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洛水十分神,双谢占八分。

    闽州以东为洛水,气候温热,每逢夏初雾雨蒙蒙笼罩灰瓦,白墙头上水鸦儿筑窝。

    “到了老宅莫要多话,乖乖待在行哥儿后面。”

    妇人温软的叮嘱声自耳畔响起,少女垂了车帘,无奈颔首:“娘,我知道,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少女出挑的艳目压不住冠盖京华的浓色,唯唇自饱满,不点而珠,裹了点及笄的纯稚。

    “哎。”

    向徽容自然是担忧的,女儿生得这般模样,总令人担惊受怕。

    她摸了摸女儿乌黑柔顺的鬓发,任由少女趴在她的膝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爱撒娇。”

    这么说着,她却将女儿搂得更紧。

    “娘在当然要撒娇!”

    从前话本中,她曾见过人死后遁入空门不得轮回,但附在她人身上,却是鲜少有之。

    如今已是开元十三年,距她死后,已有六年光景。

    崔柔奴--不,如今该唤自己一声王卿语。

    她六年前再睁眼,竟成了个玉琢稚嫩的女童。

    那时白布挽联、凄乐阵阵,亲爹薨逝,风髻雾鬓的小妇人垂了清瘦的胛骨,体态肌肉无一不秀怜,呜呜咽咽地哭着死去的夫君。

    而女童,则微嗔着眼皮环视四周,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拭了把无形的泪,余光却胶在了小妇人雪白半泄的丰隆处。

    她心里低叹一声。

    只怕这一世的路,也是险之又险。

    洛水王氏百年间曾出过前朝帝师的峻挺人物,只是如今却势微没落,嫡长子虽不算闽水一带拔尖的英杰,不过到底是可惜了。

    毕竟才年方二十余八,不到而立之年,且膝下唯有一女。

    亲爹死后,所谓庶出的二叔一大家子呜呜泱泱地住进了王氏主宅,美其名曰照料母女二人。

    可鬼魅般的二叔却时常耷拉了吊梢眼,趁着夜里,扒在她们宅院的兽鼻门环后,偷窥春意美色。

    隆冬大雪日,也不得安生。

    谢卿语拎了只刚灌好的汤婆子,向了门外一甩,只听了一声哀嚎:“臭丫头,信不信爷把妳扔了!”

    向徽容紧紧堵着她的耳朵,默默地垂泪。胆战心惊的,几乎每日都睡不好。

    可事有转机,一日她娘外出采买布匹,回来时却满脸羞涩,莹目顾盼间隐匿了点暧昧的情意。

    谢卿语当时不解,不过很快她便清楚了。

    她,以及她的二叔,都未曾想到听闻了宅院外马匹嘶鸣,而入眼的——竟是洛水谢氏的车徽。

    车轮嵌在霁雪中刻出深辙,八銮竹穗的马车赫然停于府前,车與的厚帘掀起,露了截斑斓的袍袖。

    众人诧异中,谢卿语却听见娘先一步垫脚轻唤:“谢郎。”

    再之后便是——

    英雄救美、两情相悦的夙愿下,娘亲迎着二叔的冷眼不甘,毅然决然地带着她改嫁。

    她也成了洛水谢氏庶三子的嫡女—谢卿语。

    洛水谢氏是闽水乃至京都府都毋庸置疑的顶级阔族,低调却自窥风骨,甚至……连清河四大族也是逊色几分。

    不过娘心悦的,并非是谢氏嫡支的嫡出一脉,而是庶三子谢施,分居于城南的宅隅中,任昭武副尉。

    谢卿语很快就见到了自己的嫡兄--谢行。

    少年面若冠玉,神骨俊秀,恍惚间,谢卿语似乎看到了以前的郑裴。

    十七岁时,刚成婚的郑裴。

    不过目光流转间,少年却先行勾了唇,恣意地冲她吹了声口哨。

    谢卿语垂目,这点不像郑裴。

    大好的欢喜日,他只会缚手而立,寡言沉闷地替她掀了盖头,吐出几个干巴巴的字眼,“妳我就寝吧。”

