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徂暑,焦云灼日。

    合冠的芭蕉树垂髫,翠翡青的枝笼了一抹日光。

    今日是闽州清河崔氏与郑氏的联姻之日,郑宅热热闹闹地接踵摩肩。

    相隔几里的梧桐台,鸟雀欢乐的叫声也被隐去,空寂伶仃。

    莺娘踮脚踩在门槛上,焦灼地眺望着,眼里逐渐氤氲起了水雾,“大爷怎么还不来!”

    “咳,咳咳……”

    同时,沙哑虚弱的咳嗽声自厢房传来。

    清河崔氏乃闽州百年的高门阔族,崔柔奴面色煞白却努力维持着仪态,半倚着榻,苟延残喘地等着今日的新郎官。

    也是她的夫君。

    “还不来吗?”伴随着话一出,她嘴里一股血腥味涌出。

    早晨才梳好的垂云髻又乱了,灼灼夏日里,她只觉得冷。

    像沉默已久的病树,外头还光鲜着,内里烂透了的腐朽。

    “去传话的小厮是个瘸腿的,得等等。”像哄孩子般,莺歌侍立着伺候她,“该喝药了,夫人。”

    大约是感觉自己快死了,崔柔奴只觉得心窍里莫名地横生了点委屈,“我不喝。”

    什么是该?

    她嫁入清河四大家之首的郑氏,整整六年,扶持夫君、抚育儿女、伺候婆母,克已复礼成了诸家闺阁贵女的典范。

    四四方方的后院却围困了她一辈子,她终日活在他人的眼光里。

    前些日子那冒失说漏嘴喜讯的小丫鬟,又怎会是无意的呢?

    都在等,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临到头了,各个都盼她死。

    崔柔奴往日素艳的皮囊落了阴郁将死的灰朴,更显得她气色不佳。

    崔郑两氏的宿仇要回溯到十几年前,政党之争、分崩离析,她爹害得郑侯入狱,释放时小儿惊马竟摔了下去,最后死不瞑目。

    若非是天子赐婚,两族间绝不会允了这场婚事。

    她刚嫁入郑宅时,也受过好一顿磋磨。

    有这样的背景在,她的好妹妹崔柔昭,怎么会愿意嫁入郑氏做继室?

    最合理的理由,大抵是因为和郑裴两情相悦。

    崔柔奴忽而想起了自己的青哥儿,气若游丝地撑起了身子,指向几案上的绡麋竹扇,她答允过的,做好了让儿子来取。

    莺歌欲言又止,踟蹰道:“大哥儿在外院。”

    暗地之意,青哥儿不愿来见她。

    外院房檐廊角挂了囍字,张灯结彩的红绸锦色,新娘子应当也是艳如春棠的。

    不怪青哥儿。

    这样的喜庆和热闹,常年难有,何必来沾她这将死之人的晦气?

    她才想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怕是再也禁不起等了。

    她从枕下掏出了写好的和离书看向莺歌,眼神颓暗,“妳亲自去请。就请他念在我将死,尚有遗愿。”

    含在眼中的泪水还是没兜住,莺歌哽咽着应声而去。

    郑裴是君子——钟鼎世家的嫡系,自幼习四书五经六艺。

    他又生性温和端正,虽不爱她,可看着自己为他生儿育女、荣辱与共了一辈子,到底也不会绝情至此。

    她表情淡漠,心中思忖。

    果然没过多久,风尘仆仆的脚步声传来,递荡到了她的耳边。

    秾艳的一抹红先映入了眼帘。

    恍惚间,她彷佛回到了六年前大婚的日子,可骤而被穿堂风拂醒,如今的新娘子,是她的嫡妹。

    郑裴清隽的脸被烛火分割,半明半灭的匿在了暗处,鼻骨挺直,内勾而翘的瑞凤眸敛着点寒意。

    他生气了。

    夫妻多年,看脸色她还是了解的。

    应当是觉得自己坏了他的好日子。

    郑裴只着了玉頩色的里衣,身形更显清癯。

    他竟然在门外脱了婚服。

    崔柔奴眸色微动,没有太大的情绪,“爷来了。”

    “嗯。”郑裴僵直了身子,坐在一侧,相顾无言。

    崔柔昭知道吗?她要嫁的人,是个寡言少语的闷葫芦。

    已到强弩之末的状态,崔柔奴任由思绪涣散。

    沉痛、嫉妒、不甘仿佛西沉的残日,都从四肢百骸散去了,只归于了沉寂。

    目若枯槁的倚着软枕上,见对方不开口,她无力的先启唇,“爷想给她什么位分呢?”

    “什么?”

    崔柔奴见他沉了脸,只觉得有些讽刺,勾了勾唇,“爷若不想说便罢了。”

    “谁告诉妳的?”

    郑裴鬓角紧绷着,青筋跳动,尾音里裹挟了点隐忍的怒意。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面白到泛了死人青,唇灰目衰,好像这瞬间才被惊骇到。

    只见他扭头看向莺歌,“妳说!”

