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1、

    我下班前给书儿打了一个电话,约好在观音桥北城天街见面。吃饭,看电影。她供职于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我们大概两个月前开始交往(如果算的话,而且这事儿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们通过工作上认识的时间当然要比这个更长些。

    我和书儿分坐在欢乐迪KTV沙发的两头角落里。我们在工作中直接打交道,尤其这段时间是重要的工作节点,一周大概两三次碰头,但下来就没有什么联系,像这种在一起唱歌喝酒的时候极少。总之,她给我的印象不是难以接近,而是意义模糊。她作为主管,工作上的事并不强势,但细致坚持。

    大家是饭后过来唱歌的,事先都喝了酒,也差不多都接着喝。我和书儿在饭桌上碰过杯,到了KTV却几无交流。我拿起来第三瓶刚打开的嘉士伯,往后依在沙发靠背上举到嘴边,转过头,她的眼光也正好从几个肩背之间落过来,朝我点点头。一种奇怪的东西像一只初飞的鸟儿突然从明亮的窗口钻进了我的头脑,越来越重的酒意和头晕把我的思维压扁,一只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指引我。

    “来,喝,喝呀,”木木一下坐到我旁边,“不过,过来,”他含含糊糊地说,又拉起我,身体让着从面前的玻璃茶几绕过去,来到沙发的另一头,“我们几个,合作愉快!”他向书儿举起嘉士伯。木木是客户经理,和我搭档,他留着平头,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在公司和客户那里都人缘不错。

    书儿欠身用杯子(她喝的是冰镇的洋酒)和木木碰了一下,伸向我,眼睛中有一种醉意的游离,我觉得那只手在朝后拉我;我和她碰了杯,把剩下的大半瓶嘉士伯一饮而尽。

    “喂,我说,用不着这么喝,” 木木拍拍我的右肩,正要再说什么,右手把酒瓶交到左手上,伸进裤袋里,拿出手机来,“我接个电话,——我得出去一会儿,你们慢慢聊,”。他抬起头来冲我笑笑,那种表情让我大概猜得出,是谁打来的电话。我有点手足无措,心里面既沮丧又不安,书儿在那把身子陷进沙发里,光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  最后我无力的看清强悍的是命运,”我决定还是坐下来,这让我能够变得和她相同一点儿。我新打开一瓶酒,喝了一口;“你说爱本就是梦境  跟你借的幸福我只能还你  想留不能留 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 只剩离歌  心碎前一秒…”阿信的“离歌”在一阵模仿的高亢的声嘶力竭中像断线的珠子落了一地,引起一片凌乱的笑声和掌声,;我也试图表现出我的态度,挪了挪身,准备放下酒瓶鼓掌,却碰到了一只伸过来的手,“恩,有点儿无聊寂寞,不是吗?可是既然来了,不就得让自己痛快的吗?”书儿的脸移进我视线中,我知道不是我的角度变了,但我确实比刚才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她。

