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晴硬生生拽过了女童,听了她“嘶”一声的痛呼恍然才停手。

    见周晴对待女童如珍似宝的模样,联想到可怜无助的穗穗,谢卿语原本沉寂的心忽而又裂了一寸。

    像陈年结痂的伤口骤然绷裂,猝不及防。

    她不欲多想,转身想下到一楼处看看其他布料,谁料周晴却不依不饶,甚至指向身旁的嬷嬷,厉声招呼着:“把这丫头按住,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女娘,如此不知礼数。”

    来此二楼的大都是清河与洛水有头有脸的世家女娘,她从未见过此女。

    鬓发简素清丽,没准是不知礼节,偷偷溜上来的轻浮庶出或是外室女。

    “娘。”

    小女童拉了拉周晴的手,黑瞳里澄静如水:“我刚才哭,多亏了美人姐姐哄我,娘别怪她。”

    被这一声“娘”叫停,谢卿语回眸,微垂的杏核眼里掠过震惊,她前世的这位母亲如今都四十过八了。

    这女童在她死时还没个影,看起来也就六岁的模样,怎么可能呢?

    妇人生子三十五岁已是高龄,周晴当真能在四十二岁再生育吗?

    可她也知道,周晴绝不会对待妾室的子嗣如此温和宠爱。

    周晴看着女儿纯善的眸子,最终缓缓点头,“是娘理解错了,走,咱们给姐姐选布料去。”

    所以在她死后,周晴老蚌生珠,崔氏多了位嫡出的小三娘。

    “瞧这雀蓝的苏绸,是妳姐姐最喜欢的颜色了,正好立秋前,娘赶得上给妳姐姐做一件薄袄,省得她冷。”

    “母亲,我也喜欢这颜色。”

    听了一大一小的对话,她眼底闪过讽刺,忍住眼尾丁点的湿意,逼自己把泪花压了下去。

    周晴待这两个女儿自然是没话说的,这雀蓝颜色极衬肤白,可惜出自江浙一带,布料绸滑,要选了手细腻无刺的绣娘日夜赶制方可制成,极其难得。

    从前崔柔昭喜爱雀蓝之色,因此布匹一送到崔宅,她只有眼馋羡慕的份。

    人人都道——崔氏长女爱春绿碧影之色。只有她知道,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只能退让。

    再后来,她便不喜爱雀蓝之色了。

    思忖至此,谢卿语心已落了骨子里,闷闷的不适,她转而想下一楼,可随即却听到女童开口,如是说:

    “可是娘,大姐姐已经去世了,她怎么能穿上妳做的薄袄呢?”

    女童的声音温软如暖阳,可谢卿语只觉得周身发冷,如堕冰窖。

    她拿着一匹翠色的布,周身止不住地抖。

    “姐姐是做了天上的仙娥,娘不是和妳说了吗?”周晴一板一眼地纠正着女儿,尾音却耸兀颤抖。

    “对不起,娘。”

    女童声音里满是懊恼,“我又忘了,姐姐是仙娥,在天上呢!”

    谢卿语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晴梳阁的,小厮看着她慢吞吞的、堪称怪异如人偶的步伐,想上前搀扶,又惦记着男女与主仆之隔。

    “没事,不必扶我。”

    她挨着墙,慢慢地挪步,像嶙峋将死的老人蹒跚且缓慢。

    窈娘这才从后头追了上来将她扶住。

    所以她周晴是知道的,早就知道她其实喜欢雀蓝色。

    周晴知道,她很羡慕妹妹先一步挑了自己最喜爱的颜色,知道她所有的委屈和伤心。

    这么多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柔昭先行拿起雀蓝的布匹,明晃晃的炫耀。

    而周晴,则一脸溺爱的看着幼女,只用一瞬瞥见她撇下的唇角,才敷衍地劝慰,“这有这么多布匹,还不够妳挑吗?”

    “况且语姐儿,妳可是最喜欢翠绿绸布了不是吗?”

    经年的委屈回溯了时光,汹涌波涛般地席卷着她。

    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爱罢了。

    可悲至极……

    她还傻傻的以为是她伪装得太好,周晴看不出她的难过,她还想着不能让母亲为难,只委屈了自己就好。

    想起周晴最后唤了女童一声“柔奴”,幼妹竟然与她同名。

    是赎罪吗?

    把亏欠她的爱,都弥补到小女儿身上。

    崔氏的三娘子崔柔奴,但愿不要同郑侯夫人那般,一生茕茕孑立,逝于孤苦凄冷之中。

    谢卿语在窈娘忧虑的注视下,勉强自己走进了马车内,靠着车壁阖了眼。

    窈娘催促着马夫,“快些回去,我们三娘子不舒服。”

    语毕,窈娘瞥向密不见光的马车车厢,里面悄然无声。

    直至半柱香后。

    车厢内先是呜呜咽咽地低泣,再是哽咽硬憋到粗喘的哭声传出,断断续续,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窈娘想安抚,开口却眼圈骤红,“三娘子别哭了,奴婢在呢。”

