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人烟稀少的街道涌入了吵闹的人群，从饭馆里追出来的人们，像是追赶着出逃的牲畜一般，一边叫骂着一边围堵着前方身穿斗篷的高瘦男人。他的身手出乎意料地矫健，灵巧地躲避开人们投掷过来的长棍板凳，踩着路边摊铺的桌子借力一跃，便轻而易举地翻上了屋顶，借着夜色的保护在土楼的砖瓦上疾步如飞。

    佛格跟随人群追了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弯腰扶着膝盖，放弃了追捕。他深知自己体力不济，只能进行言语上的攻击，试图用恶毒的辱骂之词击破小偷的心防。同行的付提亚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劝道，“省省力气吧，这么远的距离，他早就听不见了。”

    “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给爷追啊，刚刚那顿饭白吃了？”佛格骂骂咧咧地催促道。

    不料付提亚却风淡云轻地笑道，“追他干嘛？”

    佛格恨不得把他的眼珠给抠出来，“臭小子你脑子进水了吗？我钱包被他偷了！亏我还请你一顿饭，你就这么忘恩负义啊！”

    “不用追，他会回来找我们的。”付提亚笑着拉了一把佛格的胳膊，淡淡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

    “你的戏班子。让他知道我们在那里，他自然会过来的。”他笑了笑，神情变得不可捉摸，“没想到找了这么久，我想要的线索，早就在吉斯塔镇等着我了。”

    正如付提亚所言，他们回到戏台的后场休息了没多久，佛格雇的小工便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说门外一个怪物说要见他们。佛格拎起小男孩的后襟怒叱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付提亚倒是理解小工为什么会称男人为怪物，他不同寻常的相貌与肤色，在色利安人的世界里确实犹如异类般的存在。男孩没有听说过人类世界的东方文明，把他当做怪物，也是情有可原。

    “是那个偷了你钱包的男人。”付提亚替男孩解释了一句，随后弯下腰温柔地望着男孩的眼睛说道，“他不是怪物哦，他是来自东方的人类，虽然长相与我们不同，但不是坏人。你快去请他进来吧。”

    小童工再次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那个身穿帽衫的男人进了后场的帐营之中。

    男人冷漠地扫视了一圈后场狭长的空间，无视了佛格杀气逼人的眼神，径直落在了少年的身上。他缓缓张开口，说出了一句流利的利尼坦语，“你就是付提亚？”

    付提亚笑了笑，茶褐色的眼眸流溢出和善礼貌的光芒，“是。请问您是？”

    “路凯迪。”他言简意赅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漆黑的瞳仁像是能吞噬周遭万物的色彩，深不见底，“方便单独跟我聊几句吗？这里有外人在场。”在说出‘外人’两字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一旁怒目圆睁的佛格。

    “妈的，偷我东西，还这么没礼貌？”佛格抡圆了胳膊，将拳头攥得铁青，“以为自己是异族，就不受利尼坦王法制裁了吗？我今天可要好好把你教训一顿，不管你从哪个臭阴水沟来的，赶紧给我滚回去，别在利尼坦丢人现眼。”

    付提亚连忙把佛格拦在了身后，对那异族的男人笑道，“我可以跟你走，不过在此之前，可否劳烦你把偷走的东西还给他。毕竟那些都是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就这么拿走，不太好吧？”他的嘴角虽然扬着，但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充满了压迫感，令人不敢违抗。

    高瘦的男人与他对望了片刻，漆黑的目光中没有什么波澜，半晌后对佛格淡淡说道，“抱歉，我需要这些钱。你们利尼坦人十分排外，不愿意接纳我这样的异乡人，因此我不得不倚靠偷窃的手段活下去。我知道你的生意做得很好，这些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所以希望你能够理解。”

    话音未落，他衣袍的前襟就被佛格一把抓住，后者扬着拳头，死鱼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活不活得下去，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帮你？这是我的钱，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说着他的拳头便冲他的脸颊挥舞了过去。

    路凯迪没有躲，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挨了他的一拳，但是他连眼睛没有眨一下，就这样平静地望着面前歇斯底里的男人。他的脸颊上肿起一片淤血，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心如止水的目光令人感到无比恐怖，“如果这样你能解气的话，请尽管打我吧，我不会躲的。”

    佛格本来是想用铁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地家伙屈服，但他的反应不仅没有使他解气，反而让他觉得像是一拳揍在了棉花上，更加火冒三丈。更可恶的是，他似乎认为只要挨了揍，就能理直气壮地拿着他的钱，简直不可理喻！