    她原本想象的伏低做小,隐忍度日的场景并未出现。

    谢施为人清正本分,后院之中只有一个病恹恹的通房,发妻早逝,所以母亲一嫁进来就是当家的女主人。

    有母亲一如既往地溺爱,新爹关怀,长兄虽顽劣,待自己却是体贴得入微,仆役也尊她为真正的谢氏女。

    谢卿语心上五味杂陈,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前世她汲汲所求的,今生毫不费力便得到了。

    看来确实是崔柔奴福薄。

    而今如同黄粱一梦,她已是谢卿语。

    真要说唯一的不好,便是谢氏老宅的祖母过于严苛,待她母亲鄙夷冷漠,对她更甚。

    不过谢施总是护着母女二人,清隽的侧脸神色真挚,一次次对祖母说:“母亲,儿心悦容娘,卿语亦是我亲女。”

    她看向谢施出神了片刻,鼻间酸得可以。

    这一世,似乎当真好了起来。

    刚过及笄之礼,又到了谢氏老夫人五十有六的大寿之日,知天命的年纪,老妇人痴迷于佛道,又喜好热闹。

    谢施拗不过老宅递来的帖子,只得带上娘子和一双儿女同往。

    再说他多年官职未得晋升,此番前去亦是有求于五弟。

    马车悠悠行驶,半刻钟后总算到了。

    谢宅坐落于青遂山的脚下,葱茏碧翠遮住墙垣,气派的黑木大门上挂了橙皮黄穗的祝寿珐琅掐丝灯笼。

    枝繁叶茂,谢卿语抬头,从中窥见了几缕香火。

    恰如谢氏一族,绵延百年,生生不息。

    跨入正院时,阶下一点绿苔泛了水汽,合意堂上,鹤发潘鬓的老妇人正由嬷嬷伺候着额间点钿。

    堂下两排,坐满了老少男女,皆锦衣华服。

    “奴婢可听闻,先点钿后拿篦子梳头到尾,一辈子顺顺溜溜的。”

    “你这老货,嘴倒巧。”

    老妇人笑骂了声,瞥见了来人的身影,笑容淡去稳声道:“老三家都来了。”

    “是。”谢施命小厮呈上了玉质的药菩萨琉璃尊,有祈福去病的好兆头,“儿恭祝母亲,福寿绵长。”

    “有心了。”

    谢老夫人这才真情切意地挥手让几人落座,瞥见了一抹翠蓝色,只见少女上着豆绿层染的中单,下悬天青重绢的垂髫裙裤,似香雾滟滟。

    见老夫人眯了眼,右方一盘髻妇人也看去,神色莫名生了点戾色。

    旁边一小妇酸言酸语,火上浇油,“瞧这三哥家的语姐儿,大嫂你瞧,竟和咱们元姐儿一样俊呢!”

    “四嫂说笑了。”向徽容白了脸,勉强勾唇。

    谢元可是谢侯的嫡长女,以后是做娘娘的命,卿语如何与之相比。

    谢行微敛眉,想着替妹妹出头,却被一双素雪的细腕挡住。

    谢卿语走近,正巧与老夫人锐利的苍目对上,虽然胆寒之意渐生,却仍缓缓舒眉,“这花各有各的好,无一不艳,可国色唯有牡丹可堪其名,四叔母虽这样说,可侄女却愧不敢当。”

    “这!”

    四夫人霎时青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谁知道这老三家的女娃娃,倒这般的伶牙俐齿,最后这矛头又指了回来。

    说元姐儿是独一份的牡丹,自称艳俗,可不是说到了老太太盼着嫡孙女入宫为后的心坎里头了?

