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瑶不常来扫墓,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
陈金默墓前放着一束鲜花,祭奠的人已经离开。
黄瑶知道,阿岳回国了,她们还不方便见面,也许她已经告诉爸爸她结婚的好消息。
黄瑶在更早之前知道了那个好消息。
阿岳开玩笑说,“你爸只是我的救命恩人,让我报恩可以,守寡不行。”
两人隔着电话笑了起来。
笑声渐渐淡去,阿岳叹了口气,提到刚被她送进监狱的唐小虎。
“你虎叔跟我说过,他很担心你。”
“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帮你帮错了。”
“瑶瑶,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说,新生活。”
“不要陷在过去,闷头一条道走到黑。”
“抬头看看,天上那么多星星,总有一颗值得你停留。”
“瑶瑶……你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啊,瑶瑶。”
电话那头,阿岳哭了。
黄瑶依然笑着。
她现在已经如履薄冰。
至于未来......
也许她没有未来。
墓前扬起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墓园的冬青微微抖擞,也感受到飕飕寒意。
黄瑶拨开乱发,无奈地望着碑前照片,爸爸把她的头发揉乱了。
身后传来长者的关心,“孩子,要下雨了。”
黄瑶回头,是安欣。
是时候了,她知道,她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
在她明知贿赂资金伪装成货款,仍支付出去后;
在她通过阿岳向杀死蒋天的凶手二次汇款,非法取得高启盛□□的证据后;
在她将强盛和盛世合作项目资金周转过账,从而引出高家掌控的地下钱庄后;
警方终于注意到她。
她是参与者、经手人,如果她有罪,高家将罪无可恕,暗雷遍地炸响,保护伞也保不过来。
安欣要维护正义,她尝试过正义的方式,没有用,现在她只想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安欣打量着黄瑶,在对高家做了那些事后,她依然无所畏惧。
他开始理解唐小虎的担忧,看着她长大的唐小虎,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自毁倾向。
他想起昔日的战友李响,同流合污地踏上不归路,再也没能回来。
黄瑶还是个孩子,比挚友当年还要年轻,独自行事的固执倒是不相上下。
安欣问,“你把唐小虎送进监狱,是在保护他对吗?”
唐小虎始终不肯指证高家,也是在保护她。
黄瑶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目光痛楚,“难道那不是他应得的吗?”
“以前我总在想,为什么是流弹,为什么爸爸一定要离开我。”
“后来我明白了,老天爷在惩罚他,也惩罚我。”
“安叔叔,我不是一个强大的人,承受不了第二次。”
“唐小虎已经在赎罪了,那是他应得的,老天爷会给他一个机会的吧?”
在阳光下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得不到的,唐小虎拥有就好。
“可他把机会交到了你手里。”安欣没有忘记所受的嘱托,“孩子,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天色阴暗,远处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延迟的雷声震耳欲聋。
黄瑶不愿再听,唐小虎的劝说她已听过无数次,“要下雨了,安警官,我们该走了。”
安欣坐到陈金默对面,目光定在照片上的笑容,微微叹息了声,“你不愿听,那就说说你爸吧。瑶瑶,你爸也有话留给你。”
黄瑶自嘲,“我爸?我哪个爸?”
安欣又叹了声,摸出怀中捂到温热的录音笔。
黄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着安欣按下播放键,久违而怀念的声音多年未变。
墓园冷寂,只剩冬青狂舞。
呼啸的风吹落眼泪,爸爸的声音在风中回响。
“瑶瑶……”
遥远时空中的呼唤,她在梦中追寻至今。
——
南方临海的京海,四季并不分明,春夏之间只隔着一场阵雨。
雨后阳光,夏日暑气蒸腾。
今天是小学期末考,再开学,黄瑶小朋友就上初中了,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厨师出身的陈金默文化程度不高,又不善言辞,每次家里有大事,那就“吃点好的”。
陈金默备好菜,炖好汤,等待女儿回家的空档,搬张板凳坐在屋前,拿出修好的玩偶,对着收音器测试录音。
瑶瑶,瑶瑶,瑶瑶,阿岳......