    眼看着又一拳要朝男人的脸颊上呼去，付提亚连忙握住佛格的手腕，出言阻止，“别打了。你不是答应给我分一杯羹吗，他偷的那些钱，就算是我的好了。”

    “臭小子，你帮一个异族人说什么话，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佛格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佛格狐疑地盯着少年，眼珠子咕噜一转，嘴角忽然扬了起来，“你就这么想帮他？”

    付提亚眯起眼眸，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老狐狸露出发黄的牙齿，笑得不怀好意，“那你不再干涉我的戏剧生意，让我继续用那个老剧本赚钱，我就不跟这个混蛋计较。”

    深发的少年细眯着眼眸，紧紧逼视着佛格那张猥琐丑陋的脸，半晌后，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行，一言为定。”

    异族男人带着他从佛格的戏场离开后，拐进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偏僻巷子。他虽然预感路凯迪不是坏人，但还是下意识地张望了一圈，以防幽深的巷子中有埋伏。他在头顶的屋檐上瞥见了猫头鹰的身影，心里蓦然多了几分安全感。如果有意外发生，想必朔一定会帮他的。

    “四个月前，一名叫做巴德尔的巫族男人，让我留在吉斯塔镇等你，并嘱咐我转交给你一封信。”男人从衣囊里掏出一卷莎草信纸，伸手递给他的时候，却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他还说了，作为交换，你会帮我做一件事情。”

    付提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男人黑曜石色的瞳眸，似笑非笑地扬起唇，“那得看是什么事。”

    男人微微挑起眉，不经意的动作无形散发出独特的魅力。那张看不出年龄的东方面孔干净利落，清晰的下颚线斜斜打入鬓角，许久未打理的黑发有些杂乱，微微遮掩着那双睿智高深的双眸。他顿了顿，深望着少年茶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缓慢说道，“我在寻找鬼杖的下落。”

    鬼杖……怎么又是鬼杖！

    付提亚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似乎注意到了男孩神情的变化，路凯迪淡淡地解释道，“在你们所谓的人类世界中，我曾经是一名神学研究者，在参考古埃及的史料时，发现尼罗河流域的巫族存在了近两千年之久，为埃及的神学及丧葬习俗做出了非同小可的贡献。相传古代巫族的首领拥有一把被称作鬼杖的圣物，能够用它来实施复活之术，我对它很有兴趣，可惜它已经失传多年，无处可寻。”

    “一次意外使我穿越来到了利尼坦，我惊奇地发现，利尼坦的色利安族中，也同样有巫族的分支。各种迹象证明，利尼坦巫族，与尼罗河巫族，秉承同一先祖的血脉。因此我在利尼坦留了下来，四处搜索关于鬼杖的线索，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圣洛哥巫族的族长巴德尔。”

    “巴德尔也在搜寻鬼杖，我们交换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巴德尔想要用鬼杖复兴巫族，而我认为它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必须留存于人类世界。我们产生了分歧，最终决定分道扬镳。他率先去了人类世界，并且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想要得到鬼杖，你或许可以帮我。”

    他有条不紊地讲述着，冷静的语气令人很难怀疑内容的真伪。但付提亚却觉得，这段过于条理清晰而流畅的概述，反而像是事先排练过许多遍一样，让人不敢轻信。而且，他提到的诸多名词，比如神学研究，史料，穿越，他都不太理解是什么意思。仿佛在路凯迪的眼中，埃及是几千年前的古国，但利尼坦创立不过几百年，人类世界中的埃及难道已经灭亡了吗？

    “总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实话实说，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我不知你是否可信。但如今，我除了相信你，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他又凝望了付提亚许久，才将手中的信纸递交给他，“这里的内容我没有读过，说出来十分难以置信，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没有学习过利尼坦的语言，却能无障碍地与你们交流，但是书写下来的文字，我读不懂。”

    付提亚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纸，但是当他读到里面第一行字的时候，便能肯定路凯迪确实没有读过这封信。

    付提亚，

    不要相信路凯迪。

    不要相信他的话，不要带他寻找鬼杖，把他带到圣洛哥，交给巫族处理即可，瑟西知道该怎么做。他谎称为学者，但他实际觊觎着鬼杖的复活之术。这种极端的邪术有悖天理，会引起灵界不必要的混乱。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肩负巫族使命，只身前往人类世界，此行凶险异常，不愿带着你去涉险。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往后的路，恐怕我不能相伴了。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见面，倘若不能，谨记我对你的叮嘱。

