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气。
花园里,阴凉处清风拂过。
躺椅上,黄瑶翻着书,慵懒地伸伸懒腰。
流放那两年,她忙到顾不上加州引以为傲的阳光,想不到上班后反而有时间晒太阳了。
外人看来,高家一派和睦,她的生活清闲自在,因为高启强缩减了她的工作量,理由很充分,让她多在家陪陈书婷。
陈书婷病床前,高启强如慈父般道,“瑶瑶,你比晓晨更像高家的孩子,因为你是我和你妈两个人的孩子。”
黄瑶知道,高晓晨输在是陈书婷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她不一样,她是孤零零的来到这个家。
高启强怀疑过她,那句话更像自我说服。
唐小虎替她转移了危险,怀疑的天平向他倾斜。
其实根本不用,她在盛世上班时早就经手过不法资金了,作为盛世股东,强盛大小姐,她将自我献祭,把高家拖入深渊。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唐小虎。
所以寄希望于安欣,从前爸爸就很信任他。
她对爸爸信任的人总有几分好感,就像现在的安欣,就像曾经的唐小虎。
就像当年和爸爸的最后一通电话。
爸爸说,要听虎叔的话。
微风吹动书页,黄瑶回神,合上厚重的回忆。
她该去看陈书婷了,不料撞翻孙姐送来的冰饮。
孙姐啊呀一声,赶紧去抢救那本硬壳子书。
在高家待了这么些年,孙姐知道那是黄瑶亲爸送的,她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翻一翻。
黄瑶庆幸,十分钟前孙姐问她喝什么,她说天热了,薄荷败火。
清透的薄荷水不至于弄脏书,只需晾晒一下。
也是奇怪,往年夏天她的饮品都是果汁咖啡,不然就跟着高启强喝凉茶,今年突然怀念起薄荷香。
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唐小虎的牙膏是薄荷味。
唐小虎的戒烟糖也是薄荷味。
唐小虎的吻还是薄荷味。
阳光下,薄荷味的纸张有些发皱,薄荷味的文字也在黄瑶心里发皱。
文字的边边角角扎得心头微微疼。
“这些名为陨石,毁天灭地冲向地球的不速之客,一到木星附近,就被巨大的引力摧毁、驱逐。”
“它们之中最不幸的,当属那些被驱逐出太阳系的宇宙碎片,注定只能在茫茫太空中悲叹自身孤独、残缺的命运。”
“噩运擦肩而过,地球平静如常。”
“号称太阳系行星之王的木星,沉默而忠诚的守卫者,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拯救这颗小蓝星。”
“危机解除,奥尔特星云包裹下,太阳系一片祥和。”
——
部门经理生日,老规矩白金瀚。
高启盛来电劝黄瑶,一个部门经理而已,用不着她去应酬。
黄瑶偏要去,还赌气说给要给女领导点少爷,她也要挑一个,总之应酬的步骤一个不能少。
高启盛反而笑了,“那你少喝点,记得回家。”
想了想又说,“还是我去接你吧,我可以晚点到,不打扰你玩。”
黄瑶生气强调,“是应酬!”
“好。”高启盛笑着拖长语调,“不打扰你应酬。”
黄瑶挂了电话,顺着门牌找包房,脚步渐渐慢下,停在唐小虎面前。
他应该忙着应付警方调查才对,想不到会来白金瀚,高启盛应该也没想到,所以才放心她来这里。
与金碧辉煌的装修相比,走廊有些窄了,想绕行,手腕被抓住,唐小虎几乎是拖着她走。
路过的员工自动让开道,没人敢出声。
金属咔嗒一声,唐小虎反锁上办公室的门,回头看,黄瑶躲得远远的,他们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天各一方。
他快步上前,追上试图逃跑的家伙。
黄瑶唇上吃痛,爆发的愤怒让她无处可逃。
良久,两人额头相抵,克制的喘息此起彼伏。
唐小虎终于平息怒火,低头轻蹭她的鼻尖,“昆山的房子只有你知道,是你对吗?”
黄瑶没有否认,“警察取证完就该上门了,紧不紧张?”
“我是放心不下你。”他满心满眼都是担忧,“瑶瑶,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京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知道我不会走。”黄瑶轻轻靠在他的胸膛,“我的使命必须由我一个人完成,你以为吸引高家的怀疑就是帮我?不,大冒险的时候你不能出事,否则我会掉下去。”
唐小虎心里一痛,这些年来她一直善于隐藏,从未像今天这样坦诚,哀求地诉说他对她有多重要。
“求求你,不要让我掉下去。”
可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她在风中摇摇欲坠,他站在原地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纵身一跃。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门外,经理说警察来了,为首的安警官要找唐总经理。
安欣敲了敲门,请唐小虎开门。
唐小虎不予理会,紧紧抱着黄瑶,用力,再用力,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警察不能把我怎么样,昆山那些东西你不喜欢,我早就处理过了,想不到我这么听话吧?”
黄瑶愣住,想要挣开怀抱,反被抱得更紧。
“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文化,白大你这么多,很多事还要你教,只要你教我,我都可以学,可以改。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就这一次,你听我的好吗?我们离开这里,去过新的生活,你爸走时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不会希望你……”
“不要提我爸。”黄瑶冷下语调,“还是你想提醒我,你也欺骗过他。”
唐小虎哑口无言。
黄瑶挣扎起来,他还是不放手,突然话题一转,“对了,我有礼物给你,东西应该修好了,我们马上去取……”
说着要打电话。
黄瑶趁机挣脱,拉扯中摔了一跤,额头磕在桌角,霎时涌出鲜血。
“瑶瑶!”唐小虎心里跟着疼,立刻去扶。
黄瑶平静地后退,平静地说,“就算为了爸爸,你也应该付出代价。”
然后,她将真正地原谅他。
唐小虎有种不详的预感,黄瑶太过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
鲜血顺着黄瑶脸颊流下,她慢悠悠地抹了把血,随之而来的是求救,凄厉,尖锐,几乎刺穿他的耳膜。
“安警官!救命!”
