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息影球，毓和一撩长袍，席地而坐，一只手搭在光溜的球面，球中紫黑色的碎光向手掌心所在位置汇聚。
群兽都紧闭呼吸，生怕打扰到她。
她抽丝剥茧，剔肤见骨，一千年之间所有的景象与细节都在脑海中闪过，快如闪电，但每一瞬间都被她看得仔仔细细。
不知过了多久，她收回了五指，长袖扫过息影球，化作萤光浮在水中。修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打下淡淡阴影，埋没了她全部的情绪。
她大概知道是谁了。
“你还好嘛？”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
毓和仰首，舒展开眉头，轻轻摇头：“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我对她不够好嘛？”
为什么要背叛她？
她忽的有些委屈，刹那间又想通了，凡事已经尽力，那原因就不是出在自己身上，而是对方身上。
“你要哭鼻子了吗？”玄蛇插嘴。
“……”毓和突然一点都不委屈了，瞠目而视，叉起腰，道，“你最好收回这句话，不然我就用你翻花绳。”
“你好凶，小至尊。”玄蛇委屈地围着铁柱绕了一圈，“你以前打架输了，都会跑来找我们哭鼻子的。”
哪壶不该提，这都是她千年前的黑历史了，此时非彼时。
毓和拍着胸脯嚷嚷：“都过去几千前了，我现在可是毓和至尊，幽都之主，谁敢打我？”她威风堂堂的模样像极了擂台上叫板的练家子。
“还是和千年前一个气性。”玄虎轻笑地摇头，嘴边的胡须在水中荡出水波。
“从小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玄鸟接过话茬。
“这不都是你们教的？”毓和道，她拿腔作调，学着不知道谁的语气，“天塌下来怕什么，反正鬼界在地底。”
“……”众兽沉默。
鬼界还真的就在地底。
毓和从忘川河里出来，正巧撞上了夜游神。
夜游神诧异：“老大，你不是在龙宫嘛？怎么在这里？”
毓和解释：“我有点事，回来一趟。”又问，“对了，幽都这些天怎么样了？玉帝的人没有为难你们吧？”
夜游神叹了口气道：“元执真妃元君前些日子才和我说自打那人来了以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全然不懂幽都酆都两套体系盘根错节，一股脑地瞎折腾，害苦了三府的几位元君。”
“……”她就知道会这样子。别说这人了，哪怕是天帝来了，不花个三年五载也根本弄不清楚幽都酆都各自事务。
他以为幽都好管啊，特别是和酆都合并之后，判案与用刑一同压上来，古神也觉得心累。
夜游神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老大你放心，元执真妃元君也不过是表面应和着他，哄着他玩，私底下还是按我们那一套来。”
“酆都那边呢？”毓和追问。
幽都、酆都这么叫着好似分隔两地，相距天远，其实不过两个主管不同事务的地方名字，幽都又特指鬼界幽冥之都罢了。
如果说幽都是清官难断家务事，那酆都就是不知如何下手量刑，孰轻孰重有时真的说不清楚，要再三、再四讨论。
还好她脑袋够使，次次断案判刑都是有理有据，对方无论人神都心服口服。
“这我倒是不清楚，你知道的，我与酆都的人不怎么熟。”夜游神道。
“罢了，不为难你了，你可别把我偷偷回来这件事告诉别人。”毓和嘱咐。
夜游神点头哈腰称是。
此事无关酆都，毓和只通知了幽都三府五岳到她寝宫一聚，还千叮万嘱切勿让天帝派来的人知晓。
三府五岳也如夜游神那般诧异她怎么回来了。
毓和一根手指在茶水中搅着，轻笑一声，没有解释。茶水微凉，想来是自她离开之后便没有人再来过此处，还好没有变馊。
她抽出手指，抖掉水珠，顷刻收起嘴角的一抹笑意，发声质问：“元皇真妃元君，你可知罪？”
元皇真妃元君，居皇妃上府，此乃幽都诸事审议之处。她是最为冷静的元君，每次和她论事都是一张霜雪似的面庞，铁面无私，一丝不苟。毓和无论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她偷偷将无望水带出了忘川。
其余人都瞪圆眼睛看着二人。
元皇真妃元君当年趁乱取无望水，便知道以毓和的机灵发现是早晚的事情。她自知瞒不下去，倏然从位上起身，“噗通”一声跪在毓和面前。她双掌重叠举过头顶：“元皇领罪。”
“这是怎么了？元皇你犯了什么罪？”元营真妃元君心直口快，没弄明白便为她辩解，“老大，你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元皇最是冷静自持，怎么会……”
“元营。”元皇真妃元君轻轻呵斥一声，“元皇无罪，也不会跪下自领。”
“你为何要与魔族私通，将无望水带出忘川，带出……”毓和顿了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紧握着双拳，“带出幽都。”
明明在忘川的时候已经不委屈，但是一面对元皇真妃元君，把话说出口，她心非木石，岂可无感。
毓和的话如同一记天雷，哗啦一声劈在众人中间。
“元皇你……”元营真妃元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眼睛里噙着泪水。
中岳神君和她最是亲密，霎时间头昏眼花，若不是身边人扶着，险些跌倒。他怔怔地看着她：“元皇，你糊涂啊。”
“毓和至尊。”元皇真妃元君是幽都为数不多称呼她尊号的人，她虔诚一拜，“臣下既已经犯下过错，便无脸再面对同袍与至尊。”说罢，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运起法术便要自戕。