    果真老夫人开了怀,点了点堂下的少女,冲着方才的盘髻妇人弯了眉,“老大家的,妳听听,这丫头嘴可巧,竟比元姐还口齿伶俐。”

    侯夫人也适时消弭了冷色,摘下手上温润通体无杂的半山青翡翠叮当镯,递向了少女,“是,不光母亲,我瞧着阿卿这丫头也喜欢的不得了。”

    “这玉镯本是想给元姐儿的,如今瞧了语姐儿,只恨不得当自己亲生的疼!”

    这话打着趣,众人也纷纷捧场笑应了声。

    谢卿语温顺的接过了玉镯,却见侯夫人还打量着自己,下一秒就说:“母亲,我瞧着语姐儿来的正是时候。”

    老夫人咂了口茶,谢卿语刚想询问却没插上话:“自是有缘分,既然元姐儿替我这老婆子去祈香几日回不来,便让语姐儿陪你去郑府一趟也罢。”

    侯夫人闻言,笑得更顺意了些,刚才还垂目含怯的谢卿语忽然抬了雪颈看向她,眸中蕴了点不明的晦涩,“不知婶母,可是清河郑氏?”

    侯夫人笑着点头,髻鬓上的金虫草扁头簪琳琅作响,“郑家的老夫人正是我的胞姐。算起来,妳也可唤一声婶母。”

    谢卿语只能点头,后来她全程小脸惨白,看上去十分可怜。

    回程的马车上,向徽容看着神游天外的女儿,疼得心窝子难受。

    这谢家老宅,若以后无要紧的事,万万不可再来。

    他们勉强吃了顿合家宴,想等得五爷竟一直没有露面。

    此番夫君未能求得五弟帮忙,女儿也莫名揽上了活儿,向徽容心突突的跳,很是不安,“莫怕语儿,去了便跟着侯夫人,就当见见世面了。”

    清河郑氏亦是大族,且郑侯年轻有为,不到而立之年竟已任中书令,得天子嘉赏。

    谢卿语无声点头,如果这都是天意,逃不过那只能认命了。

    况且如今她是谢氏女,不是郑家妇。

    三日后,低调长穗的小车停在了府口,马儿扬蹄踏步,侯夫人的丫鬟青雀掀了纱帘唤她上来。

    马车内置了冰鉴鼓吹着,谢卿语此番去,未过分装饰。

    少女腰肢纤若蒲草,罩衫芽黄,更衬肤白睫翠,素白绸鞋轻轻一探,痒得人心猿意马。

    侯夫人暗叹了声可惜,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此番去只当是自己家。妳郑婶母家有位表姐,可惜前年出嫁了,不然妳们也能一同聊聊。”

    谢卿语心中嗤笑,这郑嫣亭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刁蛮跋扈的小姑子不知磋磨了谁家倒霉的儿郎。

    刚到了青胡同巷,油青色的天染了墨灰,淅淅沥沥的小雨溅了裙裾,郑家仆妇早早儿地立在门口,执了桐油伞侯着。

    “侯夫人可算来了,我们夫人可是一直盼着您呢!”

    她瞄了一眼果然是个眼熟的老虔婆。她婆母出身洛水甄氏,出嫁时带了陪嫁丫鬟,李嬷嬷便是最亲近的那个。

    “哎!怪我来迟。”

    谢卿语和侯夫人被簇拥着进了正门,眼前景色无比熟悉。

    中庭置湖,水榭潺潺。

    青花瓷大肚缸中斜斜地插了株青翠田田的荷叶,日光煌煌,水中泛了丝绸的皱影。

    谢卿语一想到即将看见郑裴与崔柔昭的身影,心里就莫名的恶心。

    出乎意料,正堂里只坐了一人。

    即便做好了心理建设,可乍一瞧着从前雍容端庄的甄氏忽而苍老了数十岁,她还是一惊。

    甄氏皱纹横纵面上,四十余岁的妇人瞧着如老婆子一般。

    郑裴还算孝顺,莫非是崔柔昭磋磨了婆母?

