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雾水渺渺,含烟带月。

    妇人着白底水红双喜纹的褙子,矗立谢宅门口眺望着。

    向徽容眼下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的疼着,语姐儿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开始忧心。

    林嬷嬷劝慰道:“夫人,姐儿必然不会这么快归来,郑府这样规严清正的阔族,多少也需好好交涉一番。”

    正当她越发焦虑之际,竟见女儿完好归来。

    向徽容心下大安,迎上去,伞柄低覆下来,“回来这样早,同妳婶母和郑老夫人拜别了没有?”

    可见女儿脸色微暗,唇撇得平直可挂两三油壶,这时向徽容才意识到不对,回眸朝不远处雾里的油青色马车望去。

    澄波雨珠飞溅,一只素白的手撑起了半扇车帘。

    指节如竹、干净笔直,当真是极优越的。

    可……那似乎像男儿郎的手,不似女子的。

    视线上抬,与一张淡漠至极的脸对上,向徽容微怔,对方竟颔首致意,又侧目看了眼女儿的方向才垂下帘子。

    马儿扬蹄离去,嘶鸣混了雨声淅沥。

    “那是……”

    向徽容喉间微吞咽了下,看向身旁的少女,“语儿,是妳五叔送你回来的?”

    要知道,语姐儿可从未见过她这五叔,高门鼎族的嫡子,全京城最光风霁月的人物,天子颂赞的世家第一儿郎,如今竟亲自送了女儿回府?

    还不是顺路的。

    向徽容见谢卿语点头,心中虽惊诧却没忘记问了最重要的一句:“可同妳五叔道谢了?他这样忙的大人物还送妳回来,当真是个温和仁善。”

    随即她脑中掠过“克妻”二字,向徽容心中暗自惋惜,多好的郎君?竟莫名地背了这坏名声。

    她紧紧地凝视着女儿,却见谢卿语鬓湿、绛绡香汗浸润,漫眼低肩的垂怜模样,便知是淋了雨的缘故,先让婆子煮了热热的姜汤,簇拥着少女回了暖屋。

    谢卿语的眼垂得极低,她只说了甄氏刻意留她小住,倒没说想撮合她给郑裴做妾的晦事,眼下多说,只怕母亲更担忧。

    至于与谢怀回程的一路,她实在不知如何同母亲开口诉说。

    毕竟她不仅没和谢怀道谢,甚至——还怼了自家这位官位亨通的五叔。

    想到自己临别前所做的凌厉模样,同被捕杀时故作野驯的野兔般,可怜又可笑,不知谢怀如何看待。

    越想心头越乱,午梦千山,她阖眸午憩时思绪也是一派烦乱,光怪陆离的前世旧影儿一幕幕地浮现。

    “我看你是当真愚昧不觉!竟考了这没眼见的成绩,我真是愧见列祖列宗!”

    “爹你还说我,你当年不也考了三次乡试吗?”

    “你,你个逆子!”

    门外噼里啪啦的争吵声簇成了一团,谢卿语惊吓中起身,披了件烟绿的绉纱小衣,行走时无风自动。

    来了青章台,仲夏笼翠的柏树遮住了正堂的光景,可谢行一眼却瞧见了妹妹,像寻了救命稻草般挥手抬臂,“阿卿,妳唯一的阿兄我要被打死了。”

    “少烦你妹妹!”

    谢施怒目圆睁,脸色比砚台更黑,四处扫视着该寻些什么再揍谢行一顿,竹篾着实太轻,不解恨。

    “爹爹,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兄长身子骨刚好些,去年那样凶险的境况,可能都还没好全呢!”

    听罢,谢施顿住。

    去年还未回洛水时,谢行这原本康健的少年郎竟意外染了场重疾,差些去了,当时吓得夫妇二人好一阵儿的心惊胆颤。

    他无奈地放下手叹了声,指了指案台上一册竹简,赤红的“丁末”二字昭然夺目。

    谢卿语知道,谢行来了洛水需考进百鹤书院修学,科举是每个世家儿郎必经的路。

    百鹤书院算是洛水最历史悠久的存在,出了好些进士,甚至登科状元。

    只是相对严谨,入学需参与检考。

    等级划分为——甲、乙、丙、丁。

    丁末——可谓是最差最差的存在。

    再说得难听些,请来的院长是经世大儒,他自然恨不得踹出此类不知进取之人。

    谢卿语悻悻然,她对此倒不陌生。

    前世她刚嫁入郑府时,郑裴还是十七岁的世子爷,清正自律,日常的小考也多是甲等、甲优的好成绩,根本不用甄氏操心。

    如今,倒也不怪谢行生气。

    谢行看了眼娇柔的小女儿,怕再教训谢行会吓到她,只能长叹一声,摇首离去,“如此不可教!”

    “幸亏阿卿来了!”

    谢行束发垂肩,他也是生了副好颜色,斜眉飞鬓,凤目潋滟含情,常常几句话便哄了向徽容喜笑颜开,低叹闺女还不如兄长嘴甜。

    发尾系了结红缨,谢行摸了摸被打到微痛的手腕,迎上妹妹疑惑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掏出了一个竹猫。

    他爽快地递给谢卿语,“当当当!阿卿妳猜我从哪儿得来的?”

    “实话和妳说吧!这是我从周山——哎?阿卿,妳怎么哭了?”