    放下过往的仇恨，忘记那个不属于你的身份，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

    永远爱你的父亲，

    巴德尔

    看到信上熟悉的字迹时，他的心有些触动，脑中浮现出老头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这俨然是一封告别信，难道他和巴德尔，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吗？

    他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次抬眸望向路凯迪的时候，眼里竖起了明确的冷意，“你想要鬼杖，目的是什么？”

    “我说了，我对他感兴趣，鬼杖是重要的历史文……”他用不疾不徐的语调重复着先前的说辞。

    “我问的不是这些，我问的……”他逼视着男人漆黑的眼眸，给人无形的压迫之感，“是你真正的意图。路凯迪，你想要用鬼杖，复活谁？”

    异族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深不见底的眼瞳中忽然浮现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人小鬼大。”

    “那是什么意思？”付提亚没有听过这样的用词。

    “没什么，那是我国家那边用来夸人的说法。”路凯迪深邃的笑容似乎别有用意，“小鬼，你多大年纪啊？”

    “你骂谁小鬼呢？别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没想到下一秒，这个一脸诡笑的男人竟然伸手摸向他的头发。付提亚机警地猫腰躲了过去，一脸戒备地瞪着他，“你干什么，别碰我。”

    “真可爱啊。小鬼，巴德尔是你的老爸吧，你们的脸型特别像，不过眼睛倒不太像。这双漂亮的茶色眼睛，是遗传了妈妈吗？”路凯迪对他警告的眼神视而不见，手在空中转了个方向，竟然捏向了他脸颊上的肉。

    付提亚几乎是本能地抽出了腰间用来防身的匕首，风驰电掣间，抵住了男人的下颚。

    “还挺傲娇。”男人呵呵笑了起来，轻轻拨开付提亚举着匕首的手腕，仿佛那锋利的匕首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把玩具，“别这么紧张，哥哥对你没有恶意，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的，对吧，小付提亚？”他打量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少年，俊朗的眉目舒展开笑意，先前忧郁的气质一扫而空。

    他又仰头望向了屋檐上了那只灰白色雕鸮，微微笑道，“这是你的朋友吗？我怎么听说色利安人幻化兽身十分耗费灵力，小鬼，你让你的朋友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又不是坏人，没必要暗中监视着我。”

    他……怎么知道猫头鹰，是人的兽身？

    猫头鹰也迟疑了一下，才展开双翼从屋檐上扑腾下来，白光一闪，化作了少女娉婷的模样。

    朔似乎对这个奇怪的男人没有展现出太多讶异，保持着一贯淡漠的神情，轻声开口道，“路凯迪，你的国家，现在是什么年代？”

    路凯迪显然对银发少女出众的样貌感到讶异，听到了她的问题后，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浓厚的兴趣，“我来到利尼坦以后，还是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公元二零二三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轻轻点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橄榄色的眼瞳像是水草荡漾的湖底，散发神秘而又迷人的吸引力。片刻之后，她又问出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你的妹妹，还活着吗？”

    话语一出，不仅是付提亚，就连路凯迪都感到无比惊愕。男人不由再次打量起这个拥有绝世容貌的少女，唇角噙着笑，但眼神已经竖起了戒备，“你认识我妹妹？”

    “算不上认识……”她欲言又止地瞥了他一眼，偏开与男人对视的视线，淡淡说道，“我听家主提起过路丝。”

    “你的家主是谁？他难道……也是人类吗？”路凯迪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但少女无可奉告的神情令他无从追问，沉默了半晌后，眉宇渐渐被阴郁笼罩，“路丝.....已经死了，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父母和妹妹都在车祸中遇难，不幸身亡。”

    “抱歉……”朔轻轻回答道，深邃的神情变得不可捉摸，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这场谈话的走向已经彻底超出了付提亚的理解范畴。朔和他一样她从未去过人类世界，怎么可能认识路凯迪的妹妹？难道朔的家主，真的是人类不成？但人类不会法术，朔又是怎么学会的自然之术呢？

    路凯迪那些怪异的言行举止，可以归结为国家文化的差异。但朔身上的谜团，才真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两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原本以为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但显然，她向他展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她真实的身世越发扑朔迷离。她究竟是谁？她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付提亚决定先不深究朔的事情，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向路凯迪打探人类世界的情报，找到鬼杖和巴德尔的下落。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两人的对话，随后向那异族男人发问道，“路凯迪，你是怎么意外‘穿越’来到的利尼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