    车厢内的谢卿语仰头,片刻后就听见了落雨的声音。

    好好的艳阳天,外头竟落了晴雨。

    她拨开车帘看小雨淅淅沥沥,这瞬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哭够了。

    过去的事总该有个结尾。

    再难忘却的事,也该试着放下。

    —

    日子如苍狗欷吁而过,一周有余,向徽容的担忧并没有发生。

    虽然语姐儿私自离了郑府,但甄老夫人也没生气,甚至侯夫人还派人传来了信儿,说当时自己走得匆忙,忘了同三娘说一声,特意让仆役送了箱时兴的岭南荔枝来赎罪。

    她彻底松了口气,一切都看起来顺顺溜溜的。

    甚至近些日子,还发生了件大喜事。

    谢施身为昭武副尉,陛下前些年特令他协助掌管一方街市清正廉明之职,一日在街市巡逻时,竟意外撞见了一辆稀有的驾挽二马车正驰骋而来,嵌金窗牗奢华尽显。

    恰时不远处铺子的烛笼意外落下,惊扰了骏马。

    马车高抬着,车厢俨然就要侧翻。

    骤然变故间,谢施运轻功而起,一把接住了从车厢中摔落而出的男童。

    只见男童眉目精致,衣衫看上去价值不菲。

    面对男童的道谢,谢施不以为然,随即派下属跟著伺候男童的仆人,送他们回去。

    谁料,这小郎君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胞弟长宁王的嫡幼子,随长宁王妃回外祖家探亲。

    得知儿子遭此劫难,偏偏恩人还不求回报淡然离去,长宁王妃当即感动得落了泪,特意给谢家老宅三大箱的金锭子和无数的布匹珠宝。

    一看这排场,起初吓了谢老夫人一跳。

    后来得知真相,谢老太太喜笑颜开,眼瞧嫡出孙女元姐儿即将入宫,如此攀附上长宁王一脉的擎天大树,更是有把握夺得帝宠了。

    可细细算来,这份恩情,却是三郎带来的。

    侯夫人先前便特意请了宫里出来德高望重的嬷嬷,来教习谢元日常礼仪,因此一事,直接表示要捎带上语姐儿,还用长宁王妃给的赏赐给她做了几套新衣裳。

    “语儿,此番妳必须去。”向徽容看着女儿如花娉婷,怜爱地替她拢了拢衣衫,“长宁王的恩赐,必须由三房的人接下,否则便是僭越皇恩。”

    “况且那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见多识广,多学一些礼仪,以后妳也好相看人家。”

    谢卿语无奈,礼仪之事她几乎都学得滚瓜烂熟的,不过长宁王府的恩赐,却不得不出面应下,否则可能惹上麻烦。

    左不过侯夫人守着长宁王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

    乘马车到了谢家老宅时,正厅上,老夫人正慈眉善目地俯瞰着她。

    见她来,亲热地唤她到身前,“我就说,三郎是个能干的,就是大器晚成了些。如今语姐儿来,我瞧着,也是个有福的孩子。”

    “是,咱们三娘这眉眼,瞧着和菩萨坐下的仙童似的。”

    四夫人在旁连忙应和着,见了众人一反常态地热情。

    谢卿语早在前世就迎合过这种虚情假意的场合,自然不难应对,她弯了腰行礼,“若不是祖母教得好,语儿和阿爹如何能有这般福气,还是您教导有方。”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

    见她如此给面子,老太太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些,看向一旁的侯夫人说:“这些日子语姐儿就在老宅住着,妳安排好,带她去侯府见见元姐儿,两个堂姐妹好好亲近亲近。”

    老太太起初觉得自家嫡出的元姐儿哪儿都好。

    金银堆起来的尤物,谢宅捧在手心的嫡长女,容貌一等一的秾艳,身段也是弱柳扶风,可惜撞上老三家的语姐儿,哪哪儿都逊色了些。

    侯夫人连忙应和下来,心里却暗道:“这卿娘竟是个犟骨头,带她去郑府本是想促成她和郑侯,给她一个登高攀附荣华的扶梯,谁料死丫头不给面子!”

    眼下老三家得了这么一番机遇,反倒是自己得巴结着她了,再憋屈,侯夫人还是面上笑吟吟地亲热。

    众人谈话间,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声低哑的咳嗽声。

    “五爷到——”

    伴着小厮的传唤声,老太太停了闲聊的心思,焦灼地撑着盘纹拐棍,看着不远处缓缓而来的清俊身影叹气,“不是让你歇着吗?不必请安,染了风寒身子骨不见好,怎么还巴巴的过来?”

    “儿子已痊愈,母亲不必忧虑。”

    只见来人一身雪青豆绿的直缀圆袍,一看便是芝兰玉树之辈,恰与堂上的少女鸦青的裙极为相配。

    “瞧,咱们五爷今日难得穿了身雪青色,我看比我家四郎更俊了三四分呢!更衬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还和咱们三娘的衣衫是同色的。”

    四爷是庶出,老太太听了四夫人的油腔滑调却很受用,笑着颔首,“男子论什么俊不俊的,学识好才是要紧的,倒是语姐儿还没见过妳五叔吧?”

    见话题瞥向了自己,谢卿语伸手想拿茶盏挡住自己的脸,以防被某人看到。

    谁料,一道淡淡的视线先投射过来。

    视线并不焦灼,甚至称得上是温和克制的,却令她如坐针毡,想要迅速逃离。

    众目睽睽下,她无奈起身,走近敬茶。

    她只敢抬眉凝视着那一截青色袍袖,露了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菩提珠的影子随之晃动。

    “三娘见过五叔。”

    淡淡的笑自头顶传来,她忍不住抬眼,对上淡色调的眼瞳。

    谢怀勾唇,却笑不达眼底,“前些日子披湿衣染上风寒,三娘莫怪,我怕是不能起身接茶了。”

    所以他染风寒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披过后弄湿的薄袄?

    谢卿语努力挤出笑容,“五叔身体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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