    我不知道后来和她喝了多少,当然还有和别人喝的;重要的是我逐渐放开自己,看得出来她也如此,开始享受酒精和我这个人此时对于她的意义。木木在20多分钟后回来了,带着一个晚到的计划外的聚会参与者:不出我的预料,这是他刚才接的那个电话的结果。漂亮成熟的客户主任薇薇冲我打过招呼,并不介意我已经喝得反应迟钝甚至毫无反应了。成熟漂亮的薇薇是在大概3、4个月前进入公司的,她那种独特的魅力一开始就令人侧目,但也让人几乎不敢正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她的侧面和背影同样让我砰然心动。公司里有一些关于她的传言——每个公司都有这样的传言,它们就像夏天的蚊子,在你耳边飞来飞去,你即使想躲也躲不掉,但对于有些人来说,那就是我们公司窗外的公园水池里的各色的蜻蜓、青蛙或鱼儿,那是它们的食物。比如招她来的目的,以及她本人来公司的目的等等。据说,她只是为了找个事情来做—比如现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工作和职位,而不是为了想真正干什么,这从她整天开着的那辆天蓝色Imini cooperS大概可见一斑。她无论出现在哪儿,恐怕都不乏追求者,而对于她工作之外的私生活,我们即使有最大胆的想象,也不得而知。总之,她是以一个生活优越,精致的单身女人的形象出现和被大家认知的,至于她在这个职位上能够做些什么,我想没有几个人会在意,包括公司老板——不是正有他亲自经手的这次招聘杰作不过是为了装点公司的“门面”的传言吗。但这一切并不妨碍薇薇在公司受到的欢迎,我所知道的就至少有两三个男同事对她有意思——当然不包括我,我是那种外表高傲,内心卑微的人,一旦我意识到我的某种想法的苗头有可能暴露在嘲笑的天空下,我就绝不会让它滋长。而且我不善言辞,拙于与人交往,我还……但是我在这里还是先说说薇薇吧,关于我自己,后面的事就可能让你们看得不耐烦的。总之,薇薇后来表现出对木木意外的青睐,那是在她进入公司的一个多月后,却让人难以释怀。木木虽然颇为讨人喜欢,但总的来说其貌不扬,职位当时也仅仅是助理客户经理,重要的是他年龄比薇薇小好几岁。刚开始我还有一些忧伤,但过几天就差不多忘记了,就像平静的水面鱼儿偶尔溅起的涟漪,或者一个好消息过后总会有的一点坏心情。他们两个在一起显得有点儿刺眼,这并不是不相关的人的谈资,得意者的鲜花,而是失败者的伤口。这个伤口,在后来成为受伤者的鲜花,也是没有人能预料到的。

    后来又喝了一些酒,木木大概还唱了歌(我不记得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0:30,第二天还得上班,这真是少见。大家互相道过别,我们四个人一起穿过马路,站在街边等薇薇去取车,书儿几乎是靠着我才能站稳,而我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木木看着我,“要送你,不,你们吗?”他喝得不如我多,而且酒量不差,脸上是暧昧的笑意。“不,我送她回去,”我昏昏沉沉地摆了摆手,一辆黄色天语出租车开到面前慢慢停下来,司机够过身来摇下车窗玻璃,嘴里说了两句什么,缩回去等在那儿。书儿嘴里嘟囔了一下,带着我朝前迈了一步,这时薇薇的Imini cooperS从左边的车库口露出头来,“喏,她过来了,可我们得先走一步了,”我对木木说,扶着书儿,拉开出租车的后座车门,身挨着身一起陷了进去。

    城市的霓虹在车的两旁滑过,沉没和生动交织的深夜,清醒和放任的思想,亲近和陌生的身体,暧昧和神秘的等待。我手从书儿肩上环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她柔滑的头发的触感和味道在我的左脸颊和下颌流淌,顺从着我身体躁热的欲望。书儿抬起头来,迷蒙的眼神中,我看见一个影子;她盯着我,像确认什么一样,把脸贴过来,左手在前面把我抱得更紧了。

    天语在弗莱登酒店旁边的小区门口停下来,那是新牌坊的一个同名高档公寓社区,酒店(以及写字楼)是它的商务配套部分。跨出车,我和书儿站在那儿,天语立即从翻新铺好没多久的柏油马路上滑走了,如流水滑过寒夜的夜空。书儿住弗莱登B座23楼,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唔,你要送我上去吗?自然,…我想你是愿意的,”她转过身子,朝着酒店的方向,“不过今晚还是去住酒店吧,如果你想的话…你也可以……”她自言自语地,仍然没有看我。一阵微风拂过,我看着长发轻飘的她的背影,内心奇怪地一下子平静下来,“不,你自己去吧,我就回家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感受手指与其间温度的差别,以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或虚幻。书儿回过头,街灯在她潮红的脸上留下暗影,“不,我不是,……不,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你喜欢我,不是吗?”她伸手抓住我,但是语气并不急切,不想强迫我承认什么,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但又隐隐觉得,这与其说是为了证实,不如说是为了否认,与其为了清醒的前行,不如为了模糊的退缩。“谢谢你,可是,如果……你又怎么……”她仿佛在喃喃自语,身子摇晃着想往回走,我上前一步,她几乎是很自然地——或者就是站不稳,又靠在我身上,“那么,我们朝这边走吧——可你真的喜欢我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她缩了缩脖子,我抱紧她。

