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把布料都归好类,已经接近天亮了。俞舜年从后院提了桶井水,洗了两把脸。
“仗义黄,你还不睡啊,司布司有专门给守夜的休息的地方,我打算去休息了。”大高个打着哈欠,泪流满面。
“不了,仗义黄我还得去找大公公说小才子的事儿,你先睡吧。”俞舜年又抹了把脸,拍了拍大高个的背:“我走了。”
大高个看向俞舜年歪歪扭扭跨着大步懒散离去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这黄二乙看上去细皮嫩肉,应该是个没受过罪的后生,怎么就沦落到这掖庭里干活了?人是瘦弱了点,但总有股精神气在眼睛里,让人莫名其妙被鼓舞。
*
天刚朦朦亮,大家就站好队。眼看大公公走过来,俞舜年赶忙领着小才子上去行了个礼。
“呦,这不是我们仗义黄吗?你的名声可是传遍了。”
“大公公取笑了,小的只是想帮忙小才子。”
“我没什么意见,但是要和你黄师父说清楚。换活儿是你自己要求的。”
“好嘞好嘞,小的都明白。”
俞舜年伸了个懒腰,回到司布司。大高个正在屋里打鼾,俞舜年蹲到角落里也进入了梦乡。
叛军的呼喊,云郎的泪,寿康宫的火烛……俞舜年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一世。
在火苗就要燃到自己身上时,俞舜年猛然睁开眼睛。面前是大高个正盯着自己,一脸不解。
“仗义黄?你没事儿吧?睡着睡着怎么就大喊大叫了?”
俞舜年心虚地擦了擦汗,不好意思地说:“想到前几天净身的情景了,怪后怕的。”
“嘿呀,劫后余生,怕这个干啥。刚刚李公公来夸咱俩了,说那布分得又快又好,我哪儿敢居功,就说是你干的。李公公本来想夸你,但见你睡着,就让我告你等醒了以后去后院的废布堆里找几个喜欢的料子,可以缝衣服……”
大高个还在滔滔不绝,俞舜年看着眼前这个热情赤诚的少年,想起昨夜他那份不与关系户同谋的样子,觉着他十分难能可贵。
俞舜年感觉自己喘过来一口气,整整两世,她的人生都好似一副色彩淡淡,哀愁无限的水墨画。而眼前的人那么开朗,好似忽然有些明丽的色彩出现在她的世界。
聊了一会儿,俞舜年得知这人叫朗乾,意思是朗朗乾坤,会跌几句酸文的爹起完名字就撒手人寰,他和娘相依为命,不到几年娘也去了。他吃遍百家饭,最终决定到宫里吃皇粮。
两个人相聊甚欢,一拍脑袋朗乾就扯着俞舜年要拜兄弟。俞舜年霎时红了脸,她从来没和男子这么亲密过。
“你脸红啥啊仗义黄?不认我朗乾呗?”
“没有没有,”俞舜年赶忙找补:“我是想,咱俩这还兄弟呢,拜姐妹更妥帖吧。”
“呦呵,黄公公都能拿这事调侃了?那看来是心事好了啊,恭喜恭喜。不管是啥,咱俩拜了把子就是铁关系,在这司布司里,在这皇宫里,就是最亲的了。”
“行行行。”俞舜年笑红了脸:“答应你,哥们,姐们,最铁的关系。”
“这就对了。”朗乾长舒一口气:“笑出来就好了,你一直憋着个脸。不是我说你,别光顾着对别人仗义,对自己也仗义点儿。”
*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天,俞舜年干得得心应手,在朗乾的“对自己也仗义点”的指导下,她还争取了在司布司晚上看库房独居一室的机会。
一切都像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是离后宫太远,她根本没有机会去获得故人和后宫的任何消息,不过机会马上就要来了。
“仗义黄,你一会儿把这些布料送到内务府分布的地方啊,我先去睡了。”朗乾干了一天,摆摆手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好嘞。”
“黄公公!就剩下这些布料了吧,我陪你一起去!”小才子刚做完洒扫就兴冲冲地到了俞舜年工作的地方帮忙:“您帮我那么一大忙,做苦力的事儿就让我来。我陪你一起去送。”
“行啊,走。咱还能路过御花园看看荷花呢,这两天开得正好看。”
两人各抱一叠布料,走到了御花园。却听见远方传来少女的笑声,便赶忙躲在了石头后面。仔细一听,笑声不是别人的,而是成为俞家三小姐俞舜年的顾晓浓的。
一身绿色纱裙有些贴身子,隐隐勾勒出她漂亮的曲线,顾晓浓兴冲冲地走在湖边,原本圆润的脸庞有些消瘦,两颊微微陷下。
“黄公公,那个好像是俞三小姐,脾气最是不好,也最让俞大人不喜。”
看来她在宫中过得并不是很好啊。俞舜年看向她微微下陷的两颊,暗暗想。
顾晓浓走到湖边,却见一条石椅上躺着一个小太监,拿大荷叶遮着脸。顾晓浓一下就皱起了眉头,捻起手中的素色帕子掩鼻,颇为嫌弃。
“脏东西,在这儿躺着干什么?打扰别人的雅兴。等我以后定要好好查查你是谁。居然敢打扰主子们看荷!走,咱们到另一边去。”
说罢就带着自己的侍女趾高气扬地走了。
“那是谁呀?”小才子缓缓探出头,也有些疑惑。
“我也不知道,咱们去看看吧。看他那样子像是中了暑,没人管可麻烦了。”
小才子赶忙摇头,嘟嘟囔囔:“我觉得还是算了,黄公公别惹咱们一身腥。”
“你说这话我可就不愿意了,大家都是太监,你帮我我帮你怎么了?