功能修复,录音正常,可惜阿岳的留言找不回了。
陈金默一直犯愁,不知如何安慰因为摔坏玩偶而内疚的女儿,于是决定在今天赋予玩偶新的意义。
恰逢期末考试这样重要的日子,从不让他操心学习的女儿比他更看重成绩,考前紧张得一晚没睡好,这么小的孩子,不该有这么大的压力。
作为父亲,他甚至希望她不要有丁点压力。
临近傍晚,阳光倾斜,屋前的影子被拉长。
兔子玩偶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耳朵伸得老长,聆听不善言辞的老父亲支支吾吾。
“瑶瑶,其实,考不好没关系……”
平时手起刀落绝不含糊的卖鱼佬抓抓头发,痛恨自己嘴笨,说话一点也不好听。
不行,重新录。
“瑶瑶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太阳悄悄西沉,拉长的除了影子,还有漫长的沉默。
他不会大道理,也不会好听话,沉默后再次开口,没有铺垫,只有最简单、最直白的语言。
“瑶瑶啊,爸爸希望你开心。”
他的瑶瑶那么懂事,那么优秀,配得上更好的父亲,却偏偏做了他的孩子,满手血污的杀鱼佬,屈服于彩糖的懦夫,怎么敢苛责老天爷恩赐的女儿。
他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不让她吃一点苦头。
他和阿岳关于瑶瑶是否必须上大学意见不合。
经阿岳提醒,他已经给女儿存下一辈子的保障,如果学习辛苦,那么不学也可以。
瑶瑶,他的瑶瑶,跟着他这样的爸爸已经受苦了,他怎么舍得让她再吃额外的苦。
夕阳下,并不望女成凤的父亲只有一个心愿。
因为不善表达,就翻来覆去地诉说。
“学习不重要,考试也不重要。“
“上不上大学不重要,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
“瑶瑶,爸爸希望你开心。”
“爸爸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让瑶瑶无忧无虑。”
“所以啊,瑶瑶只要好好生活,每天开开心心就可以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瑶瑶都要开心。”
“否则,爸爸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他原本就是这样评价自己。
丧父,丧母,失去爱人,他曾如此痛恨这孤苦的人生。
是女儿的出现带给他重生,让他向安欣保证,今后好好做人。
可惜事事难料。
心中感慨,长长叹息。
他不愿这声叹息传到女儿耳中,赶紧按下终止键。
指尖用力过猛,小兔子忽然生气,怒瞪大眼,发出混乱的电子杂音。
陈金默皱眉,拍拍小家伙。
怕什么来什么,玩偶耳朵耷拉,毫无预兆再次罢工。
日头又落了些,屋檐下的影子越拉越长,远处路口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很快跑到他身边,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在夕阳下牵手。
罢工的玩偶早被藏了起来。
陈金默掩饰紧张,问女儿饿不饿,厨房的鱼汤炖好了,他们马上开饭。
黄瑶小朋友垮着脸,“爸爸,你不问我考得这么样吗?”
手起刀落但嘴笨的老父亲更紧张了,极度的自知之明让他不敢问,万一没考好,他不会安慰怎么办,偏偏那只兔子又罢工。
厨房传来鱼汤的鲜香,黄瑶小朋友有些馋了,终于忍不住笑场。
夕阳下,小小的影子高兴得蹦了一下。
“哈哈,爸爸不用担心,我发挥得不错呢!”
初夏的微风吹散燥热,陈金默出汗了,此时终于松了口气,风吹日晒的脸上笑出褶子。
“瑶瑶真棒,想要什么奖励啊?”
“嗯……迪士尼,想和爸爸一起去香港迪士尼!”