    2、

    我把书儿送上楼就道别分手了。我一个人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身上还留有她的淡淡的气息;回到家洗过澡,我闭眼躺下来,头似乎晕眩得更厉害,床像在水中漂浮。我在入睡之前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一切,想抓住混乱的细节的一个眼神或背影,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单调的声音,就像我的沉睡一样没有了痕迹。

    第二天一个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我从床上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0:00了。“明老师,您今天什么时候过来上班?老大问……让我问您,您下午要提案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是公司的前台文员夏,她在公司已经有两年多了,是一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子,但是不应该是她来通知我,“木木还没有到公司吗?为什么叫你打电话?”我的口气大概显露出明显的不快,我不是针对她。

    “不,不是……”电话里夏的语气有些慌张,嗫嚅着说,“木木一早就出去了,他也交代过我的,刚才老大过来,又问到我,所以…我…”她小心翼翼地,可以想象得出那边她的样子。“那就这样吧,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微微有些歉意地说,挂了手机,然后给所谓的老大——公司老板华浩然打了一个电话。他是我以前在唐都广告时候的同事,做客户出身的,当时我们一起搭档做过大渡口和南坪的两个楼盘;他岁数和我差不多,几年前自己出来开了这家公司,年初把我叫过来“帮他”——这是他的说法,我觉得实在是高看了我,或者不过是碍于以前的同事关系的客套话。

    我11:00左右到的公司,前台文员夏看到我进门,赶紧从座位上起来,不安地看着我,她永远是那么谨小慎微,以至于我常常会忽视她的存在。我微笑地对她点点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客户部,木木的座位空着;我左转身往楼上走,却迎面碰到了从上面下来的木木。他侧身站在一边,刻意为我让出过道,“来啦?——还好吧?你从来没有喝得这么多的;下午的提案,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如果你……我可以来,”他停下来看着我,满脸轻松。“不,还是我来提吧,没有问题,而且这次提案也主要是创作上的事情,”我走过他身边,在楼梯上边走边回过头来说,并没有停步。我在电脑上打开提案文件,最后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让设计师对其中的一张平面稿稍微做了调整。我靠在椅背上,LOFT风格的屋顶横梁上,长长的电线末端,碗状吊灯黄色内罩泛着温暖的灯光,我闭上眼,感受着一种异常的平静。

    提案在下午2:00开始,这是康城国际3期开盘前的一个重要的推广阶段。案子已经提过3、4遍,其间经过不断修改,甚至推倒重来,力图融合各方的意见,尤其是康城国际营销总监康哲的意见。今天的提案主要是在上次的基础上,对亮相阶段的两篇报广文案做比较大的调整。“产品本身的卖点提炼还是不错,但高度远远不够,我们要打造的是年轻精英的城市洋房,” 康哲在那天的会议上说道,显露出对我们工作的不满,“项目虽然属于渝中大坪城市中心板块,但其区域居住价值尚未成熟和被市场广泛认同,对于像洋房这种产品形态,还有一定的销售抗性,价格相比城郊洋房没有优势,产品自身的亮点也不足以支撑,那么,目标客户凭什么买单?!所以,我们必须超越产品本身,进行精神层面的诉求,我们要打造一个新的阶层领地!想象一下,比如…这就是一个舞台,对,一个全新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你就如好莱坞的明星,你就是中心!”他有些兴奋起来,有力地挥了挥手。像这种重要的阶段性推广,每次正式提案前书儿都会和我们就最终的提案PPT文本先进行沟通,一是避免双方的想法或理解差得太远,还有就是她可以做到心里基本有数。这取决于习惯,甚至取决于双方的关系。书儿作为开发商负责本项目的策略主管,工作中和我(以及木木)对接,我们之间可以是完全公事公办,也可以做到相对不那么太分彼此。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是那种善于和客户打交道、甚至打成一片的人,要我牵头做项目,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我更愿意退到后台,做那些纯粹的专业性的活儿。广告公司的类型,有的以策略见长,有的以创作闻名,有的强势,可以在客户面前坚持自己的专业创作,坚持所谓广告人的“艺术理想”,贩卖纯粹的专业价值,但这种公司只能是凤毛麟角,——弱势,与其说是因为市场和资本,不如说是因为广告公司自身。我们必须得做好客户工作,这往往在很大程度上不亚于——甚至决定了我们提供的专业价值本身。书儿和我们关系的良好,还得多亏木木,如果读者还记得,我在前面就说过,木木在客户那儿是颇得人缘的。他总是会把客户关系维护得很好,至少在他那个层面,这很让华浩然赏识,更重要的是为我分担了极为关键的工作部分。

