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廉有一个专做赌石的商客，几乎能够日进斗金。这事江书棠隐隐约约有所听说，然而并未真实见到过这人。

    跟随着聂政廉重返大厅，里头已经闹作一团。里头一个年轻的公子哥满面不屑，正嚣张地坐于客座，与走下台前的段明霜对峙着。

    边上还有一个心碎掉泪的商贩，江书棠一看，俨然就是刚刚聂政廉赶走的那个。

    “怎么一回事？”聂政廉看着满地的碎石，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直接走了过去。

    “聂大人……”段明霜见来人是聂政廉，她眼神轻轻瞥向后面的江书棠，想知道聂政廉掺和进来的原因。奈何江书棠没法回应她。

    “段家小女，我本念你段家名号，兼容天下，这才命了商客前来互通往来，谁知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不及你爷爷半分！”他鼻孔出气，甚至也懒得掩藏自己的身份。

    大堂里普通的商客已经被清了场，现在现场并未剩下多少人，只有当时的几个目击者。

    六都商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来客自我掩藏身份，商会不得揭穿，一切以常人对待。

    而眼下，聂政廉并不打算掩藏，显然是歇了让商客打入段家内部的心思，打算摊牌了。

    在场众人仓皇地跪下行礼，江书棠想了想却没有跟着下跪，反而跟着聂政廉走近。

    而其他人，除了祝赫，皆都跪了满地。

    聂政廉免了礼，只走过去拉起那个他安排的商贩，一把将他拎起来，不管不顾地甩了一个巴掌，将人打的脸都肿了起来，又将人甩到了地上。

    那可怜的商贩咕噜噜滚作一团，疼的轻声抽气，却不敢叫出声。

    他怒骂一声：“废物！”

    “大人……此事烦请您听我们解释！”段明霜背脊挺直，自有一番风骨。

    “你来说！”他并没将矛头指向那个始作俑者，反而看向地上的小贩。

    那门客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斟酌着字词解释道：“小民刚刚正拿着本批带来的赌石，给各位商会各家观赏，眼下有商客正好看中了一块。谁知这小公子突然跑出来，硬要过来抢人所爱。”

    边上走出来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商客，点了点头道：“正是。我便是刚刚那买客。”

    门客指着那公子哥，满是怨念，接着道：“他不仅抢货，还硬要我当场将这石头多开几个窗。这里哪里来的工具？我只得说暂不方便。谁知这小公子便堂而皇之指责我，说我卖假货。天地良心，我们做赌石这行的，怎么会造假呢？”

    那本来悠闲地看着热闹的小公子，此时眉眼一瞥，朗声道：“你竟然睁着眼还敢说如此瞎话？你瞧这地上的石头皆是什么？”

    江书棠看过去，满地的碎石，开出好玉的几乎没有，俨然就是几块黑色表皮的大理石。

    那门客却理直气壮地道：“赌石，自然有输有赢，也并非次次都能开得上品玉石，这是行内规矩。小公子不通这行，还硬要参与，赌输了还不认，着实笑话。”

    段明烨皱着眉看过来，忍不住道：“可是，这位先生，您的石块开窗的部分，实在和内里搭不上边啊……”

    段明霜扯了一把自家耿直的大哥，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段公子，我们慕名而来，心中皆是敬佩段家公平、公正、公开。眼下，您真是让我太失望了。”那门客摇了摇头，一脸失望，“内里如何，要是能从外表直观看出，那赌石还有何意义呢？赌石赌石，就是赌的一个运气罢了，只能说着小公子时运不济。谁成想他恼羞成怒，拿了工具来，将我的石头都砸了！”

    赌石切割工艺很复杂，江书棠在现代的时候有幸经历过几次赌石的场合。

    内行看门道，三两眼就能看出一块石头能不能开出绿，而外行，倒是百思不得行。

    她趁着众人争执，干脆从地上捡了一块碎石起来端详，却恰恰是开了窗的部分。

    赌石的开窗，指的是将外层风化的石面，用工具割开，露出一小部分内里。此时的石块价值，便会根据割开的效果程度而改变。

    开窗出来看到了里头含有绿色，石块价值翻十倍也是有的，但是再次切割之后，如果里面并没有出翡翠，那么便是倒亏几倍。

    江书棠轻轻摸着那开窗的纹路，又走到日光下仔细地看，心道怪不得此人是聂政廉手下敛金的强者，他在赌石方面确实在行，开窗的技术也是十分有的门道。

    这小公子说他造假也确乎没有错，因为，这开窗开出来的部分绿色如同玉的部分，是他专挑了好的位置，用染料染上去的，给人产生开出了玉的错觉。

    江书棠神色从容地将石块放下。那门客看过来，满脸心虚，生怕被她看出来什么，见她并无反应后又送了口气。这些侥幸神色皆被江书棠看在眼里，但是她却不动声色。

    祝赫对赌石不甚精通，只得站在一边干无聊，毕竟这事情说来也不算是段家和提督的矛盾，顶多这小公子顶个包的事情。

    “书棠，你怎么说？”聂政廉却并不打算让江书棠置身事外，他语气淡淡，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江书棠骑虎难下，她知道她眼下必须面临抉择。