京海没有迪士尼,去过香港的同学说,迪士尼有花车巡游、烟花汇演,她想和爸爸一起去看。
陈金默迟疑片刻,李宏伟还在医院,老板也许需要他善后,但他怎么忍心让孩子失望。
心软的父亲就这样说出了女儿一生的噩梦。
“好,我们暑假就去香港,去迪士尼。”
——
安欣为黄瑶申请了特殊保护,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这些年,他总是慢高启强一步。
赶到高家别墅时,高启强守在陈书婷床前。
时至今日,卖鱼强依然满身腥味,安欣嗅到黄瑶有危险。
高启强十分平静,“安警官想多了,她是我和书婷的女儿,我怎么舍得。”
就在不久前,他也是这样告诉黄瑶。
“瑶瑶,你妈疼你,我怎么舍得让她伤心。”
所以,不能在病房,不能在高家。
乖巧懂事的养女在被拖下去前,第一次回击了他。
“如果你真的在乎妈妈,为什么要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其实你早就放弃了她。”
他无法辩解,唐小龙把黄瑶带了下去。
高家的叛徒不止一个。
从发现黄瑶背叛那刻起,高启强就计划让唐小龙清理门户,那是一场考验。
唐小龙没有通过考验,选择放过把唐小虎送进监狱的叛徒,也许唐小龙比他更早猜到,黄瑶在保护唐小虎,是他发现太晚了。
道上都知道,高家家法严明。
到底是为高家做事这么多年,唐小龙逃过了家法,为了自保向警方自首,然后引来安欣。
安欣焦急地问,“告诉我,她在哪儿?!”
唐小龙没有伤害黄瑶,但她还是不见了。
高启强眼中只有陈书婷,病床上只剩枯槁呆滞的面容,他看到那张脸上焕发昔日光彩,一如他们夫妻初见,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容颜。
“阿婷,是我对不起你,瑶瑶已经走了。”
安欣悲痛地怒吼,“高启强!”
病房里响起铃声,年轻警员接完电话,走到安欣身边。
警局来的新消息,高启盛失踪了。
安欣猛然看向身边佝偻的身影。
高启强老了,他们都老了。
他把自己引来高家,给高启盛争取到了时间。
——
狭窄的乡间小路,车内一股汽油味。
黄瑶在老旧的三座皮卡上醒来,浑身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
右边有人抱着她,倚靠的肩膀来自高启盛。
他出身贫寒,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还是难熬长途颠簸,在逃亡路上睡着了,疲态爬上睡颜。
左边司机是跟了高启盛很多年的,也在疲劳驾驶中眼皮打架。
黄瑶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一定不是京海,京海发展太快,乡间也都是柏油马路,眼前四面环山,道路穿插林间,偶尔还有滚落的乱石躺在路上,不知是哪片深山老林,除了他们不见人影。
她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
那时,唐小龙把刀抵在她脖子,最后还是放弃。
“我怕小虎出来跟我拼命。”
旧厂街出来的人向来护短,唐小龙如是说,
“瑶瑶,等事情了结了,去看看他吧。”
“他一直盼着你去看他,没用的东西,怪可怜的。”
“我这辈子痛快活过,不亏,他不一样。”
“你要等他出来,两个人好好过。”
“到时候我早进去了,不碍你的眼。”
黄瑶逃过一劫,收回摸到桌边,准备把烟灰缸抡他头上的手。
唐小龙放过了她,但高启强没有这个打算。
她被带到一处仓库,装进油桶开始注水。
慈爱的养父说,如果她在蒋纬绑架那次就死在水中该有多好,她将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油桶即将注满,她故意遗落在仓库外的警报器适时响起,人们以为警察来了,她差点又逃过一劫。
高启盛匆匆赶来,好巧不巧撞破她的伎俩。
高启盛捞起水中的她,目光沉痛,“瑶瑶,真的是你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
黄瑶呛了水,一边咳嗽一边恶毒地笑,“是我,阿盛,是我毁了你的一切。”