唐小虎从震惊中回神,抽出纸巾为她止血。
黄瑶冲向门边,像受害者逃离施暴者,身体被猛地拽回,“施暴者”并不打算放过她。
安欣带人冲进来时,门把、地上布满血迹,唐小虎用大把纸巾捂住黄瑶额头,洁白的纸巾被血浸透,黄瑶满脸是血地试图推开他。
安欣大喊,“放开她!”
警员冲上来,左右控制住唐小虎。
眼前的情形无从辩驳,他一开始没有反抗。
直到要被带走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甩开警员冲过去,“瑶瑶!”
伸出的手被一拥而上的警员阻隔,他急切地又喊了一声,“瑶瑶!”
安欣来不及反应,眼前的男人像一头挣扎的野兽,四五个人拖拽着他,仍抵挡不住野蛮,眼看黄瑶就要被抓住。
安欣护着她赶紧后退。
办公室里一片混乱,唐小虎爆发绝望的哀嚎,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够不到,无数重量压在身上,最终将他压垮。
安欣的惊讶渐渐转为疑惑。
唐小虎被众人压在地上,呼吸都显得困难,却竭力抬头,目光始终在黄瑶身上。
安欣出警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害案件,加害人大多挑衅、愤恨,也有后悔,唐小虎不属于任何一种,目光专注,眼眶发红,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悲痛更像是在哀求。
再看黄瑶,躲在他身后,脸上挂着血迹和泪痕,怎么看都像完美受害人。
唐小虎被带走了,涉嫌行贿和非法买卖。
以及故意伤害。
送黄瑶去医院的路上,安欣支开同事单独开车。
黄瑶已经止血,望向窗外心神得以放松。
白金瀚盛产八卦,她与唐小虎和高启盛引起过轰动,唐小虎出于嫉妒对她动手一事恐怕已经传疯。
高启强很快就会知道,她向警察控诉唐小虎故意伤害,意味着她和“不可信”的唐小虎划清界限。
车里打破安静,安欣问起刚才的冲突。
他听说了黄瑶和两位叔叔的纠葛,也听白金瀚员工说,唐小虎一直对她很好,以致于大家都不敢相信他会动手。
黄瑶敷衍道,“因为他知道是我告密的了。”
这是她和安欣的秘密,但唐小虎猜到了。
“他最后想跟你说什么?”安欣问,“就是他拼了命靠近你的时候,好像想说什么?”
“不知道。”
黄瑶不愿回想,她直到现在仍在努力,努力漠视唐小虎的痛苦。
伤口疼得厉害,头晕,头痛,那就闭眼休息。
——
行贿罪证据不足,昆山木屋一无所获。
唐小虎一定提前处理了证据,指导组一筹莫展,以故意伤害的名义才将他拘留。
经黄瑶提醒,安欣留意到警察局副局长妻子的围巾,后来查到其娘家的账户,缺口一旦打开,线索接踵而来。
最终,唐小虎犯罪事实确定。
强盛发表声明,撤去唐小虎所有职务,积极落实整改,营造正向企业文化。
指导组工作受阻,原本想以唐小虎为切入点攻下整个高家,可他直至定罪都不肯配合,守口如瓶也许出于忠心,也许为了保住亲哥唐小龙的利益。
拘留期间,唐小龙来看过他,高启强也来过,高启强走后,唐小虎决定认罪。
在京海见不得光的运行规则里,包括利用软肋和人质,安欣怀疑,高启强威胁了唐小虎。
他想到了黄瑶。
可黄瑶是举报人,由始至终没来看过唐小虎一眼。
安欣直觉事情不简单,还没理出头绪,唐小虎就用磋磨尖锐的塑料片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安欣去看他,不明白这样做意义何在,如果觉得冤枉就上诉,既然认罪就好好劳动改造。
唐小龙给他请了最好的律师,量刑不算重,五年后就能重新开始,自杀不值得。
医生说,不像自杀。
那就是自残,安欣还是不能理解。
这次点名要见他,更不能理解。
探视窗前,唐小虎疲惫地坐在对面,脖子上缠着纱布,失血过后脸色极差。
从前见到风光无限的唐总经理,总是桀骜不驯的样子,也有世故圆滑的一面,安欣见过他上电视,举止谈吐意外地得体,这才多久,竟像换了个人。
安欣第一次留意到,他头上有几根白发。
他一直觉得唐小虎保养得不错,头发乌亮,体格强健,不像他少年白头,身体总有大大小小的病痛。
那几根白发像是突然长出来的。
他想起旧厂街的混混卫生员,还有当初年轻气盛的小警察,原来他们都不年轻了。
安欣主动开口,“听说你要见我?”
唐小虎点头,叹道,“安警官,我只相信你。”
安欣正在做记录的手一停。
这句话黄瑶也说过。
唐小虎缓缓道,“安警官,麻烦你一件事。”
他被捕时,白金瀚太多人了,不能说出的秘密只能靠安欣。
“请你去取样东西,交给她。”
说着,唐小虎摸到脖子上的纱布,在安欣惊讶的注视下缓缓拆开,露出几道疤痕叠加的伤口,塑料片不够锋利,他反复割了很多次。
“顺便还要麻烦你,帮我带句话。”
安欣的视线从伤口移开,有些懵,“什么?”
“请你告诉她,如果她跳下去,我也会死。”
他微微偏头展示伤口,威胁地直视安欣,一如直视安欣即将面对的她的眼睛。
“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