    公开这门客造假的事实，或者替聂政廉保下此人。

    段明霜察觉江书棠的为难之处，开口替她解围：“请大人允许我将商会中鉴石的专才带来，请他们以定分晓。”

    楼上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伴着一道低笑：“这六都商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竟然如此精彩，不如我也来加入，热闹热闹。”

    “温大人！”聂政廉有些咬牙切齿，怎么今日一个商会倒是谁都凑上了！

    但他还是不得不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您怎么在此？苏州的庶务都办完了？”

    “钦差钦差，自然是哪里有差事，便到哪里。”他轻轻掀开衣袍，慢悠悠地从楼上走下来。

    而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公子哥，说说笑笑，一同往楼下走来。

    聂政廉眉头一皱，却认识这几人。

    滇西四大家族之子。也是他攻略不下的几大家之一。

    这四家往日与段家不合，算得上针锋相对，竟然今日会出现在段家的商会现场。

    聂政廉心头涌过一种不好的预感。

    “听闻大人要寻人鉴宝，巧了，这滇西四大家族的几位公子恰恰是这方面的行家。”温庭晏轻轻走到江书棠身边，江书棠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急促地皱了下眉，他这是喝了多少？

    他捡起来那块刚刚正巧被她丢失的石头，看似迷迷糊糊，状似挑衅地看向她，声音带了些浑浊，实则听起来十分清醒：“江姑娘不通此道，可看好了……”

    江书棠心中知道他此番恶语针对也是为了给自己解围，却万万没想到，他能早就算到这一步，并提前将名扬滇西的四大家请了来。

    “你们怎么才来？”那本来横眉怒指站在一边的小公子，却像见到熟人一般与下楼的几个公子哥打起了招呼。

    众人都略微震惊，这小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庭晏迟到了，但酒量实在是好，灌不醉他，倒是我们没本事了！”其中一个小声抱怨几句。

    “这位，是滇西首家掌席之孙，邓家，邓封。因从前缠绵病榻，这才无人知晓，现在病已好全，往后便会接手家中生意。”温庭晏向众人介绍那小公子的身份，又看向聂政廉，头一回终于能够直视他的眼睛：“聂大人，听说，邓公子质疑您手下的商客售假？”

    “温大人误会了，并无售假一事。”聂政廉紧紧掐着手心，心中烦闷不已。

    是他低估温庭晏了，他竟然能同滇西四大家族攀上关系，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这段时间，他的重心一直在应对商会和段家，以及审查江书棠的忠心上，竟然没有多关注这一直在暗中查他的户部尚书。

    早知道当时真是一杯毒水灌下去的功夫，也一了百了。现在如今一场商会，倒是竟然让他给摆了一道。

    “是不是误会，让其他几位公子辨认一下便知。大人，可否？”他笑了笑，状似征询的语气，其实已经将聂政廉高高架起。

    “温大人！”正在聂政廉烦乱之际，江书棠朝温庭晏行了个大礼，并接过了话口：“若是邓公子也是滇西之人，那么此场段家商会的赌石鉴定，滇西这几位公子却最好要回避呢，您说是不是？”四两拨千斤的话语，将众人的心绪拉回。纷纷道：

    “是啊，早就听闻滇西与段家针锋相对，如今既然是竞争对手，那便不好出来做这个中立客吧。”

    “滇西的人到这段家办的六都商会来，莫不是要砸场子？”

    几个滇西的公子万万没想到舆论能如此变动，当下有些焦急地看向温庭晏，似乎在等他的指示。

    江书棠轻轻勾唇，与温庭晏的目光对视上。两人的眼里都是毫不退让。

    而谁能想到，片刻之前，江书棠还曾在他的怀里。

    温庭晏无奈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竟然松了口：“江姑娘所言极是。那依你看，应当如何？”

    “这简单。让这小公子，依照这打碎的几块赌石，原价赔偿了事便罢。”江书棠明眸微动，看起来胸有成竹。

    “不可能！凭什么要我赔他的假货？！”那小公子满面怒容，显然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小公子息怒，先听我道来。”江书棠走过去，从温庭晏手中去抢刚才那片开了窗的石头，温庭晏挑了挑眉，最后还是笑容轻快地递给了她。

    “公子需知，这做生意，讲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走到他的身边，拿起石头指给他看，并附耳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邓小公子脸色一变，面色踌躇纠结了片刻，在江书棠短短几句话的攻势之下，竟然瞬间就改口了：“我同意和解。”

    滇西来的几人面色皆不好看，唯独温庭晏依旧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如此，也好。”

    他并没有咄咄逼人，反而温和得一笑，带着几人离开。

    状似狼狈，却在路过江书棠时，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她的手心。

    似乎是在为刚刚的无礼而求饶示好。

    江书棠僵硬地转头看向聂政廉，生怕被他发现。聂政廉却恰好在思索，因而没有撞见。

    他第一次对这个寄生在他门下的小姑娘，充满了赞赏。

    养虎本就为患，幸而她不是白眼狼。

    入府门客，合该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