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谢卿语鬓发微扬,她伸手拨回耳后,鼻尖晕开一点红,极轻地喊了一声:

    “五叔。”

    谢怀向她走过来,眉间的愠火并未舒展,清瘦的身子孤傲高洁。

    她突然间有些不敢看谢怀,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合意堂外叶茂繁盛,她将双手交叠在腹前,静看树影摇晃。

    只听谢怀语气平和,沁凉如水,“怎么没同方嬷嬷学习,到合意堂来了?”

    谢卿语从自个儿脚尖看向谢怀的衣角,今日他穿了藏青绿常服,垂坠感极好,上头的绣纹也是一等一的精巧,更衬他尊贵无度。

    “方才翠桂来藏慧阁寻婶母,婶母离开时便让下人先带着方嬷嬷去安置,原先是约好在连廊等嬷嬷的,后来听见正厅似有喧闹声,便好奇来看了眼。”

    她如实交代,本想着就听个两三句,岂料这一听就走不动道了。

    以至于被谢怀逮个正着。

    沉默片刻,谢怀才问:“何故要哭?”

    她用手抚过眼角,滚烫的泪珠令她哑然,原来她竟是哭了么?

    回答不出,她有些焦急地捏手,仰头愣愣地看谢怀。

    谢怀放平语调续道:“将规矩礼仪学好,将来妳母亲自能替妳择个好郎婿,其他无须忧心。除非三娘当日的不愿只是随口一说,实则心中属意郑侯。”

    这会儿她直接脱口而出,字字清晰,“我不愿,不论妻妾,皆是不愿意的。”

    那样寒冰彻骨的日子,最终连命都搭上了。

    她不想再来一次。

    人活一世,虽不能随心,但仍可以在选择中奋力挣扎。

    谢怀的眉间的愠火不知何时已然消弭,“嗯”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去,没有多言。

    青宁先看看她又瞅了一眼谢怀的背影,连忙上前压低声音解释道:

    “三娘子莫放心上,我们爷从前在京城时就和贵妃娘娘那边有些龃龉,爷为了护着太子殿下,好几次都闹得不大愉快。今日之事正好也能挫挫嬷嬷的锐气,让她知晓谁才是主子!免得时不时就来叨扰爷。”

    “那--”谢卿语听见合意堂内似乎还传来低低呜咽的声音。

    昨晚谢怀托青宁给她带话。

    那时青宁只说“安心和嬷嬷学习”,她便以为说的是常嬷嬷,如今想来,谢怀当是早就知道方嬷嬷会出现了。

    其实她有诸多疑惑想问,但碎得太零散,一时间不知如何妥善表达,如鲠在喉。

    “哎!三娘子不必忧虑,咱爷面冷心热,虽然身子不好,但那张嘴到哪都没输过!再说都是一家人,都是小事!”

    青宁见她愣愣地点头,又回望谢怀,“不说了,到时候爷又得怪我多嘴。”

    谢卿语目送青宁离开,想起方才听见熟悉的那句“可有读过《女戒》?”

    这下她才真正回神过来。

    觉得莞尔又有些荒诞,唇角愣是没止住上扬。

    活了两世,循规蹈矩步步谨慎,从来没有人替她争取过什么。嫁给郑裴时是,穗穗染上天花时、崔柔昭嫁进郑府时亦然。

    郑裴是个闷葫芦,谢怀也惜字如金。

    可两人却天差地别。

    更甚,有时她这个活了好多年的人,还会有些害怕谢怀。

    倒不是谢怀真如猛兽凶狠,而是他身上那股静谧幽深之感给人压迫感太重。

    “娘子,该回了。”窈娘出声提醒。

    “好。”

    方嬷嬷就立在不远处的廊下,看上去心情颇好,整个人浸在暖阳中。

    谢卿语恭敬道:“嬷嬷久等。”

    “无事,恰好让老奴偷闲赏了个花。”方嬷嬷说着,眼神朝合意堂看了过去,“三娘子,妳母亲将妳教得很好,内敛知礼,矜贵且懂进退,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能做到妳这般,家中定是花了很多心思。”

    她挺直脊背,知道方嬷嬷后头还有话未说。

    方嬷嬷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发笑,“就是性子还有些太急了。”

    “太急了?”

    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反倒引起她的好奇。

    从前不论做什么她总是最慢的。还是崔柔奴的时候,贴身大丫鬟莺歌总说她太过谨慎,小至核帐大至家宴,都得每个细节她都摸的清清楚楚才安心。

    成了谢卿语以后,也因动作太慢曾被向徽容念叨过。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说她性子急。

    “外头一个风吹草动,妳心中便跟着百转千回,是也不是?”

    她顿了顿,答:“是。”

    “第一步都还未走,已经想到三四步,甚至更多,对么?”

