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谢卿语话音刚落,就见方嬷嬷盯着自己瞧,她倒是很泰然。

    方嬷嬷人虽严肃,但脸上浅浅的笑容让她柔和许多,“娘子既不打探王张两家的旧事,也不多问五爷的过往,还真让老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谢卿语笑着摇头,却仍然恭敬,“天下之大,若想每件事都得弄得清楚明白可不容易。日子偶尔过得糊涂,反倒能体会出些乐趣。”

    从前她事事较真总想追问到底,想知道最终藏在背面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她渐渐不这么想了。

    认真度日,自愿糊涂,会让自己好过一些。

    方嬷嬷看了她一眼,偏头对窈娘道:“妳主子是个极好的,无论将来成了谁家正头娘子,都能替自己搏出一条路来。”

    窈娘笑着替她们斟茶,假意叹气,“嬷嬷您是不晓得,我家娘子打小就不一般。九岁便写得一手好字,端正娟秀,十二岁那年还被翟先生夸过丹青妙手呢!”

    “窈娘。”谢卿语有些无奈,没接下话。

    方嬷嬷又瞅了窈娘一眼才问:“可是陛下从前身边的翟少师?”

    她本不愿提起此事,但箭在弦上,绷紧待发,“翟老先生疼惜后辈,不吝于鼓励罢了,爹娘也十分感念老先生当时的指点。”

    从前是崔家娘子时她便喜欢工笔,可以耗上一天来描绘花鸟,耐性绝然。

    成了郑侯夫人后生活不若过往,她和青哥儿不亲,平时除了打点府上的大小事,每日越发了无生趣。

    为了填补大片空白,她索性又执笔绘画,花鸟灵动万千,自由无拘。

    一直到成了谢卿语,一笔一画勾勒出花鸟之美,仍是她给自己的出口。

    方嬷嬷见她走神,挪动了身下的楠木圆凳,整个人转向她,“娘子可知翟少师年少时曾在谢家家塾,替谢家儿郎受业解惑?”

    她应道:“知道的。十二岁那年正逢翟老先生致仕,恰逢祖母寿诞才有缘见到老先生,不仅听族中长辈们聊起过往之事,还有幸一窥老先生风采,得几句指点。”

    “老先生可是把我们小辈都夸了一轮,大家伙都受益匪浅呢。”

    窈娘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似乎也忧心方才脱口而出的话不妥当。

    又趁她说话之际,一边替两人换上从苏杭新来的龙井。

    茶香清新,伴着午后日光,尽显慵懒。

    翟老生极富盛名,是陛下从前还在东宫时的帝师之一。

    可老先生脾性跳脱,人都说他执拗顽固,陛下忍无可忍才要他辞官致仕。

    方嬷嬷轻嗅热烫茶香,满足地叹了一声,“老奴知娘子心细如发,今日本就出现的太过突然,一时半刻要娘子吐露心声难免有些过分了。”

    谢卿语摸了摸鼻子,方嬷嬷如此直白反倒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她不语,方嬷嬷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娘子一定也知晓翟老先生风评两极,有人赞誉他心系天下,敢同帝王上书谏言。也有人对其嗤之以鼻,认为他高傲自负,对帝王不敬。”

    方嬷嬷碰了下茶盏,觉得似乎不那样烫手,温度正好。

    “五爷是翟少师公开称赞过的学生,也是因了这层关系才让五爷饱受瞩目,最终凭着满肚子真材实料,才一步步折服京师那群迂腐的老学究。”

    语毕,方嬷嬷手中的茶盏也轻轻落回桌上。

    谢卿语手摩挲着虎口,终是开口,“请嬷嬷指点。”