    会议室在康城国际三期裙楼的一楼,营销部的旁边,和销售中心大厅中间隔着几个临街门面。一期上个月初开始交房,二期还在持续热销,三期的工程也进展得很快,将以准现房的形式开盘销售,客户可以选择购买精装房或清水房。康城国际的开发商康城地产来自于上海,他们颇为大手笔地在重庆开发这个60多万方的项目,宣称要把海派精装房的全新理念带给重庆地产市场。他们确实在重庆地产界掀起了一阵销售风暴,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楼市影响最严重的时候,仍然连续几个月销售过亿,楼盘在业界和购房者中都建立了很高的知名度。甚至我也有朋友在康城国际买了房,大概也是一期,不过我不是很清楚。

    我把数据线接上投影仪和手提电脑,调好投影模式,在电脑桌面上打开提案PPT,书儿也进了会议室,坐在靠里的斜对面。接着陆续有人进来,最后是康哲和康城国际的张总经理——他是第一次参加提案会。我看了看书儿,她低着头,在笔记簿上写着什么,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华浩然和张总打过招呼,得知他上午才从上海总部飞过来;康哲坐在张总右手边上,探过头和张总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宣布今天的会议议程,一是广告公司的提案,二是营销工作上的一些新的安排。提案刚开始时我有一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在张总面前提案,但越往后越充满了信心,我觉得这应该是康哲——当然也应该是张总想要的。我对前期各方的意见及整个策略部分作了简明扼要的说明和梳理,着重在后面的广告表现的调整部分,这会照顾到康哲和张总。我的提案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华浩然作了一些补充,我把PPT退回到亮相报广的页面,等待康哲——如果张总今天来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意义的话,毕竟他显然是赋予了康哲营销推广上的全面的权利,而且他也并未参与过此前的沟通——和其他人发表意见。

    “我谈谈我的看法,橙色广告这次的提案,固然看得出创作上的用心之处,也试图对目标客户做更准确深入的解读和把握,但我必须坦率地说——我们现在不需要无益的客套,方案离预期还很远。标题犹如隔靴搔痒,文案冗长而缺乏直击人心的沟通力,总之,它不能打动我;此外,从形象到产品诉求,跳跃性太大,而一直存在的画面和调性的品质感的问题,也仍然还有改进的地方。”书儿说道,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侧面朝着投影的墙面,没有看我一眼。“嗯,这正是我需要的,”我心里冷笑道,一种莫名的厌恶掩盖了欺骗感。被打动?有可能,但那应该是在此之前。

    3、

    从康城出来,沿街顺着康城国际的一排商铺缓坡逐级往下,几个工人在安装楼体灯箱的商业画面,一个女清洁工用抹布擦着一处太阳伞下的茶色桌椅,两个小女孩在一个旋转滑梯上爬上滑下,笑声不断,就像一串串跌落的水珠。天气灰冷,我和木木走在前面,“怎么啦?昨晚……是不是……”他满脸惊讶和疑问,难以置信的样子,“还好康总对提案多有肯定,包括张总也没有什么不同意见,虽然还存在比较棘手的问题,可是……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他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我回过头,华浩然刚刚和张总聊完什么握手告别,和AE(他会议下来到营销部把上个月的广告代理服务费发票交给了书儿)一起朝这边走过来,我和木木在他白色广本车停的地方等他们。

