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郑氏自有书香底蕴,因而卵石路两侧甚至置了鹤擎博山炉,绕了轻薄的烟。

    可局势,却有剑拔弩张的姿态。

    来人官袍绣着仙鹤的补子,銙带玉质,身姿凛然,带着不斐的气度。

    郑裴看上去似乎变了许多。

    从前的温润内敛,如今像佩剑开光,多了冷峭凌厉的弧度。

    六年未见,他倒是官运亨通。

    谢卿语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心无波澜,唯有心疼青哥儿,似乎与唯一的至亲关系并不和善。

    倘若崔柔昭这个继母口蜜腹剑,再给青哥儿暗地里使坏或折辱他,孩子两面都遭了冷遇。

    越想她心下越疼痛。

    “还不致歉?”郑裴陡然加重了尾音,厉声呵斥。

    谢卿语鼻腔发酸,心疼之余刚想说无事,谁料青哥儿却猛地看向郑裴,眼底淬着火,“祖母让你来的,对吗?嬷嬷的话我都听到了,说是要为你选妻!”

    “父亲担着克妻之名,一个崔氏女死得还不够吗?”

    “还想克死——”

    “啪!”

    掌风呼啸落下,清脆的响声后,少年侧脸立刻高高肿起,渗出了血迹,耳朵也传来嗡鸣声。

    郑裴垂眼,过了半晌才沉缓道:“她是你娘,不是什么崔氏女。”

    “我哪儿还有娘,早死了。”

    “她是个命薄的,被你克死了,正好给姨母让位。”郑柏青冷笑了声,步伐微乱,掠过众他们仓促离开。

    郑裴怔住,胸口压得发紧,有些发麻。

    他不许府中任何人提起她,可这里头……却不能包括他们的儿。

    记忆一点点穿过他的骨缝间,像在侵蚀点仅有的丁点暖意,郑裴莫名的喉头微涩。

    看着青哥儿恣睢快活的年纪里,竟是过得如此不顺遂,谢卿语的心被紧紧揪起。

    她想说些什么,可嗓子灼哑,难落一字。

    她的死自是抑郁体弱的缘故与郑裴无关,何来克妻一说?

    青哥儿这样恨他父亲,属实是她不想看到的。

    郑裴大抵被误担了克妻之名,才至今未娶正妻。或是如此的谣言,因而他舍不得立崔柔昭为正室?

    还有,什么嬷嬷说的与自己相见,以及娶妻?电光石火间,谢卿语从混沌中拨开了云雾,瞬间清醒。

    刚才甄氏和侯夫人窃窃私语,莫非是想促成她和郑裴?

    谢氏三娘的身份,连她从前一半也比不过,按理说如何能嫁给官居一品的郑侯,想来也是做妾的命。

    她与郑裴,最好是永不相见。

    想到这里,谢卿语呼吸彻底乱了,转身便想仓皇逃离,却被唤住,“谢娘子。”

    她没有回头。

    “若我母亲说了什么,妳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郑某并无此意。”

    “是。”她规矩回应,以郑裴今时今日的尊位,自是瞧不上她。

    更何况心上人早已入府,何须再红袖添香?

    眼下除却身旁的丫鬟窈娘,竟只有郑裴。

    前世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却被双幽深的瞳孔擒住。

    郑裴看着她的手,神色晦涩。

    谢卿语连忙放下。

    多年习惯难改,她刚掌管府馈时,思忖时就会如此。二人情浓时,郑裴常盯着她幼稚的举止,笑她和稚童一般。

    多年夫妻,连她身上有哪颗小痣,郑裴都清晰地熟知。

    她再留在此处,只怕难免露馅。

    可她还没迈开步子,刚刚凉亭处的身形竟闲庭信步地走了下来,手中菩提玉串微响。

    这样炙热的天里,年轻的郎君竟还披了层云雀绣的长衫,瞧着身量修长,体态却有些削瘦,如瘦梅清骨。

    男子掠过她,身上携了苦香,谢卿语不自觉耸了下鼻尖,正巧撞进他毫无波澜的眼底。

    对方并未理会她。

    那人看向郑裴,淡淡道:“京都圜天大祀改日商讨即可,今日似乎打扰郑侯了。”

    “先生慢走。”

    郑裴沉声,今日一场闹剧,当真让他汗颜。

    他拱手相送贵客,谁料男子却突然顿住,侧身转向谢卿语问:“妳是谢家的?”

    谢卿语一惊,诧异之余微微颔首。

    谢氏嫡系不算茂盛,谢元是谢侯的嫡长女,府里当之无愧的大姐儿,再往下是她的庶妹—谢蕊,年方十七,去年刚嫁了清河一名门望族的庶出哥儿。

    谢四家的芳姐儿是最小的,虽是四爷嫡出的明珠,可才掉了乳牙。

    算起来,她是继室带来的拖油瓶,不该入宗庙算正经主子。可谢施诚恳涕零的求了老夫人,她才摇身一变成了谢家三娘。

    旁边窈娘低呼一声,凑近了说:“三娘子,这似乎是咱们五爷,你瞧那玉珩。”

    和田碧玉的质地,刻祥瑞饕鬄,最重要的是——徽纹乃是谢氏的小篆。

    此人……竟是她名义上的五叔。

    这倒着实令她有些尴尬,真怪不得她。

    谢卿语心里哀叹了声,要知道她本就鲜少去谢宅,一年到尾零星三四次。

    每次前去,谢施总提及她有位五叔,名谢怀,是谢老夫人的嫡幼子,可她从未见过。

    因是老蚌生珠,谢老夫人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门阀贵妇皆笑,这位谢五爷怕是要养成了招猫逗狗、桀骜不驯的公子哥。