“够了。”好在毓和眼疾手快，三步化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臂，冷声道，“你把命留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又问：“魔界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如此？”
元皇真妃元君幽幽地开口：“不是魔界，我是为了至尊。”
“我？”毓和讶然嗤笑。她背叛她还是为了她？
这是和她小时候爱看的话本里，男主虐待女主是因为爱她有什么区别，毓和想不明白，这丝毫没有逻辑可言。
“至尊当真不觉得天庭欺人太甚了么？”元皇真妃元君应答如响，掷地有声。
在场的人咕咚咽了咽口水，余光看向毓和。
“你想说什么？”毓和扶额皱眉。
元皇真妃元君又是一拜：“如今天帝昏庸无能，天庭神仙只顾与凡人谈情说爱，屡次来犯幽都，为何我等要忍气吞声，为何不反了他？”
她眼底闪着光芒：“至尊，臣下只是见不惯天庭如此对您，明明您为幽都酆都操劳，无功无奖不说，却被以小人之心揣度。”
毓和倒是忘了这茬，她自己都不能做到对玉帝分权无感，何况手下人。
此言一出，四下却不震惊，只是偷偷打量着毓和的神情。至少元皇真妃元君这句话她们是赞同的。
元皇真妃元君扫了一圈殿内的人，接着问：“诸君难道不想反了这天庭嘛？”
反，反，反。
一个二个的都魔族给洗什么脑了，真就觉得天庭那么好反，真的觉得天帝是个傻子。
“打战是要命的。”毓和委婉表达。
“我幽都鬼兵骁勇善战，都愿意为至尊抛头颅洒热血，忘川河下众兽也都听命于您，一呼百应。”她顿了顿，眼中闪着狂热的感情，“况且，您可是世间最后的一位古神裔。”
元皇真妃元君的话落地，三府五岳都低着头，额前冒汗。毓和只是看着他们，默不作声。
良久，毓和才开口：“元皇真妃元君我对你很失望很失望。”她说，“你一个元君，怎会把反天庭想得如此容易，天地万物皆有自己的造化与秩序，这是鸿蒙之处便定下的规矩，逆天而行不可为之。”
“天帝不是傻子，他只是扮猪吃虎，天上地下都是他的耳目，幽都这边牵身一动，那边天帝一眨眼便可知晓。”
她怎么跟旭一一样天真得让人觉得愚蠢？旭一也就算了，元皇真妃元君平日里最是聪明机灵怎么关键要紧处反倒是迷惘了。
“魔族那一篮子蠢货，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反天庭，殊不知一切皆在六道之中。”
毓和真的不想把话说得残忍明了，可事到如今，不得不说。想来，早知道会扯到这个，她就该把酆都四院二司一同叫来，一次和他们说清楚，叫他们都知晓清楚天道秩序。
“诸君觉得为何古神时代诸神如此强大却不灭魔？”毓和挺直了腰板，为数不多拿出了至尊的架子面对众人，她自问自答，“因为天地之间一切皆有自己的法，阴阳五行相伴相克，正邪也是如此，既然邪祟难以根除，为何不留着可控的，以免新的再生祸端？”
她以为幽都诸神最是明了这个。轮回不也是如此，没有的善哪里来的恶，世间千千万万都有一把尺悬在上面。
“您的意思是说，天庭一直都知道魔族意图……”元皇真妃元君眸子里盛满了错愕。
毓和与她四目相对，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人间有种东西叫螃蟹，寻常时候螃蟹有利于水系各生灵发展，可如果不加以管制，又无天敌鸟兽威胁，便会泛滥成灾，一时间好变坏，无数水系受害，生灵受到荼毒。不过这个玩意儿好吃，凡人把它捕捉上来，吃不完的便销往外地，一来二去，螃蟹数量也就得到了控制。”
她歪了歪脑袋，看似天真又无辜，道：“你觉得天庭在这中间是哪一个？魔族又是哪一个？而幽都又是哪一个？”
“天庭是凡人，魔族是螃蟹，我们……幽都是……”元皇真妃元君垂眸思索。
毓和轻轻一弹杯沿，“嗡”地一声，叫元皇真妃元君猛地抬起头来。
“幽都是什么并不重要。”毓和含着笑意起身，“你不觉得现如今的四海八方有些太过聒噪了么？”
元皇真妃元君睖睁着眼睛看着她，脸上满是不解。
毓和抚了抚衣袖，她走到元皇真妃元君面前，五指扣住她的脑袋，法咒在手下弥漫开来。
元皇真妃元君温顺地垂下眉眼，想着毓和无非是为了找出接头的人，便任由她探寻自己的记忆。
不是。
不是搜魂的法子。
元皇真妃元君诧异地抬眸看着她。毓和的法咒像一股清泉融入脑子，细细滋润着她的五感。
“你前些日子老说自己偏头痛，用了很多法术一直医不好，我专门找了上古的医书，本想着等从龙宫回来交给你，没想到这一去，就给耽搁了。”
毓和最是好脾气，不想罚她。再者，幽都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损失。况且，元皇真妃元君虽有错，但事出有因，是为被蒙蔽，教育一番便好了。
“好些了吧？”毓和扶起她，“这是你第一次背叛我，若有再犯，我决不轻饶。”她扫了一圈，“各位亦是如此，倘若有错，切勿自戕谢罪，我又不是什么不好说话的主，你同我说明白，我自会思量。”
“命对于神仙来说也很重要。”
不罚不说，还给找她治病的法咒。元皇真妃元君感激涕零，握住她的手，浑身颤抖：“谢至尊不罚之恩，臣定为至尊安前顾后。”
“不必如此，你我都是家人，各位要是哪里不舒服，用得上毓和的就说。”毓和看着元皇真妃元君，心想，这下应该不用她亲自下命令抓人了。
元皇真妃元君会帮她把魔族在幽都布下的间谍一一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