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谢怀伸手接茶,和那日相同的苦香钻进她的鼻腔,幽香高洁。

    谢卿语低眉,克制地只用余光瞧了一眼。

    谢怀的手比常人更加白皙,却透着一股苍劲。

    纵使她已活了两世,仍觉得这位“五叔”心思深沉,当是不好相与。

    “咳。”

    一声轻咳将她飘远的思绪唤回,她接过茶盏时,不经意间和谢怀腕上的菩提珠擦过,轻微的响动让她终是抬头看了一眼。

    谢怀正和老夫人说话,眼神却和她撞个正着,只是一瞬,又翩然离开。

    好在族人众多,并未有人过分关注他们。

    蝉鸣热烈,同谈话声交杂在一块。

    “还是小五体贴,总想着母亲呢!”侯夫人满脸笑意,拿起自个儿的茶盏抿了口,“对了,皇陵圜天大祀可与郑侯商议好了?”

    此话一出,立即让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谢怀。

    皇陵圜天大祀可是大庆三年一度的大事,不仅世家权贵,平头百姓都能共同热闹一番。

    谢怀虽眼下回洛水修养,但陛下仍是将如此重要的圜天大祀交于他处理。人人都心照不宣,待他身子养好,定能回京复职。

    “劳大嫂操心。”谢怀温和点头,随后话锋直落,“郑侯家事繁多,大抵没心思同我商议圜天大祀,再者--”

    “圜天大祀乃陛下嘱托,大嫂可是要在家谈论朝政?”

    谢怀淡然的两句话,却让在场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大一顶帽子,还好不是戴在他们头上。

    站在谢卿语边上沉默已久的谢行嘴角上扬,低头轻哼道:“早该有人治治她,让她再威风!”

    向徽容回身瞪了他一眼,谢行讪讪一笑,把嘴抿成一条线以示诚意。

    谢卿语垂眸,暗自思量。

    谢老侯爷早已仙逝,谢怀十七岁赴京,这一晃都过了五年。

    侯夫人这五年在洛水可谓是风生水起,端得是无上尊贵,如今被谢怀这样说了一嘴,骤然面色不好。

    老夫人心偏的可以,旋即蹙眉道:“老大家的,妳提圜天大祀做甚?”

    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侯夫人只能硬扯出笑容,连声说:“哎!是我这嘴太快了,小五别介意,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更当仔细。”谢怀颔首,却未退让,“大哥如今势头好,莫要让人钻了空子,说谢家闲话才是。”

    字字句句直击要害,明眼人都能品出来谢怀是冲着侯夫人去的,四叔母一家低头不语、二婶母的眼神早已飘向正堂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卿语奇怪,不由得想起郑府的初遇。

    郑裴喜讲理,碰上谢怀竟未替自己辩驳几句。

    传闻谢怀此人温润知礼,却能舌战群雄,滔滔不绝,让京城久负盛名的先生们皆是瞠目结舌,避而远之。

    如今看来,大抵真是如此。

    老夫人见谢怀又咳了好几声,心揪得紧,满眼担忧,“赶紧回去歇着,莫要逞强!”

    谢怀身后的青宁眼明手快,将老早准备好的手炉塞进主子手中,再为他披上长衫,熟练得很。

    “母亲,儿子无事。”谢怀将手收回长衫内,温声道:“回洛水月余,本该一道聚聚才是。”

    四夫人一听,眼睛咕溜转了下,连忙接话,“哎,五爷这话可就说对了!多年不见,咱们可都念着你呢!今儿终于见你出院子,母亲这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落下了。”

    “让妳嘴贫!”老夫人眉间舒缓,终于露出笑容。见谢怀脸色还算红润,也不再坚持让他回去歇息。

    众人仿若忘了刚才的插曲,开始说起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老夫人是个精明的,趁大家伙聊得热烈,悄声在侯夫人耳边问:“妳惹他了?”

    侯夫人仔细思考,深吸一口气,吐气时答道:“没有啊?”

    “小五如今身子不好,不可动气。”老夫人盘动手串,意有所指,“妳在老大那儿怎么横我不管,若是让我知道妳把手伸到老宅这儿来,莫怪我把元姐儿接过来住上一阵。”

    “母亲!”侯夫人这下着急了,手中的帕巾被她捏得死紧。

    谢元可是她的宝贝疙瘩,她怎会舍得?

    “还有,小五是妳五弟,从前妳不也是五弟五爷的喊,怎么今儿就成小五了?”