要不这样,你帮我把布料送到司布司,反正你已经去过很多次了。记住啊,上面秀云纹的是专门给俞三小姐的,和司布司交待清楚。”
俞舜年佯装生气,把怀中布料一塞:“你去送,我等俞三小姐走远之后,去看看那个小太监。”
“行行,这颜色我分不清,样式我还看不见吗?我去送!不愧是仗义黄,我是真佩服。那这个小兄弟的命就交给您啦!”
虞舜年故作满意,装出一副虚荣心被满足的样子,摆摆手让他走了。
四下终于变得安静。
俞舜年看向湖边石椅上横躺着的少年。
那不是别人,是陛下。
是她曾经的顶梁柱,白月光,也是她未来的梯子和利刃。
俞舜年轻声走到少年的身旁,石椅旁放着几只刚摘下来的荷叶,大大的就好似扇子一样。
俞舜年一手拿起一片荷叶为他挡住阳光。另外一只手拿着荷叶给他扇风。九九、一百、一百零一。整整扇了一百零一下,俞舜年不经有些恍惚。
前世就是这一百零一下,让她结识了段长云,也让她登上了皇后的位置。这辈子她再来一次,不过她想要的可不是皇后而是。可以让她复仇的,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的位置
一百零一下,刚刚好,和前世一模一样,她还和前世一样善良。段长云昏昏沉沉地躺在石椅上,今天的太阳真是很毒,但他还是一定要出来,因为今天对段长云而言太重要了。不过和前世不同的,他听到了少女的咒骂声。
幸好不是俞舜年,而是不认识的一位姑娘,上辈子也肯定欺负过他的舜年。但他重生了,这一世,他要好好保护上辈子失去的爱人。
*
俞舜年一个人慢慢走回休息的地方,虽然重来一世,但她心中其实一直没有什么波动。直到刚刚见到了段长云。
这种感觉好像一杆带刺的长枪插入她心脏的空当,正好填满她的伤口。
俞舜年已经决定要把段长云作为台阶向上攀爬,但是看到那个在石椅上倒着的身影,心中还会浮现前世两人种种甜蜜,想起现在的段长云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独自一人被囚在深宫。
上一世,有一个单纯善良的俞舜年愿意陪他捱所有难熬的日子,但这一世,可就不一定了。
讪讪地想着,俞舜年终于走到了休息的地方。
一抹熟悉的绿色身影站在一片灰色中甚为亮眼。背朝着她立在原地,而小才子捧着布料瑟瑟发抖,和其他太监一样跪在院中。
哈哈,什么心疼男人的事情都先放一边吧,心疼男人倒大霉。俞舜年理理衣服,走上没有硝烟的战场。
顾晓浓转过身,看见俞舜年穿着宦官的灰衣不禁笑了出来。
“好自由,好风流。这原来就是有些人心心念念的日子啊!”
俞舜年没有理会,向她行了个礼。
“不知道三小姐来找奴才有什么事情?”
“你也知道我是三小姐?”顾晓浓声音骤然拔高,从小才子手中拿过布料狠狠扔到俞舜年身上。
“我喜绿色,你却把这种月白的料子扔给我敷衍。众人皆知过几日宫宴是个大日子,你却故意给我安排这种颜色浅的料子?怎么,是怕我出风头?”
“奴才实在不知俞三小姐的喜好。只是听司布司说您要云纹料子便送了过去。云纹料子,自然是月白为佳。”俞舜年沉声应对:“至于您说的出风头,小的更不知道。”
顾晓浓这个算不上主子的人莫名其妙发的疯让在地上跪着的宦官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她好像在为难一向受欢迎的仗义黄。几个胆大的太监在地下开始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顾晓浓不打算就此放过俞舜年,正想着怎么施法子把她架出去,好好问清楚憋着什么坏水时,大公公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黄公公他,他不行了!”
俞舜年一听,赶忙起身就要向外跑,却被顾晓浓直接伸手拦住。
“干什么去!我的事情还没完呢!”
大公公见俞舜年被拦下,喘着粗气哼哧跑过来,微微拜了一下顾晓浓:“俞三小姐,这孩子的师傅刚刚没了,您怎么着都得放他哭灵前嚎两嗓子,这样才不辜负俞大小姐的教导不是?”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晓浓似被人拿捏三寸一般,把手放下狠狠瞪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俞舜年,走了出去。
看来关键词触发正确了,俞舜年心中了然:顾晓浓过得不好,果然是因为俞大小姐,俞舜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