    莺歌忍住了哭腔,恨不得咬碎了牙,“有人正等着夫人让位呢,爷觉得还能是谁?”

    郑宅是百年大族,比这城隍庙矗立得更早了半甲子,选进来的丫头都十分守规矩,只为了这沉甸甸的月俸。

    这些消息若是有人刻意指使,那就一切也就合理了。

    喜或怒?还是漠然置之?

    她很想瞧瞧郑裴的脸色,可自己的眼皮却不住,脖颈后的筋骨像颓死的树,要拖举不动自己了。

    她抬手吃力地从枕下掏出和离书。

    做完这些,猛地一摊血瞬间从口中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抱歉。”

    她像是颗瘦零零的枯竹,装不满本就窄短的小衫,骨节凸起得锋利。

    和离书递到郑裴手中时,他并未低眉,而是骤然拉住了她的细腕,气息浮动得厉害,“怎么吐血这么厉害?”

    “人都要死了,也不算厉害。”

    她淡淡地解释,出气容易进气难,费力地指了指和离书,“爷把这签了吧,咱们好聚好散。”

    郑裴顺着她的指向低了眉,随即视线胶着。

    空气沉重、缓慢地流动着,死亡、解脱悄然盘踞。

    过了半晌,男人低哑的嗓音才乍起,“我去请郎中。”

    等了这么久,她只当他是欣喜地痴了神,谁料郑裴却避而不谈。

    崔柔奴难免带了点气,只是羸弱得硬不起来,只好简言意骇地点拨着,“你我和离。”

    “好聚好散。”她又重复了句。

    “好聚好散?”一声嗤笑传来,她茫然地侧眸,只见了郑裴下颌紧绷着,眸色晦暗地望着她。

    似有话却不说。

    男子的指节自是好看的。像竹节般骨肉匀停,一节、一节地撕裂了手中的纸帛。

    “柔娘,我不会和离。”

    “你——”

    崔柔奴气息粗喘着,她气到几欲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同时红了眼。

    凭什么都这么欺负她?

    临到头了,她只想恢复自由身葬在穗穗的身边,不至于女儿一个人孤零零。

    甚至,她不必郑裴死后给她烧香、入宗庙。

    这辈子的姻缘孽线缠了二人一辈子,谁都不好过,因此她不怪他。

    嫁入郑氏六年,她掌侯府中馈、事事俱细的料理,族系盘根错节,各房各势倾轧而下,步履维艰,累得她分身乏术。

    婆母厌她是崔氏女,挑剔地催她了青哥儿的第二年再生了穗穗,又嫌弃她容色过于秾艳,丰臀乳膏的俗,不堪为当家主母。

    嫡出的小姑子性格跋扈骄傲,日日采买奢华首饰,银货两讫地挥霍,库房里时常没了贵件,都是被这小祖宗拿走送人的。

    而郑裴……

    崔柔奴感觉一口气窝在喉间,不上不下地哽着她几乎无法呼吸。

    郑裴出身名门、先父郑侯曾是大儒,因而他学识了得。

    一入朝便任命了从二品的尚书仆射,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地埋头公务,即便下朝回来,书房也是烛台长明。

    郑裴是敬她的,多年未纳通房,自洁守礼,给足了她体面。

    旁人来看,她过得已经算是和和美美。

    嫁了个体贴的世家郎君,有一双儿女且无妾室碍眼。

    她曾经也蒙蔽了空荡荡的心窍,哄骗自己,她够幸福了。

    即便这宅院那样高得可怕、琐事多到层出不穷,只要夫妇相伴,总有出头之日的。

    可日子太长,太难熬了。

    三年前的暮秋,女儿和二房嫡子同时得了天花。

    她唯一能依靠的夫君,却是罪魁祸首。

    “柔娘,瑞哥儿毕竟是二弟唯一的骨血,我派人去再寻药了,穗穗不会有事的,妳放心。”

    唯一的药给了瑞哥儿,穗穗小小的身子在她的怀中冷透了,继而装进那样小的灵柩,她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多么可笑。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无力地从枕上滑落,陷入了厚厚的被衾中。

    “放过我吧。”她真的太累了,这一辈子,怎么样才算到头?

    莺歌捂住嘴生怕哭出声,她瞥见了大爷身形颤动,只觉得心里快意无比。

    夫人病入膏肓,大爷凭什么能娇妻入怀,幸福美满地过下去?