    从前她在后宅算是游刃有余,毕竟是清河四大家族出来的嫡女,该学的可是一点也没落下。

    但谢家牵扯的是首屈一指人臣,天潢贵胄身边的亲信。

    她不敢赌。

    不敢赌她的亲事,也不敢赌,人心。

    方嬷嬷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上头刻着苍劲有力的“张”字。

    “五爷如今要保妳,王妃也将老奴派过来,什么想法显而易见。”方嬷嬷双手捧着玉佩递上来,“将来若有什么困难,张家都会帮着妳。”

    “家族也就罢了,这官场上的牵扯万缕千丝,同谁在一条绳上都得是一条心,扭得扎实才能不被歹人钻了空子。”

    谢卿语盯着玉佩好片刻,才用纤细洁白的手去接。

    和田暖玉,只有一瞬凉意,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安定感。

    她起身欲行礼,“今日对嬷嬷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担待。”

    “娘子客气。”方嬷嬷反应极快,先单手托住她掌心,接着起身将她整个人扶起,“明日初卯一刻,同妳大姐姐一块在藏慧阁学习。”

    “是。”

    .

    白露过后两天,恰好是谢卿语同谢元的验收日。

    近三个月的沉淀和学习,老宅上下又对谢卿语有了新的认知,就连老夫人都越看越满意,已经明着掐断了侯夫人想将人送去郑府的心思。

    如今洛水权贵世家皆知,谢三爷家的三娘子,才情卓绝,为人谦和却有手段,是块当主母的料。

    家中尚有儿郎未娶的世族富户,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谢轻语不甚在意,除了不时让窈娘打探大房的动静以外,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学习上。

    蝉鸣不绝于耳,闷热的风中带了点月季花的香味。

    方嬷嬷和常嬷嬷将宣纸同时放在她们俩的书桌上,上头写着两行字:“女子为家宅之本,应以何维系族人之情?”

    谢元眉毛一挑,悄摸摸偏头看向谢卿语无声询问,“妳可有解?”

    她将宣纸拿起意图挡住两位嬷嬷的目光,侧眸低声道:“此题无--”

    语音未落,就听“唰”一声,方嬷嬷抽掉她手中的宣纸,笑着问,“三娘子可是想再多答上两题?”

    她有些心虚,“嬷嬷,我错了。”

    方嬷嬷觉得好笑,和常嬷嬷眼神交换后续道:“那便让三娘子先来。”

    谢卿语本想回答此题无解。

    天下家族众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今日即便她说了百种维系方式,都可能碰壁,又或是失败。

    她曾经是恪守本分,相夫教子的郑侯夫人,可下场呢?

    “卿语以为,维系族人之情的前提,是族人皆认主母为家宅之本。如若没有,此题当无解。”

    方嬷嬷兴致被勾起,将手中宣纸还于她,随后又瞥向谢元,“喔?这话元娘子可认同?”

    谢元垂眸思考,半响后回,“以前家中先生曾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用在家族中应当也是相似的,虽有宗法处置,族老管理,但大多数人是不敢不从,而非认为做错事有何羞耻。”

    谢卿语大致能猜到谢元的想法,便开口问:“大姐姐可是想说,以德领导,以礼约束,族人便会以家族为荣?”

    “是了。”谢元点头,坦然道:“三妹妹想得远,我方才并未思及妳说的那面。若族人不认家宅之本为女子,我似是没有更好的答案。”

    常嬷嬷趁着无人接续,顺势捡起话来说:“既不能以德又不能以礼,该如何做三娘子可有想法?”

    谢卿语的指尖轻抚宣纸,些微粗糙的触感一路传到她心底。

    当年青哥儿三岁时,大甄氏说服郑裴给青哥儿请了一个闽州著名的大儒,说她一介妇道人家容易把孩子给带偏,她守礼退让,最后换来的是同青哥儿越发疏远的结果。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说完她自己都有些发笑,但她真的是这般想的。

    若此生能有选择的机会,定要选一个情投意合之人。

    唯有有情,生活才能有义、有德和有礼。

    女子出嫁本就是一场豪赌,她曾嫁入郑氏六年,掌侯府中馈,事事亲力亲为,郑氏族系盘根错节,各房各势倾轧而下,累得她落下病根。

    她早就骗不了自己。

    若郑裴有心,见她在郑氏步履艰难之际,怎会袖手旁观?