    “阿姐,我来了,让妳好等!”

    她只能按下心惊,跟随着侯夫人一同入座。

    “这是三弟家的语姐儿,阿姐妳瞧,多好的一个美人胚子。”侯夫人突然贲张着手臂,把她推到了靠前的枣花木椅上,任由甄氏掂量扫视。

    像是打量货物一般,谢卿语感觉自己要被盯出个洞来,身躯被毒蛇缠缚,黏腻得令人作呕。

    就在她要彻底忍受不了时,甄氏突然动了动身子,叹出声:“确实是个好姑娘,只是太小了些。”

    “娇花一样的年纪,最是得人疼的。”

    不知二人打着什么哑谜,空气里氤氲了点檀香的浓醇,谢卿语嗅着心下莫名的躁动,喝了盏普洱也不顶事,随即福了福身,“夫人,婶母,语儿有些难受,不知——”

    她咬着贝齿,二人瞬间意会,是人皆会有三急。

    甄氏笑着让洒扫的丫头带路,可随即又唤住了走至连廊的少女,意味深长,“语姐儿可在后院随意逛逛,只是东院有一合欢树围拢的宅院,蛇鼠出入,莫要靠近。”

    合欢围拢,东院--不正是她的梧桐台吗?

    何时竟有蛇鼠出没了?

    不知老婆子搞什么怪,谢卿语心头冷笑着称“是”。

    走至门外,隐约听闻了“牌位”、“发妻”的字眼,二人提起了自己,也不知郑裴是否按约定把她埋到了穗穗的坟旁。

    出了屋舍,空气也畅爽了几分,谢卿语沿着从前走了千万次的小路,掠过了来往的仆役,来到了后院凉亭处,鲜有人来,却景致宜人。

    崔柔昭如今是什么位分、郑裴如今官职如何,她都不在意,人都埋进了黄土里,尘烟往事已尽。

    她唯一在意的是坟冢埋于何处,青哥儿这六年来过得如何。

    心中思绪杂乱,她看着凉亭上似乎有颀长身影,被枝干所挡,惊慌地以为是郑裴在此,谁料风过吹树,露了男子的半侧脸。

    高眉凤鼻、侧颌勾勒出清雅之姿,当真是浓墨重彩的好颜色。

    男子正安静坐于中置细蔑竹帛垂帘下,手持竹简。

    幸好,不是郑裴。

    谢卿语长舒了一口气,仓皇转身,却正巧和身如修竹的少年撞上。

    瞧着大约十一二的年纪,眉翠目秾,瞧着年龄不大,却俊流有名士之风,眉骨高挺、倨傲地睨着她。

    “对不住小郎君,你没事吧?”自知理亏,谢卿语连忙致歉。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少年生的莫名地熟悉。

    这眉眼鼻骨,甚至犟骨头一般的脾性,都莫名地侵扰了她的心腔,竟有股说不出来的酸涩。

    少年冷哼一声,直直地就要甩开她轻搭的手,却被一声冷斥截住。

    “这就是为父教你待人处世的礼节?郑柏青。”

    熟悉的声音自羊肠小径处传来,清冷如沁玉。话音毕,一截绯红官袍露出。

    一声平地惊雷,炸得谢卿语眼眶生疼。

    她转身就想逃离,可周身像是被定住,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张熟悉的俊脸全然落于眼前。

    而身侧的少年,不情不愿地仰着头,带着一双崔氏祖上特有的淡色瞳孔,凝视着她。

    少年眼底委屈地湿红,像只倔强负伤的小兽,隐忍不发:“对不住,是我错了。”

    不。

    谢卿语只觉得胸腔血液逆流而上,气息也粗重了几分,潮湿的红漫上了眼眶,她微启唇,却落字无声。

    是她,才要说对不起。

    她竟然未曾认出眼前的少年,是她的青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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