    烛火弱了下来,男子的脸庞暗了几分,抿唇不语,唯有眼窝湿红。

    他也不知为何浑身颤动、不受控制,只能拼命攥紧了掌心,稳住身形。

    什么东西似乎从心腔里剥离,血肉模糊地撕扯着,痛得几欲窒息。

    郑裴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步伐仓惶到有些失态,眸里迸发了点亮色,“等我。”

    见男子离去,崔柔奴自知靠不住,可是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虚弱到吃力低哼:“莺歌。”

    “哎,夫人。”莺歌匍匐地跪在她身侧,不断地用手捂热她的脸颊。

    温度一点点降低,生机逐渐枯萎。

    “我有二愿,求你替我记得。”

    “一愿和离,我与他本就是段孽缘。请他将我葬在穗穗身侧,永不入郑氏祖坟。”

    “二愿--青哥儿生性倔强,虽不与我亲近,母子情薄,但他到底是我儿。妳替我告诉郑裴,若他日后难免桀骜犯了错事,怜他年幼丧母,上心管教。”

    “夫人!”莺歌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抹泪垂泣。

    此时风吹过,合欢枝自窗外零落而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密集如鼓点。

    听起来急躁不已。

    “妳非今夜占着姑爷是不是!”

    “昭儿被纳作侧室,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占了正妻的位分,岂非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容不下!”

    尖厉的声音刺挠得人耳生疼,崔柔奴眼神失焦,她没有一丝力气再去回应了,只有胸膛还有丁点的起伏,证明她还没死透。

    娘还是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她。

    其实,周晴还算是个好母亲。

    崔柔奴望着头顶的帐幔想着,那年妹妹贪玩拉着她溜出府结果意外坠河高烧,周晴便是这样搂着小女儿,仰头指尖绕着幔帘,哼唱着她从未听到的婉转小调。

    周氏是肥硕膏臾的苏浙之族,多绵绵小湖、窈窕渔女,哼的也是吴侬软语,她从未听过、也从未去过。

    午后梦魇,她赤着脚想见母亲,嬷嬷却在身后高呼着夫人睡了。

    两人一同撞见了此幕,嬷嬷的劝阻戛然而止。

    随后默不作声地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大姐儿,夫人自是疼您的。”

    那时她懵懂且疑惑。

    为何嬷嬷要说这句话?若是鲜明存在的事实,又何须不停地告诫着她。

    如今她终于懂了。

    母亲本就不待见自己。

    “妳——”周晴看着床榻上脸色煞青、几乎没有呼吸的人儿,一时怔忡。

    她看向莺歌,怒斥道:“她病成这个样儿,妳还不去请郎中!若是今日死了,白白地脏了昭儿的婚典。”

    莺歌匆匆地跑去寻郎中,崔柔奴安静地看着她:“娘,妳来了。”

    “妳把姑爷喊来作甚?妳知不知道今日是妳妹妹和他——”

    “我快死了。”崔柔奴打断她的话,“让他来,自是给妳的女儿让位。”

    “我的女儿?”

    周晴看着瘦到几乎没个人形的她,双目涣散、唇色惨白,只觉得莫名地心慌,怒意都被掩盖,只能努力扶住桌沿,不敢再近一步看她。

    周晴不喜欢长女。

    可长女出生时,人人都说生得漂亮,粉团子娇滴滴的,圆溜溜的杏仁眼,秀巧的小鼻子,合该菩萨座下的仙童一般。

    如今眼前的人,却像半个迈进棺材板的死人。

    被“死”这个字眼惊到了,周晴音色也莫名的颤了起来,胡乱的低骂,企图驱赶心头莫名的慌乱,“这么大的人了,弄得半死不活,我没妳这种女儿!”

    “是啊,没有也好。”大梦浮生一场,她很快就可以解脱了。

    只是,还有一事。

    崔柔奴侧目:“当年妳要扔了我,到底为何?”

    她即便性子再木讷,不讨人欢心,堂堂崔氏嫡系,不至于连口饭都喂不起。

    周晴何至于私自扔她到荒山上。

    “妳,妳在胡说些什么?”生怕被人听到,周晴上前连忙捂住了她的唇,小声道:“我看妳是疯了!”

    周晴骤然压迫着她,崔柔奴只觉得肺腑里猛地缩紧。

    随即——“噗”的一声,猛烈的血不断地涌出口中。

    一股、两股、三股,逐渐浸湿了整个床铺。

    “怎么会这样?”

    周晴连忙松手,瞪眸看着眼前的一切,嗫嚅着唇,哆哆嗦嗦地掏出手帕给她擦嘴,“怎么擦不干净?怎么会这样!”

    她眼神失焦地重复着,一把扯下大节的帐幔,慌乱地擦拭着,嘴里嘟囔着:“郑裴呢?妳夫君去哪儿了?妳这般死了都没人会知道!”

    崔柔奴很想笑,可唇边染了血渍,脏得很。

    她也不知道郑裴去了哪里,或许早就回去了。

    “不许死。”

    “听见了没,妳不许死!”

    周晴的喊声落在耳侧,崔柔奴吃力地开了半扇眼,随即眼皮又沉重地阖上。

    她恍惚中看到了狂奔而来的郑裴。

    鬓发全乱,喜服散开,眸底猩红一片。

    他遥遥伸出手,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到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她缓缓闭上眼。

    屋外骤风急雨忽而落下,绵延七日而止,花枝七零八落。

    闽州人人都道这雨似有所感召。

    正因雨歇之日——恰是崔氏侯夫人的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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