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书院,也正是萧忱早年完成学业的地方。当年,他的夫子王谷是一位奇人。王谷精通周易,尤其擅长摸骨相面,却没有入朝为官,而是在民间四处游历,遇到面相不凡之人,便收为徒弟,助他有所成就。
元帝年间的名相名将大多为王谷之徒,更为其学识才能增添了传奇色彩。因此坊间传说:翰林院外龙头榜,廊庙堂中王谷徒。意思是金榜题名的士子大多做了翰林院的学者,而王谷的徒弟,却个个封侯拜相,是真正的廊庙之才。
元帝数次邀请王谷去青岩书院任教,他却不为所动。直到遇见了萧忱。据说他是为了萧忱才甘愿进入到青岩书院的。也因为这点,很多人都觉得萧忱日后一定是个名垂青史、声名震赫之人。
萧忱这次以夫子的身份重回青岩书院,看到熟悉的景物,一时有些感慨。只是青岩书院这些年也做了些改动,他左绕右绕,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住处了。而跟在他后面的黑影在刘开颜眼前一闪而过,再未露出痕迹。刘开颜一路尾随萧忱,直至日头西沉,也没弄清楚他不紧不慢地到底是要去哪里。正当刘开颜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跟下去时,萧忱停了下来。
他寻了个石凳,开始给自己锤腿。
刘开颜捂嘴偷笑。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从树后走出来,佯装偶遇萧忱。
“呀,夫子,又碰到你了,好巧啊!”刘开颜仍然热情地跟萧忱打招呼。
萧忱“嗯”了一声。
“夫子,你是迷路了吗?”刘开颜忍着笑问。
萧忱有些气恼她如此直白,心想:“这不明摆着的事吗?要不是迷了路,我在自己屋子里捶腿不开心吗?”但他不愿在自己的学生面前示弱,于是以手握拳,放在手边轻轻咳了一下,答道:“本夫子见这边景致甚好,于是驻足欣赏一下。”
刘开颜见他嘴硬,顿生捉弄之心。她假装懊恼地说道:“学生打扰了夫子的闲情逸致,真是不好意思,学生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他再说什么,就背着自己的行李跑开了。
萧忱有些气闷。
“你的房间拐过那座小桥,向东一直走就到了。”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冷冽的女声。
萧忱回头,看见一黑衣劲装女子站在他身后。
“多谢。”萧忱笑道。
黑衣女子仍是冷冷地:“萧大人,奉二皇子之命,给您带了份欢迎礼物。”
“希望不是个血淋淋的人头。”萧忱笑得云淡风轻。
姜不甜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说道:“你应该还记得,当年你和陈狩夜谈的情景吧。次日,陈狩喂骆驼的时候,食指指尖被咬下来一块。你当时不就在旁边吗?这个盒子里装的就是陈狩的食指,你可以确认一下。”
萧忱打开盒子,看见了一根滴血的食指上,确实有着陈年的咬痕。他目光瞬间变寒,冷笑着说:“没想到二皇子如此心狠手辣,真是让我胆寒啊!”
姜不甜接着说:“太子想让温家的人死,到时你就是陪葬品。而三皇子就是个跟在太子屁股后面没用的窝囊废。只有二皇子有能力把你保下来。你要是听命于二皇子,还能有一线生机,不然只会遭到太子和二皇子的联合诛杀。”
萧忱紧咬牙关,几乎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愤怒。他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和陈狩夜谈的场景,那人,那酒,那沙漠,那份笑谈天下事的豪情。
过了一会儿,他忍着怒意说:“后天就是青岩书院的入学典礼了。我已经想好如何把温凡引诱出来了。陈狩当天也必须在书院。一旦我找到温凡,我会给你个手势,你必须立马就把陈狩放了。”
姜不甜颔首,然后一个飞身离开了书院。
萧忱却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直到傍晚的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刘开颜才忍不住从假山洞里探出半个脑袋,看看萧忱在做什么。她看见那个一向高大健硕的身影,此时充满颓唐萧索的意味。而鲜血就顺着萧忱握着盒子的那双手,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刘开颜默然地退回到假山里,靠在墙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她醒来,已经是夜里了。萧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才敢从假山钻出,将所听到的事情汇报给刘韬。
刘韬皱着眉头说:“大家心里都知道我是窝囊废,但是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也太不友好了吧。”
刘开颜立马用水汪汪的眼睛,谄媚地看着刘韬说道:“三皇子在我心中是个大好人,一点都不窝囊!”
