蒋纬绑架那次就死在水中该有多好,她将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油桶即将注满,她故意遗落在仓库外的警报器适时响起,人们以为警察来了,她差点又逃过一劫。

    高启盛匆匆赶来,好巧不巧撞破她的伎俩。

    高启盛捞起水中的她,目光沉痛,“瑶瑶,真的是你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

    黄瑶呛了水,一边咳嗽一边恶毒地笑,“是我,阿盛,是我毁了你的一切。”

    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恨不得把她生吞入腹,下一刻,眼底深处又翻涌起别样情绪。

    他说,“瑶瑶,跟我走吧,高家有家法,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翻涌的热烈很快冰封、沉淀,高启盛抱起她,冰冷道,“我走后,所有罪名都会落到我头上,我哥不会有事,而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越痛苦越好。”

    黄瑶想反抗,被一支药剂夺去意识。

    高启盛还是把毐品用到了她身上,就像当年对爸爸。

    ——

    这一路,黄瑶断断续续醒过,中途发了场低烧,现在终于感觉好些。

    意识逐渐清晰,黄瑶动动手指,找回身体控制权。

    司机还在犯困,方向盘悄然搭上一只手。

    彻夜长途,天刚蒙蒙亮,寂静的山路蜿蜒曲折。

    他们行驶在环山公路,路边没有护栏。

    此时只需一个急转弯,就能结束一切。

    黄瑶积蓄力量,深呼吸,紧握方向盘的手青筋凸起,血管分明。

    血管,她一愣,突然想到安欣说,唐小虎差点割开了动脉血管。

    安欣的话伴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伤了她。

    他说,她跳下去唐小虎也会死。

    他还说,爸爸看到她这样会难过。

    车子在山腰拐过一个弯,正值清晨,天光大亮。

    入眼群青,青山远处赫然一道白色山峰。

    是雪山,是连绵的雪山。

    雪峰镀上阳光,日照金山,巍峨,神圣,遥不可及。

    失神片刻,黄瑶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伸出的手被拉回,包裹在温润的掌心,头顶传来高启盛的声音,“知道那是哪里吗?”

    黄瑶眼眶湿润,她当然知道。

    眼前山峰连绵,海拔高处终年积雪,她去过更易攀登的尾峰,那里有唐小虎陪她度过的十八岁。

    高启盛抱紧她,“那是昆山的主峰,昆龙雪山。”

    他没有问她想起了谁,不用问,他知道她想起了谁。

    他们已经到了昆南,毗邻缅甸的昆南。

    最终目的地是缅甸。

    他哥盯得紧,他多年没有经手毐品买卖了,只是偶尔做做中间人,为缅甸的合作伙伴介绍国内客户,关系一直维护着,想不到这时候派上用场。

    赶了太久的路,眼下该休息了。

    车子绕过一座山,旅游开发不到位的山坳里住着少数民族,把他们当作采风的旅客,虽然这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外来者。

    村里只有年轻人会说汉话,脑子也活络,一个年轻人腾出自家院子给他们采风,遥看群山之巅的雪峰,视野极好,租金颇丰。

    村里人少,小院僻静,没人打扰他们。

    在这四面环山的地方,黄瑶知道自己逃不掉,也不打算逃,她还没有见到高启盛被彻底击垮。

    高启盛还不知道,她给他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高启盛的折磨在惊喜之前来临。

    这一路实在太累了,黄瑶躺在院子里的木椅上休息,高启盛进屋取毯子。

    椅子四条腿不齐,黄瑶去院门口找石头,刚找到块合适的,高启盛冲出门来找她。

    愤怒、惊慌在他脸上交错,黄瑶只觉得可笑,她真没想跑。

    她的身体没恢复,也跑不掉。

    黄瑶垫好椅子,继续躺下休息。

    高启盛给她盖上毯子,回屋取来一个小黑盒。

    远山叠翠,雪峰巍峨,黄瑶沉浸于眼前景色,期待着远离城市的一整片星空。

    司机忽然走过来控制住她。

    高启盛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叼下针套,从不明标识的药瓶中汲取注射液。

    黄瑶知道将要面临什么,只是没有力气反抗。

    山野寂静,盘亘的昆龙雪山见证了山这边的酷刑。

    药效强烈,高启盛用得很克制。

    黄瑶很快倒在他怀中,再次成为依偎着他的乖孩子,不会逃跑,不会离开。

    他想,要不了多久,她就永远离不开他了。

    曾经,他多么欣赏陈金默,却只能靠彩糖控制,现在黄瑶也是,他们父女总在逼他。

    黄瑶满头是汗,意识模糊地靠在他肩头,迷离的柔情仿若爱意。

    高启盛心头一热,紧紧抱着她,不停亲吻。

    “瑶瑶,瑶瑶,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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