    谁料她这五叔十分争气,惊才绝艳、满腹经纶,因而十七科举登科及第,后入仕,如今更是经世大儒,先前的太子太傅,连太子也得礼让三分。

    如今之所以回到洛水之地,不过是静心养病。

    怪不得方才郑裴那样崇贵的身份,还要带了些恭敬的礼节。

    若是美玉带瑕,唯一不好的便是这位五叔身子骨不好,是位泡在药罐子里的玉人儿。

    谢卿语眼见着这位五叔简言意骇的问了句后离去,连个眼神也没留给自己。

    果然,和阿爹说的一般——性情疏冷。

    她带着窈娘回到长寿堂时,却迎面撞上了甄氏的另一个陪嫁丫头顾嬷嬷,常年一副笑模样。

    顾嬷嬷眼尾落了鱼线般的纵横,“三娘子回来晚了,侯夫人忽而有事先行乘了马车回去。正巧我们老夫人清闲,您可在这小住几日陪着唠唠嗑。”

    名为唠嗑,实则是将她做了献予神龛的祭品。

    祭这昏聩荒诞的郑宅。

    谢卿语心头蕴了点怒意,她再痴傻也明白了,自己被大夫人做了顺水人情推给了甄氏,促成给郑裴选妾。

    人果然贪心,有崔氏望族的侧室,还要纳谢氏的女郎做妾,莫非真要把郑裴装点成名门贵女的收容地。

    可惜了,若甄氏知道自己是她那早亡且恨之入骨的儿媳,只怕要骇晕过去。

    她彻底沉了脸,秀眉微拧,也不再顾忌什么虚头巴脑的颜面,福了福身,“那当真不巧,还请嬷嬷替卿娘辞谢老夫人的好意,我阿兄近些日子过生辰,还得回去忙。”

    “妳!”

    顾嬷嬷仿佛没见过这么不知礼数的小娘子,咬牙暗骂了句,看着温软可人的,竟是个煞星。

    可老夫人说了,务必留住此女。特意请了长鸣寺的善空主持算了,这谢三娘子与侯爷算是极好的姻缘!

    她刚想拿郑府压一压这桀骜的小娘子,谁料谢卿语根本不给她机会,转身便一阵风儿似的走向宅门,窈娘紧跟着,困顿不已,“娘子,咱们怎么回去才好?”

    谢卿语步履如风,看起来潇洒,实则她也迷茫,这郑宅在洛水北,谢宅在城南,附近并无可租赁的油青马车。

    细雨靡靡,打湿了她裙尾。高檐听雨,重山宿了垂雾,遮住了胡同小道,更是难以出行。

    眼见顾嬷嬷就要撵上,谢卿语焦灼地眺望着,只盼有来往的车夫。

    “三娘子。”

    就在她咬牙决意淋雨而行时,清脆的声音自雾中而来,包了兰苕色头巾的书童碎步跑近:“您一同上马车吧。”

    窈娘从前是谢施的婢女,似是见过小厮,笑道:“三娘子,这是老宅伺候五爷的青宁。咱们当真是好运,五爷竟还没走!”

    谢怀竟还没走?

    她心一横,眼下也无其他法子!

    谢卿语上了马车掀开垂帘,男子身披了层鸦青杭绸的薄袄,半倚着软壁,阖着眸不语。

    这马车中还置了几寸的温炉,放了莹瓷的药壶,还有剩了半碗苦药的杯盏。

    夏日里披袄、温炉煮药,当真是……

    谢卿语思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五叔身体当真是差的可以。

    就在她望着眼前之人出神时,对方却赫然睁了眼,瞳仁竟是微澄的淡色。

    太过于干净,如一池春湖鸳水,漾了溶溶月色。

    很难不让人溺入其中。

    谢卿语怔神之际,对面之人先开了口,“可读过《女戒》?”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侧身靠近了一寸,“五叔,你说什么?”

    谢怀神色微冷,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对上少女钗横鬓乱,往下轻薄的衣衫半湿,露了玉隆半寸,显了旖旎风光。

    他只能又闭了眼,喉结微动。

    在谢卿语不解的目色中,他赫然卸了薄袄,扔给她,“穿上。”

    谢卿语低眉,看着自己几乎湿透的上纱领口,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瞬间脸色刹红,连忙合拢了薄袄,恨不得立刻埋进地里不出来。

    她宁可湿着走回城南,也不愿在这窘迫的空间里和谢怀共处。

    “多谢五叔。”羞耻归羞耻,她还是得道一声谢。

    谢怀并未回应。

    一路静默直到马车停到了城南小宅处,她才暗松了口气,道了声谢就要下车离去。

    今日可算作她两世来,最慌乱的一日。

    “谢氏女不可为妾。”

    她已掀了半扇帘,这时身后才传来了他说话的声音。

    所以他刚刚问她有无看过《女戒》,是认定了此番是她殷切同随侯夫人来,企图攀附郑侯?

    她扯了嘴角,脱下薄袄扔还给他,“莫说是妾,就算是正妻也非我所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青宁望着少女窈窕的离去的身影,脚下的涟漪都像带了点忿然,忍不禁嘟囔:“爷,这三娘子的脾性也忒大了些。”

    竟然敢这么和他们爷说话?

    要知道就连东宫也得恭敬地喊爷一声先生。

    谢怀敛眉,手中的薄袄似乎沾染了些女儿家常用的海棠粉膏香,他的额角忽而坠坠地痛。

    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让他感觉到无奈。

    “罢了。”

    毕竟还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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