    这下谢卿语当真有些吃惊了,她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只好看着方嬷嬷笑。

    分明只见过一面,左不过说了两三句话,方嬷嬷便能如此洞悉人心,怪不得人家说话句句点人要害。

    长宁王妃出自闽州,印象中是闽州以北的定寿。

    定寿张氏乃前朝重臣,说起来,这出身背景还和她那无缘一见的亲爹有几分相似。仁和帝为稳固新旧朝臣,十多年前将张氏捧在手心的贵女许给了胞弟做正妻,也就是如今的长宁王妃--张梦华。

    这么说起来,也只比崔郑联姻早了几年。

    方嬷嬷见她不说话,给了窈娘一个眼神,“内宅女子多半谨小慎微,做事不敢逾矩,可也有人生性果敢,虽最终只能困于一方天地,也算是比其他人值了。”

    窈娘读懂了方嬷嬷的意思,领着他们就往西院走。

    常嬷嬷同侯夫人还在合意堂,远处又见谢元趁乱送走大甄氏,这第一日的教习课估摸着是黄了。

    “妳同王妃幼时很像,生来就比寻常娘子聪慧知礼。老奴能教妳的不是礼仪规矩,而是如何在这泱泱大族里保全自己,又或者--”

    “立于家族之首。”

    谢卿语闻言忙道,“得嬷嬷高看,卿语从不敢想。”

    方嬷嬷见她刚说完就想行礼,连忙把人托住,“娘子不必多虑,王妃没有让妳做我们几位哥儿妾室的想法,王府后院的纷扰可不是弯弯绕绕能形容的,娘子是大福之人,该去更好的地方。”

    她怔愣,“嬷嬷的意思是……”

    “进院说。”

    谢卿语朝自己暂住的听雨阁看了一眼,随即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一直萦绕心头的迷雾似乎即将被驱散,但又怕是空欢喜,整个人反倒更加紧张了几分。

    “三娘子。”

    “哎,嬷嬷请说。”

    方嬷嬷对她招手,“哪有主子站着,咱们做奴婢坐下的道理,来。”

    她就坐在方嬷嬷身边,深怕漏听了什么,不自觉又贴近了些。

    “妳生父和王妃打小就认识,想来妳大抵是不知道的,这般陈年旧事,估计桐华就连妳母亲也没说过。老奴这次过来也是替王妃带几句话,妳且安心听着。”

    谢卿语生父王磊,字桐华。由于王磊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实在做不出什么其他的反应,只能点头回应。

    “十多年前政党之争,陛下当时为护先帝,可以说是以雷霆之势崛起,杀伐果断。王张两家虽然一个在闽水,一个在闽寿,祖辈却十分交好。外人不知,当时王家才俊辈出,是为了保护张家才逐渐势微没落的。”

    方嬷嬷抿了口热茶才续道:“妳爹过身那年,王妃娘娘也着急。怕你们一家给人欺负,好在最后因缘喜至,有谢家三郎来照顾妳们娘俩。”

    “那我爹和王--”

    “哎!”

    方嬷嬷直接轻拍她手臂,愣是笑了出来,“娘子莫要乱想,桐华和我们家姐儿就是打小的玩伴,没什么其他的。”

    谢卿语有些不好意思地“喔”了一声,又补了句,“瞧我这张嘴真是。”

    轻松的氛围总算让她整个人松弛了不少,也跟着喝了一口茶。

    “这次王妃能带常哥儿回外祖家,还托你们五爷的福。这不巧了,前些天五爷差人来问,可否拨一个嬷嬷来老宅教娘子规矩,王妃想都没想就把老奴派过来了,恰好也能看看娘子如今在谢家过得如何。”

    这下连她身旁的窈娘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方嬷嬷见状才问:“五爷没同妳说?”

    谢卿语诚实道:“未曾。”

    方嬷嬷沉吟片刻,“许是怕他名声不好,所以不愿提吧?妳也多包容他,这偌大的谢家,全靠他撑着,不容易啊!”

    “嬷嬷说的是官场上的名声,还是--”她看了眼外头,确认无人。

    “克妻的名声?”

    方嬷嬷摇头,语气怜悯,“自是后者。”

    她不欲探究谢怀的经历,却太了解语言伤人,锋利且无情,“克妻一说原来就是无稽之谈,世人总爱捕风捉影,面对高门世族的伤痛更是见猎心喜,说上两嘴,不痛不痒。”

    方嬷嬷扬眉,有些沧桑的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娘子心正,才能这般同理他人。”

    “只是五爷的运气也的确忒不好了。十七岁同洛水陈氏定亲不到月余,他们家小娘子就染病过世,前几年陛下亲自指了两家女子,也都没能撑到大婚前……闽州乃至京城,就再无人敢同五爷说亲了。”

    谢卿语一呆,她从没想到谢怀的三门亲事就这样被自己全给听见了。

    “咳--咳咳。”

    她被自己给呛着,窈娘连忙上前替她顺气。

    听着外头欢快的鸟鸣声,谢卿语心中却泛起淡淡苦涩,这本不该是谢怀的错。

    平息下来后她轻叹道:“天不从人愿,非人之过也。”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