刘韬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用扇子顶住她额头,把她的脸扭到了一边,说道:“皇家无好人,要是我在你眼里是个大好人,那只能说明我真是个窝囊废。”
话音刚落,谢桥就从外面进来,大剌剌地接话道:“窝囊废?谁是窝囊废啊?”
谢桥看了看刘韬,又看了看刘开颜,小心翼翼地问道:“三皇子,您是窝囊废吗?”
刘韬气得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隐忍地问谢桥:“听说青岩书院后天要举办入学典礼。怎么还没把详细内容呈报上来?”
谢桥沉默了一下,小声说:“按惯例,开学典礼只向院长汇报...”
刘韬怒极反笑:“来来来,谢院长,您请上座,我站着,听候您差遣。”
谢桥“刷”地一下就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对刘韬说:“三殿下,都怪小人疏忽。这几天为了学子们入学和住宿的事情,我是忙前忙后哇。一顿饭要吐五口才能吃完啊...”
刘韬:“...”
刘韬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谢院长,今年开学典礼到底打算怎么办?”
谢桥拿衣袖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站起来,刚打算跟刘韬汇报,就看见满脸崇拜的刘开颜正拿着小本本,一边看他,一边往本子上记东西。
他为这谄媚中又透着天真的神态震动了一下,低头缓了缓道:“今年开学典礼依旧是由刑部指派的指派一件案子交给学子们破。萧大人提议本次由学子自由组队,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抽签。”
听到这里,刘韬皱了皱眉头。
谢桥接着说:“皇上已经准许了。待破案结果公布后,青岩书院的三位夫子,每人会选择三位学子成为其亲传弟子。至此,开学典礼就顺利完成了。”
刘韬一边听着谢桥的汇报,一边拧着眉头思考萧忱为什么要让学子们自行结对。
萧忱从不收门生弟子,也不与任何名门望族往来,根本没有年轻一代的势力可用。
刘韬想来想去,似乎只有破案的环节,萧忱可以操作的空间大一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温戈叛乱案中,还有一个名叫程一石的幕僚,官至都督,在百姓间很有口碑。
在叛乱案中,有人举报程一石和温戈私通叛国信件。圣上大怒,立即将程一石抄家,随后将程一石斩首,家眷入娼奴籍。只是后来刑部一直没有找到有关证据,此案也就成了悬案。
然而此后数年里,民间一直有不少百姓请求为程一石平反。圣上也不得不过问了几次。刑部再拿不出一个交待来,恐怕就要掉几颗脑袋了。
不过这种敏感的案子拿来做青岩书院的考题,属实有些冒险。萧忱真的会用这个案子引出温凡吗?毕竟只要温凡能拿出几封信来,证明程一石没有泄露机密,就能让程一石的家眷恢复自由身。据说程一石的女儿程谙,是个跟温凡定过亲的。
刘韬反复权衡,仍然认为萧忱拿这个悬案引温凡现身的可能性很大。何况刑部有萧忱的老同学苏安。找他运作一下,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桥见刘韬一直沉默不语,就凑过去看刘开颜在记什么。这一凑过去,谢桥只恨不得把自己眼睛挖出来。
只见刘开颜快速给他画了一副跪姿小相,在旁边备注了一些诸如:膝盖软,腰杆直之类的批语。最绝的还是标题:标准狗腿子。
刘开颜见谢桥表情十分不好,讪讪地笑道:“院长别误会,我就是忍不住学习学习。”
“学你个头!”谢桥再也忍不住暴戾之气,跳起来给了刘开颜两下爆头。刘开颜捂着头嗷嗷地跑,谢桥提起衣服下摆穷追不舍。
刘韬绝望地看着这两个狗腿子,只觉得别的皇子身边都是精兵强将,而自己就只能摊上这两个二货。
他拿起茶杯,默默叹了口气。
萧忱此时,如刘韬料想一般,正在游说苏安把程一石的案子拿来做考题。
苏安满面愁容地说道:“千峰啊,这桩案子的关键证据就是温戈谋反前夜,程一石给他写的那封信。信里到底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当时圣上本就有心铲除温戈的党羽,所以借着这个由头就把他处置了。这封信,先不说有没有人能拿出来,就说对案件真相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就算证明皇上确实冤枉了程一石,难道指望皇上给叛军的幕僚道歉吗?”