    谢卿语凝视着竹猫出神。

    她摸了摸脸,湿乎乎的泪赫然沾在指腹,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只能努力勾唇道:“只是一时迷了眼。”

    可——这竹猫,她竟手抖得不知如何拿起。

    刚颤着骤而拿起,却又控制不住力道,下一刻竹猫便滚落在地上。

    她心底袭来刀绞一般的痛意,视线昏聩涣散,她只见了谢行仓惶失措的身形奔来,缓缓闭了眼。

    恍然中,她回到了那年春。

    穗穗的出生,恰在暮春馥郁时。

    小姑娘自幼乖巧可人,白糯米似的雪腮上娇憨地嵌了翘挺的小鼻、秋水似的杏眼,虽是世族郑氏的嫡长女,可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见谁也亲。

    连郑裴这冷清冷性的古板阿爹也一改常态,一见了穗穗便连忙抱起亲几口才罢。

    甄氏看似严柯,对上青哥儿这嫡长孙也是态度淡淡的,唯有穗穗出生时,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私底下让人送来了甄太夫人留给女儿的玩具——泛黄的竹猫。

    虽看似简朴,实则意义非凡。

    穗穗极喜爱这竹猫,时常夜里抱着,咯咯地仰头朝她笑。

    直到那日——

    她人生中永不愿回想的那天。

    唯一治天花的药被郑裴送去了二房的西院,穗穗乖巧懂事的窝在她怀中,面色从苍白到发紫,奄奄一息的替她擦了擦泪,“娘别哭,穗穗不疼,想看看竹猫。”

    她连忙“哎”了声,跌跌撞撞地跑去拿,可归来时,只见郑裴紧紧地搂着穗穗,往日清冷的眉目里尽是湿红和愧怍之意。

    郑裴看着她,艰难启唇:“卿娘,穗穗她走了。”

    竹猫赫然落了地,她人生中的春再不复来。

    酸涩的绞痛弥漫开来,谢卿语痛醒,迎面是母亲惊慌焦灼的脸,“语儿妳吓死娘了!大夫说妳着了风寒,需好些修养才是。”

    床榻尾,谢行面色不佳,看上去惴惴不安。

    谢卿语虚弱的伸出手,“阿兄,可以把那竹猫给我吗?”

    摸到温热的竹猫儿,谢卿语侧过身,又没忍住落下泪来,“娘,我累了,想睡会儿。”

    洛水绵延了几日的雨,霁阳初开,难得一见天光。

    向徽容愁女儿近些日子生病,自己的脸也瘦了几圈。

    见天色大好,她才来了谢卿语的屋内,轻拍她肩膀,“如此好的天色,不如出去走走吧?听闻晴梳阁刚上了批时兴的苏缎料子,去挑挑也好做身衣衫。”

    “好。”

    窝在床榻上几日,谢卿语也觉得骨头顿地发硬。

    更要紧的是,穗穗的忌日快到了,农历六月初七,同她的忌日只差三日。

    没有给自己过过忌日,但穗穗的忌日她必须重视。

    平素她都替穗穗挑选喜爱的料子做新衣,小姑娘爱美,今年也推脱不得。

    晴梳阁在洛水西,交子巷头,街市繁华,人流如织,气派的楠木匾昭示着这是贵女方可踏足之地。

    谢卿语乘马车到时,正好是艳日晌午后,因而人并不多。

    迎客的小厮小眼打量了一番,见来人虽清丽素面,刻意掩了番国色,也遮不住富贵娇矜的仪态。

    殊不知,这并非是向氏精心栽培出来的,而是她身为清河崔氏嫡长女,长达十几年的固有姿态。

    “贵客来,请二楼。”

    一楼处多平价衣衫,多供小官之女,小厮因而引她到二楼。

    此处专供世家贵女的苏地、蜀地的珍贵绣料和布匹。

    刚上台阶处,谢卿语却听闻了一声女童柔弱怯怯的啼哭声,断断续续的,显然哭哑了嗓子。

    “呜呜--呜。”

    她的心被紧紧地揪起,连忙碎步上台阶,只见一梳了双平髻的女童拿了藕结般的小胖手擦拭着泪珠,旁边的嬷嬷怎么哄也不管用。

    和穗穗一样大的年纪,生得也有几分相似。

    她连忙走近,不顾嬷嬷警惕的神色,低腰展眉柔声道:“小妹妹,妳猜我手里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美人姐姐。”

    小女童抬头,清澈的瞳里倒映着张美人面,让她一时忘了啼哭,只乖巧地侧近她,依偎着摸她的手,细声问:“里面难道有小兔子?”

    “猜对了,真乖。”

    她展开手心,渐染的绯色帕子不知何时被她折成了小兔子的形状,看起来活灵活现的。

    这是她往年为了穗穗学的,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姐姐好棒!”小女童惊喜地鼓掌,随即又“啪嗒”亲了她一口,濡湿的触感冰凉凉的透着馨香。

    谢卿语神色复杂,缓了会儿,刚想摸摸小姑娘的乌鬓,却被一声呵斥吓住。

    “放肆!你是哪家的女娘,这样不知礼数。”

    熟悉的尖锐声自廊道尽头传来,幽暗中窥不见面容。

    直到来人风风火火地走近,她才踉跄了半步。

    来人竟然是周晴,她上一世的母亲。

    妇人高髻翡翠满头,雍容华贵如往昔,只是神色瞧着却更加寡薄了些。

    那么她如今身侧的女童是谁?

    谢卿语低眉,要知道她阿兄崔元之早些年吃药伤了身子,膝下唯有一个嫡出的哥儿和庶女,如今算来已然和她如今的身份差不多大,也有个十六七岁了。

    她一个死人,更是不可能再生。

    这孩子的母亲……只能是前世嫡妹崔柔昭和郑裴的吧?

    谢卿语心头万般纠结,有些不愿承认眼前这是崔柔昭的女儿。

    除了是青哥儿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外,若她还活着——

    眼下这小姑娘怕还得喊她一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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