    广本出来调头向上,从大坪经两路口回公司。车里好长一阵的沉默,我觉察得出华浩然的眼睛在后视镜里不时朝我看,但他和我都不准备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过了鹅岭就开始塞车,“狗日的两路口,桥是越修越堵了,” 木木忍不住骂起来,“好了,我说,”华浩然及时堵住了他的嘴巴,“今天晚上,你们就加一下班,我也会和康总再沟通一下,至于……”他停下来,前面的车流松动了一点,“不,今天不加班,我晚上还有事情,不过不用担心,不是下周一才提吗?有的是时间。”我说道,看着后视镜里的他,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车过了文化宫,很快来到枇杷山公园大门,薇薇的Imini cooperS刚好从里面开出来。她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大概没有怎么注意木木,朝华浩然点点头,看得出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车子错开很快开走了;木木在副驾驶座上转回身子,脸上凝固着的表情,就像他刚才对我的一样,让我觉得好笑。回到公司,我叫木木把项目组的人召集起来,简要介绍了情况,让设计师和文案先思考一下,明天再来做。木木显得心不在焉,刚说完,就跑下楼去了。

    下班我就回家了,我住在解放碑附近的一个商务公寓楼。我在楼下吃了一碗“老麻抄手”,放弃了去江北一个在川美教书的朋友家的计划,和他改约在周末,反正他那点儿事情也不急。大概是21:00左右我接到的木木的电话,“下来喝一杯吧,我在真爱酒吧,”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高兴,而且旁边似乎还有人和他在一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我不喜欢去酒吧,但是连续两天晚上,我竟然都会跟它发生关系。我下楼走过几个街口,几分钟就到了较场口——重庆所谓的中央娱乐区(CRD),早已经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我坐自动扶梯下到得意世界负一楼,走进真爱,在朝里面吧台右边靠近过道的一张桌子上找到了木木和薇薇,——还有另外一个人,书儿。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木木为我倒上一杯马蹄仕威士忌,“不,今天晚上我不喝酒,”我转过头找到服务生,让他给我倒一杯柠檬味苏打水,我举起来呷了一口,那种略为有点儿苦涩的味道令我有一种骄傲的直觉,我很满意自己将保持的状态。书儿左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着腮,侧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那么,既然如此,我们来干一杯,”她向木木和薇薇分别举了举杯,仰首把杯底剩下的酒喝掉,用果盘里的小叉子把一片苹果挑进嘴里。木木手停在胸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是他马上就变得神态轻松了,他的眼睛转到薇薇身上,使他意识到今天晚上,他自己才是快乐的主角,而我和书儿,不过是这个快乐的善意的副产品,这个副产品,不会增加或减少他的快乐本身,更不会让它变味。

    接下来木木就几乎不管我了,他和书儿玩着猜骰子的游戏,但薇薇不怎么有兴趣加入,她始终保持一种矜持的优雅,酒小口地抿,听着木木滔滔不绝的说话和笑声,不经意地点头或摇头;我看着她和书儿,到最后发现这种局外人的观察方式和距离让我着迷,我很少观察别人,我觉得这需要理性的习惯。台上菲律宾(还是马来西亚?我没有听清楚)乐队的主唱歌手开始唱着“卡萨布兰卡”,我一时沉浸其境。

    主持人还在幽默而富有鼓动性地念着拿在手里的一摞今晚上半场迄今收集的交友纸条,大致诸如22号桌一位“吃骨头不吐骨头”的先生,交一位“今夜无眠”的女士,或者28号桌的“月亮小姐”,行业保密,希望一位有修养及有情趣的男士与她共度此刻等等,木木用着这个机会和我开玩笑,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就是那个川美教书的朋友健——,说是事情起了点变化,必须现在和我商量,他显然也喝了酒,“要不我过来接你?呃…”我似乎看见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开着他那辆新买的雪佛兰。我禁不住想笑,“你这个‘健(贱)’人,”我挂了电话。健在美院教书之外,私人揽了一些雕塑的活儿干,开始是他在读研究生的时候通过导师建立的一些资源,我一年前做一个仿古的商业楼盘的时候,也给他介绍过一点小活;他现在是过得有滋有味,在紫都城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女朋友从外地一所中学调回来的手续也已经办好了。

    “是江北吗?那我们一块儿走吧,”薇薇看着我,用手碰了碰木木的胳膊,说今天该差不多了,明天还有事情呢。“你是说明天,——说的是他吗?”木木笑着朝我努努嘴,看到薇薇似乎是认真的样子,正要接着再说,我打断了他,“不,你们继续,本来我也…不,你们不用管我。”我一边起身,一边喝了一口苏打水,我瞥了眼书儿,她也正看过来,眼神明亮,我冲她点点头,把眼睛很快地移开,“那么我先走了,”我说道,不等薇薇再说什么,从书儿身后绕过去,经过吧台前面的过道走向门口。

