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得意

    “你就厌恶我至此?”。桓骥问她。

    俞惜不说话,一双眼睛定定的看他。幽魅的一双眸子,很漂亮,却盛满了哀伤。桓骥有点怕这双眼睛。就像冯翊说的,实在不像活人能有的眼神,也不像在看活物。

    房间里,两个人都僵持着,俞惜顾不得许多,披着被子支持着下床来,给自己换上新的。桓骥特意别过脸不去看她,也暗自整理自己的衣服。

    俞惜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她清清嗓子,想说什么,很艰难的发出声音来,声音沙哑而冷硬。

    “我想跟您说清楚一些事情。”俞惜每说一个字,眉头就蹙一下,极艰难地忍着疼痛。

    “我是一个惜命的人,我很怕死。我反而不是一个看重名节的人,不会因为你强迫了我就要死要活。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害怕你会一直缠着我,如果一直过这种日子,我宁愿去死。”

    “您爱我吗?”她道问。

    桓骥疑惑自己听错了,不由哂笑一声。

    “是了,您不爱我,我也不爱你,那我为什么愿意嫁你呢?为了地位?我也是出身簪缨世家,并不缺人尊重。为了财产?我自小不缺衣食珠宝。我们之间没有爱,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我图你什么呢?图您对我挥之即来,招之即去吗?还是图您对我像刚才那样——折辱?

    其实您有地位,有财产,有相貌,对您爱慕喜欢的也许不少,您没有必要不放过我。我不值得,也真的对您无意”。

    俞惜忍着痛对他说完了话。

    “我有冒犯的地方,请您见谅。请您放过我,也不要牵连我的家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报答的。”

    她跪在地上向桓骥拜了三拜。

    桓骥被她这话说的烦躁,她绝情凄厉,但句句是实话。他用权力得到她,她不惜自毁前程,逃到世外去。他追到世外来,她还可以逃到生死之外去。

    桓骥很认真的看她,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进来,俞惜的脸在暗夜中模糊成一丸冷白的形状,眉眼低垂,她连落泪也不肯,只小幅的抽噎着。

    他想到冯翊劝他的话。

    “放过她吧,这真是个烈女子。你已经泥足深陷了,她也吃尽了苦头。还要怎么样呢,一定要逼出人命来不成?实在没必要这样,你看,我就放下了。”

    是啊,本没有必要这样。

    “好,我放过你。”桓骥咬着牙道。

    他负手推门走了,不再回头。

    俞惜惊魂未定,跌坐在床上愣了半个时辰,心情才舒缓一些。她双腿打颤,下了床,推门去找妙慧,见她被人打晕了,抛在厨房里,忙把她抱回房间。

    不多时,妙慧醒了,怪道不知为什么睡过去了,俞惜把她胡乱搪塞过去。饭点已过,她们吃了包袱里剩的一点干粮,喝完水便睡去。俞惜一个人不敢睡,妙慧会陪着才安心一些。可是那夜也没有睡着,她只是看着外面耿耿的夜色流泪。

    桓骥说放过她也许是真的,一连几天不再见他的身影。俞惜渐渐放下心来,她借着养病,不见人,不出门,身子都大好了。

    俞惜先去见了住持,希望能够剃度。董氏却希望她带发修行。两方都违拗不过,主持只推说修行需要心意诚恳,可以先带发修行一年,若有慧根,发愿深长,再剃度也不迟。俞惜答应了。

    她在这里融入得极快。俞父教养她长大,教她博览群书,教她佛经的义理。她本就有底子,悟性也快,不出两个月就赶上了寺中大部分人的进度。住持也欣赏她,许她自由出入书库看书,还时常与她探讨义理,对她赞不绝口。寺中安静,无人打扰,更是随心自由,除了早晚课之外,俞惜还有时间校理父亲的遗作,闲下来,还能写字、练琴。

    净水寺主要靠显贵之家施舍度日,化缘有专门的师父普净带人接管。她出家前曾是世家贵女,有人脉,有手腕,因此寺中不缺用度。化缘之外,寺里还有一些别的生计,替人超度,供养牌位,替人祈福消灾,卖药看病。俞惜离那位替人看病的师傅普善离得近,时常找她探讨医理和药名。

    俞惜外祖家是行医的,她母亲为照顾父亲的病,也学过一些医术,不过医术不精,只能勉强治个伤寒,俞惜倒想把这门手艺捡起来。普善看她有些药的底子,为人没什么架子,也好学,倒乐意教她。

    主持干脆把她派给普善差遣。这样早课以后,她就负责跟在普善身边,跟她的弟子一起出门采药煮药。妙慧的佛理还未入门,俞惜让先她补自己的功课。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快乐,但很充实很舒服。和她十几岁的时候在阆州当然是两样了,可是也算得上是梦寐以求的日子。寺院里人不多不少,有友善的,也有各怀鬼胎的,不想相干就不相干。日子清苦,但也过得来。她觉得足够了。

    董氏跟她来过两次信,说家人都好,让她保重身体。第二次来信说唐朔跟俞茵已经成亲了。

    俞惜写信给家中报平安,又要了一些家里的医书准备参看。入寺的第三个月,俞惜已经能识别大部分的药名了,她的身体经过调养也恢复得差不多。她已经能自己上山采药。寺院就在翠阳山上,山后还有无数的山群,草药珍贵丰盛,每次出门都能满载而归。

    彼时正是盛夏,山中却不炎热,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为寺中送来清凉。将近申时,俞惜背着药篓自山上下来,她穿着一身布衣,身上沾了汗,全身被斜阳照着,浸了金色的光辉。她不觉得累,山中的空气清爽,风景也好,只觉得这一天过得飞快。

    她在林中走着,对面看见桓骥,他正直直的看着自己。龙章凤姿的脸在夕阳下生辉,如同塑像一般。

    俞惜想着他说放过自己的话,可是对他还心有余悸,不由放慢了脚步,向他行礼,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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