    若郑裴有心,又怎会放任穗穗自生自灭,只为全了二房瑞哥儿的命?

    “还请嬷嬷指点。”她不愿自己再想下去,抬眸问道。

    方嬷嬷和常嬷嬷心照不宣,俩人其实已经得到各自想要的答案。

    “三娘子同元娘子都回答得甚好,无须老奴再指点了。”方嬷嬷退后一步,朝她们行礼。

    常嬷嬷几乎和方嬷嬷同时行礼,目光却锁着谢元,“这段日子辛苦两位姐儿了,今儿恰好是长鸣寺一年一次的开寺之日,姐儿们记得去走走,过过香祈个福也是好的。”

    谢元点头应下,“好。”

    常嬷嬷是宫内出来的自然不便久留,决定待会收拾好行囊就动身回京城。至于方嬷嬷倒是没那么急,长宁王和仁和帝手足情深,时常进宫同陛下话家常。

    王妃如今都还在定寿娘家待着,还没有要回的意思。

    方嬷嬷见常嬷嬷走得着急,也想着趁着好日子回定寿找王妃一趟,便同谢卿语她们报备了一声。

    藏慧阁一下少了两个性格迥然相异,却同样风风火火的嬷嬷,突然间反倒过于安静。

    “三妹妹,妳可知长鸣寺传闻?”谢元让丫鬟整理书箧,自己起身走到谢卿语身旁。

    她“嗯”了一声,又说:“过去曾听闻长鸣寺得神灵垂青,护佑一方百姓,事事如愿以偿。”

    说起来,她倒还未认真地去过长鸣寺。

    只有还是崔氏女时同周晴一道去过,不过那时太小了,如今记忆越来越浅,早已不记得因何缘由所至。

    谢元挽着她就往外头走,她连忙回身,见窈娘提着书箧跟上来,才安心向前走。

    “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长鸣寺呢!”谢元眼中闪着光,引颈期盼,“三妹妹可愿陪我去走走?”

    “世上若真有神灵,我倒也想看看。”

    这句话说得轻巧又有几分不信,让谢元摇了摇头叹道:“妳看妳又这般。从前我以为是妳过去在王家过得不好,才总是说话老陈,假装不在乎,不过这三个月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

    “妳是真真不上心。”谢元用力拽她,双眼弯成月牙。

    她被这么一晃,正要跨出门槛的步子不稳,就要跌出去。

    “三妹妹!”谢元惊诧出声,却来不及将她抓回来。

    慌乱之际,谢卿语只能胡乱抓取可搀扶之物。

    人是稳住了,只是这手下微凉,触感不似死物。

    低头一看,是只骨节如竹的大手,腕上挂着她极为熟悉的菩提玉珠。

    “五叔。”

    她脸一烫,像极了惊弓之鸟,连忙松手退后。

    只是这一退,恰好又把谢元撞个正着。

    “哎呦!”

    “对不住。”

    她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十分窘迫,只能致歉。

    谢怀今日一身烟绿窄袖长衫,腰间系着霞红纹带,还缀着一只黄翡玉珏。方才被她一撞,那玉珏都还晃动不止。

    “无事。”谢怀注意到她的眼神,伸手将玉珏按住,声音依旧平静。

    “五叔!”谢元拨开她,两三个跨步便到了谢怀身边,“我们等会儿要去长鸣寺,你去吗?”

    谢卿语这才抬头,见谢怀眼神仍在她身上又想躲。

    她不是都道歉了吗……

    好像每次遇见谢怀,她总是挺失礼的。

    “去。”谢怀虽然清冷,却对家族小辈极为照顾,也得众多小辈敬仰。

    “那我跟三妹妹就乘五叔的车舆。”谢元喜上眉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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