萧忱给苏安又倒了一杯酒:“安安啊...”
苏安浑身激灵了一下,“啪”地一声拍掉了萧忱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萧忱摸着自己手上的红印子,嘿嘿笑道:“安安啊,皇上想怎么做,咱们管不着,但是如果案件的真相不再重要,那么你苏安也不再重要了。你曾发愿,要做一个为百姓请愿,给冤者鸣冤,将凶手正法的好官。你不记得了吗?”
苏安的眼眶湿润了:“千峰,当年我们真是意气风发。哪像如今的我们,满面风尘沧桑。千峰,你还记得小梵吗?千峰,我连我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还能保护谁啊?”
萧忱收起了轻松的表情,仔细端详他的老同学,才发现苏安鬓角已经白了一片。
苏安喝了几杯酒,打开了话匣子:“千峰,我真羡慕你啊。你入则登朝拜相,出则遍历山川,不为世俗所累,不受情爱羁绊。普天之下,除了皇上,你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因为你在民间声望也高,甚至你无官无职,皇上都要敬你几分。可是我,空有抱负。这些年的理想早都在他人的白眼和刁难中被磨得荡然无存。”
萧忱抚着老友的背,眼睛也有一些红:“子鱼啊,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梦见温戈的。在梦里,他低着头,不看我,一言不发地喝闷酒。我每次要碰到他的时候,就会在深夜惊醒,然后睁眼到天明。子鱼,我是多么轻狂,多么鲁莽啊,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让温戈和圣上解除误会。可是却没注意到潜藏在暗处的政治势力。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轻狂和无知忏悔!”
苏安抬起头,看见萧忱正以手握拳,抵住自己的额头。萧忱的眼睛已经布满了红血丝。苏安放下了酒杯,一时无言。
天色已暗,也不知是苏安眼花还是晚上起风了,窗外的树枝有时晃晃悠悠的。
酒足饭饱,两人叫来店小二,准备结账。苏安低头整理靴子,半天不从桌底下出来。萧忱无奈,摩挲着脖子上的玉佩,终究还是递给了店小二,充当饭钱。店小二在旁眼带促狭地看了会儿二人的窘样,才满面笑容地告诉他们,这桌结过了?
“啊?”萧忱不解。“是谁?”
店小二摇了摇头,指着苏安说:“这倒没说。不过一个穿黑衣服的姑娘看了看这位公子,好像嘟囔了一句不能喝酒逞什么能...”
萧忱哈哈大笑,看着苏安说:“苏大人最近走桃花运呢!”
苏安脸都让萧忱调侃红了,急忙说道:“我真不认识什么穿黑衣服的女孩子。我只识得华湘一个女孩子。不过她肯定不会跑到这酒楼来的啊。”
话音刚落,窗外的树忽然剧烈晃动了几下。苏安和萧忱跑到窗边看,什么也没发现。萧忱偷笑:“肯定是桃花啦,不然怎么会长在树上?依我看,还是个会武功的桃花。”
苏安一愣,心想:难道是她...?
萧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思绪:“子鱼,如今民间对程一石的案子呼声颇高。假如刑部还是没有什么进展,难免要拿你们来平民怨。依我看,把此案交给青岩书院,群策群力,有进展自然好,没有进展,也能在圣上那里有个说法,说你们已经尽力了。”
苏安点了点头,说道:“牢骚归牢骚,此案重启,我还是会努力寻求真相的。千峰兄身边杀机四伏,一定要多加小心!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来找我。”
萧忱大笑,一把搂过苏安的肩头:“我身边杀机四伏,你身边桃花朵朵开,你还说羡慕我?”
苏安微笑:“我虽然资质愚钝,但也学到了恩师的一些相面术。要我说,千峰的正缘已经出现了。”
萧忱瞪大了眼睛:“你肯定没跟老头子好好学,我身边可都是些臭男人!”
苏安笑了笑,说:“就当我在说疯话吧。你经历过那么多次险境,我是真心希望这次能有人陪你一起化险为夷。”
萧忱淡淡地说:“我这一把老骨头,青山可殓,小溪可殓,唯独不可教一双柔荑之手拾得。如果滴了眼泪在我的骨头上,那灼烧出的阵阵青烟将会让我永生永世做一只流亡在人间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