    侯夫人眼眶微红,她以为过了五年老夫人应当不会再那样偏心,便壮着胆子想在族人面前立一立威风。

    岂知竟是走错一大步。

    深怕谢元真的被带走,只能规矩应了句“知道了”。

    那边的小插曲,谢卿语可是看得清楚。

    她嘴边漾出笑意却不想被人发现,连忙用袖口遮挡。

    “让她想害妳,五叔真解气!”谢行用手肘碰了她臂膀,压低声音说。

    她惊诧,仰头与谢行对望。

    “知道妳兄长厉害了吧?”谢行得意的眼睛都扬了起来,鲜活恣意,“我没和爹娘说,省得他们担心。”

    她也笑了,“兄长自是最厉害的。”

    这话说得谢行舒心,开始滔滔不绝自己是如何让小厮调查,又是如何得知真相的过程。

    谢卿语有些心不在焉,有道视线从方才就盯着她不放。

    --是谢怀。

    他双眸深沉,似浩瀚的星辰,无法窥其全貌。

    那日初相见,确实是对他有些失礼。

    若没有谢怀,她恐怕真得困在郑府。

    只见他食指轻点手炉,指节处有些泛白。

    对视片刻,谢怀嘴唇微张吐出两个字,她怔愣之际,谢行又拽回她继续说个不停。

    ……

    直到夕阳落山,天边渲染着大片艳橙,才有临别实感。

    方才晚饭期间众人小酌几杯,离开谢家老宅时,双颊都还带着朵朵绯色。

    青遂山脚偶有来往之人,苔上点着的剔透水气,更显几分只属于夏日的韵味。

    向徽容依依不舍地拉着谢卿语的手,神情有些颓丧。

    “娘,妳别担心,我就小住半个月。”谢卿语言笑晏晏,拍了拍向徽容的手。

    向徽容鼻尖泛红,叹道:“要是娘也出生在高门世家多好,就能让我们语儿有所依仗,不叫人小瞧了去。若非需要妳来承了长宁王妃的恩情,娘怎么会舍得妳一人住在老宅?”

    向徽容手下用力了几分,“元姐儿是谢侯和老夫人捧在手里的千金娇娘,她要是骄纵跋扈,妳就躲得远远的,嗯?”

    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巧目倩兮,“娘放心,女儿晓得。父亲和兄长还在后头站着呢!别让他们等急了。”

    向徽容刚回头,步子都还没踏出,又立刻转身抓住她,“今日见妳五叔同侯夫人似乎关系不大好,两尊都是大佛,咱们可不能被卷进去。”

    “妳爹运气背,散值的晚又没见到五爷,我赶紧回去哄哄他!”向徽容想到谢施才露出笑容,阴霾尽散。

    马车驰远,谢卿语在原地站了许久。

    重活一世,有了疼爱自己的爹娘、桀骜却宠溺的兄长,一切当真是暖光尽来。

    只盼她的青哥儿亦能顺遂无忧,平安成长。

    “语姐儿?”

    叫唤声从后头传来,谢卿语一回头,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侯夫人笑得热情,缓步走来,发间的步摇叮当作响。伺候在她身侧的那两位嬷嬷不苟言笑,上来便将谢卿语围在中心。

    “上回特意给妳送过去的岭南荔枝可喜欢?”

    “婶母给的肯定是极好的,不过兄长贪食,没注意便让他吃了大半去,还不小心上火了好些天呢!”

    谢卿语面上十分从容,并不正面回答侯夫人的问题,举手投足间娇俏可人,让她更加夺目几分。

    她心底自是知晓,不是次次都有好运能碰见谢怀。

    婶母想将她送进郑府的心思怕是还没歇下。

    “行哥儿若喜欢,婶母便让人再送过去。”侯夫人亲昵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我便先回了,明儿一早再带阿元过来,让妳们堂姐妹熟悉熟悉。”

    谢卿语乖巧应下,直到侯夫人的马车远去,一直守着她的窈娘才轻声问:

    “娘子可知明日来的教习嬷嬷是何身份?”

    她往台阶上走,落日霞光流淌,如梦似幻,“听母亲说过,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亲信,常嬷嬷。”

    “是了,贵妃娘娘未出阁前是清河连氏嫡女,常嬷嬷打小同娘娘一块长大。”窈娘伸手扶稳她,欲言又止。

    “我知妳想说什么。”她抬头看向谢家老宅,一排红恍恍的灯笼接连亮起,偶有丫鬟嬉笑的声音,静谧中带点生机。

    连氏乃清河四大家之一,仅次于郑氏,同崔氏并驾齐驱。

    听闻贵妃娘娘宫内树敌众多,谢元若真进了宫,怕也是豺狼虎豹环伺。

    “婶母和贵妃娘娘同气连枝,堂姐进了宫,若能再把我弄进郑府,谢家可就跟着水涨船高,大伯的官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谢卿语知道自己危机尚存,“咱们小心一点便是。”

    窈娘本想说什么,但见老宅前有一抹雪青色身影,便立刻禁了声。

    谢卿语福身,仪态温婉道:

    “五叔。”

    差点忘了,如今谢宅除了老夫人以外,还多了一个养病的谢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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