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恨不得把她生吞入腹,下一刻,眼底深处又翻涌起别样情绪。
他说,“瑶瑶,跟我走吧,高家有家法,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翻涌的热烈很快冰封、沉淀,高启盛抱起她,冰冷道,“我走后,所有罪名都会落到我头上,我哥不会有事,而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越痛苦越好。”
黄瑶想反抗,被一支药剂夺去意识。
高启盛还是把毐品用到了她身上,就像当年对爸爸。
——
这一路,黄瑶断断续续醒过,中途发了场低烧,现在终于感觉好些。
意识逐渐清晰,黄瑶动动手指,找回身体控制权。
司机还在犯困,方向盘悄然搭上一只手。
彻夜长途,天刚蒙蒙亮,寂静的山路蜿蜒曲折。
他们行驶在环山公路,路边没有护栏。
此时只需一个急转弯,就能结束一切。
黄瑶积蓄力量,深呼吸,紧握方向盘的手青筋凸起,血管分明。
血管,她一愣,突然想到安欣说,唐小虎差点割开了动脉血管。
安欣的话伴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伤了她。
他说,她跳下去唐小虎也会死。
他还说,爸爸看到她这样会难过。
车子在山腰拐过一个弯,正值清晨,天光大亮。
入眼群青,青山远处赫然一道白色山峰。
是雪山,是连绵的雪山。
雪峰镀上阳光,日照金山,巍峨,神圣,遥不可及。
失神片刻,黄瑶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伸出的手被拉回,包裹在温润的掌心,头顶传来高启盛的声音,“知道那是哪里吗?”
黄瑶眼眶湿润,她当然知道。
眼前山峰连绵,海拔高处终年积雪,她去过更易攀登的尾峰,那里有唐小虎陪她度过的十八岁。
高启盛抱紧她,“那是昆山的主峰,昆龙雪山。”
他没有问她想起了谁,不用问,他知道她想起了谁。
他们已经到了昆南,毗邻缅甸的昆南。
最终目的地是缅甸。
他哥盯得紧,他多年没有经手毐品买卖了,只是偶尔做做中间人,为缅甸的合作伙伴介绍国内客户,关系一直维护着,想不到这时候派上用场。
赶了太久的路,眼下该休息了。
车子绕过一座山,旅游开发不到位的山坳里住着少数民族,把他们当作采风的旅客,虽然这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外来者。
村里只有年轻人会说汉话,脑子也活络,一个年轻人腾出自家院子给他们采风,遥看群山之巅的雪峰,视野极好,租金颇丰。
村里人少,小院僻静,没人打扰他们。
在这四面环山的地方,黄瑶知道自己逃不掉,也不打算逃,她还没有见到高启盛被彻底击垮。
高启盛还不知道,她给他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高启盛的折磨在惊喜之前来临。
这一路实在太累了,黄瑶躺在院子里的木椅上休息,高启盛进屋取毯子。
椅子四条腿不齐,黄瑶去院门口找石头,刚找到块合适的,高启盛冲出门来找她。
愤怒、惊慌在他脸上交错,黄瑶只觉得可笑,她真没想跑。
她的身体没恢复,也跑不掉。
黄瑶垫好椅子,继续躺下休息。
高启盛给她盖上毯子,回屋取来一个小黑盒。
远山叠翠,雪峰巍峨,黄瑶沉浸于眼前景色,期待着远离城市的一整片星空。
司机忽然走过来控制住她。
高启盛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叼下针套,从不明标识的药瓶中汲取注射液。
黄瑶知道将要面临什么,只是没有力气反抗。
山野寂静,盘亘的昆龙雪山见证了山这边的酷刑。
药效强烈,高启盛用得很克制。
黄瑶很快倒在他怀中,再次成为依偎着他的乖孩子,不会逃跑,不会离开。
他想,要不了多久,她就永远离不开他了。
曾经,他多么欣赏陈金默,却只能靠彩糖控制,现在黄瑶也是,他们父女总在逼他。
黄瑶满头是汗,意识模糊地靠在他肩头,迷离的柔情仿若爱意。
高启盛心头一热,紧紧抱着她,不停亲吻。
“瑶瑶,瑶瑶,我们再也不要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