    我出了真爱,上到平街层,中央娱乐区的真正的夜生活才开始上演到高潮。我走到马路对面坐车,一个瘦小的30多岁的农村女子站在站台灯箱后面的阴影里,著名的万豪酒店旁边同样著名的烂尾楼在她头上像一张网铺开。她背着一个深色的小小的帆布包,就像是她的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是来自某个遥远的边区省份。一辆朝天门到沙坪坝的通宵0822开过来,但她站在那里,几乎毫无反应。她眼神游离,但并不慌张,只是默默地没有生气。我上前两步,她发现了我,“你不知道怎么走吗?你到哪儿去呢?”我问她。她抬起头,眼光平稳地落在我脸上,“我去找我哥哥,他在……七星岗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班,我从甘肃来,才下的火车,”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但我还是听清了她的意思,我想她应该是在菜园坝火车站下的车,“那你是在等他来接你的吗?”我压低声音。

    “不,我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不知道我今天到,不过……是他让我来的,”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车了呀,0822是要过七星岗,但也许……你可以坐出租车过去,让司机直接带你到那儿,不过……我想,你身上没有带什么钱吗?”“恩,我来的路上用得差不多了,我身上没有什么钱,”她回答道,语气平静,身子几乎缩到更里面去了。

    我上出租车前给了她50块钱,她双手接过去说了两声谢谢,我看不清她的脸。天语出租车从日月光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工地前面开过,高耸的井架臂在我头上像一只手伸开,像要在夜空中抓住什么。车过了七星岗和文化宫,在上清寺嘉陵江大桥头的时候健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直接到黄泥磅的豆欢浴,我和他前不久去过一次。“你不是说事情需要谈的吗?让我急急忙忙的赶过来,说你‘健(贱)’你还真是‘健(贱)’啊!”在电话里我装作跟他急,可我其实在酒吧接到电话的时候就猜他大概没有什么非要急于和我谈的,什么事情不能改天呢,这家伙那点心思我又不是不知道,他那长期在外的漂亮的老婆就要回来了,他的幸福和不幸也就都来了,他需要用一种方式和一段时间来结束和怀念他依依不舍的过去。

    车过观音桥建新东路,从红旗河沟立交右行很快到了黄泥磅,我付钱下车,“豆欢愉”三个字的霓虹灯在我左边马路对面上方醒目地闪烁;那个穿着长筒黑丝袜的迎宾小姐为我拉开玻璃大门,用对讲机通知来客人了,我走上旋转楼梯,对领班说有人等我,接着我就看见了在二楼大厅的沙发上半躺半坐着的健。健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他以自己的方式获得注意和财富,比如他的让人艳羡的女朋友,但我想他今天只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个身体,这会让别人——包括我多少减轻对他的妒忌。

    领班把我和健分别安排在靠里两个对门相邻的房间,“不,你……让他……我还有事情要和他谈……”他在进门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似乎酒精也才刚刚醒来,“我就在你对面,有什么话你等会儿可以直接跟我说的,我听得见,”我笑道,又扶又推着让他赶快进去。房间里宽敞整洁,我觉得仿佛既熟悉又不同。我这次直接要了298元的所谓“风情SPA”,领班问我有没有熟悉的,我对上次的情形没有了什么体会和印象,就说没有,喊进来看吧。领班把空调的暖气调到30度,打开墙上的液晶电视,关门退出去的时候我说麻烦你帮我拿一床被子进来。我换了几个人,第三个的时候我微微有点失望和不安,心想再不行的话就刚才第一个好了。

    “先生,我可以为你服务吗?”,两下敲门声后,门再一次被轻轻推开,我忘记了是先听到她说还是先看到的她,这句话发出来的嘴唇还在张合,已是一个女人的整个似笑非笑的脸,我紧盯着它,不觉得它是在敷衍我。“恩,”我点头尽量平静地说,眼睛的余光扫了扫她身侧和身后,那里空寂而丰富,从容而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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