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了温莎城的大街小巷，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沉寂下来，为一天的繁忙画上了句点。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在城中央的小旅馆打响，接着是妇女气急败坏地叫声，“来人啊——这个肮脏的小老鼠想偷我的钱，快把他给我抓住！”
旅馆的大部分客人已经休息了，一楼的接待厅零星站着招待员和几名深夜造访的旅客。妇女刚开始喊叫的时候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女人一再催促。他们才大梦初醒般围了过来。
不仅是他们，就连付提亚也懵了。他好端端地在门廊里走着，经过妇女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想到下一秒女人便尖叫出声，高声指控他偷窃钱财。
他发誓他绝不是故意撞她的，哪怕他想要下手，也不会选择这个穿着朴素的女人作为目标。更何况，他现在哪有心情干这个，一天的倒霉事已经够多了，他只想在旅馆好好休息一下，真是祸不单行。
“女士，您是不是看错了，我没有偷您的钱。”他平静地向女人解释道，扫了一眼围上来不明真相的旅客们，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没事，都是误会。”
“胡说！你刚刚在招待厅站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偏等我从门廊走出来的时候，过来撞了我一下？你肯定就是故意的，还好我反应快，才没让你得逞！”女人气得五官都变得狰狞了，仰头指着付提亚的鼻尖，破口大骂道，“看你这穷酸的打扮，怎么可能住得起这家旅馆，来这儿肯定就是挑我们这些旅客下手的吧？仗着我们人生地不熟好欺负，就肆意偷取我们的钱财，真是龌龊至极……”
女人的话语像是连珠炮似的密不透风，根本没给他狡辩的机会。这套义愤填膺的说辞显然说服了绝大部分看客，配合她泫然若泣委屈的神情，仿佛他真的就是个欺负弱女的地痞流氓。
她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偷钱了啊！就因为她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住不起旅馆，就能这样笃定地诬陷他偷窃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位女士，您先冷静一下。他确实是我们旅馆的客人，刚才已经交付过住宿费了。”旅店的招待员是个明眼人，走过来搀扶住妇女的手臂，安抚她的情绪，“您先看看有没有丢什么财物？如若没有，恐怕这就是个误会，您也包容一下，毕竟我们旅馆接纳五湖四海的客人，客人之间有些小摩擦也是常有的事情……”
“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啊？我说了，他没来得及偷，就被我发现了，但我亲眼目睹了他偷窃的行为！我难道要包容小偷跟我住同一个旅馆吗，你们旅店就是这样维护客人的安全的吗？难不成，你们跟他是一伙的……我的天啊，这可是温莎城，女王眼皮底下干这种事，真是荒唐至极！”
大姐，荒唐的人是你吧……
付提亚心情百味杂陈，女人已经认了死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越抹越黑。他认栽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旅店招待无奈笑道，“算了，我办理退房吧。我并不认同这位女士对我的栽赃陷害，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纠缠不清，扰了大家的清净，我换一家旅店便是。”
但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下一秒，那女人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众目睽睽下，一把扯下他腰间别的钱袋。他下意识地闪躲，钱袋的布帛被撕裂，里面的银币（1）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妇女见到地上的碎银，仿佛找到了罪证一般，更加得意地扬起嘴角，“我就说吧，你们看，一个连像样衣服都穿不起的人，身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这些肯定都是他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小兔崽子，你今天哪里都别想去，要是你想自证清白，有本事跟我去官府走一趟！”
付提亚一时哑口无言。虽然他没有偷取女人的钱财，但这些银币，确实是他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如果官府为了调查这件事，查出了他真实的身份，那事情可就闹大了。不行，他不能再容忍这女人这样胡闹下去了……
他蹙起眉刚准备动怒，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清冷的女声，“他没有偷钱，我可以作证。”
他惊讶地转头望去。
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斜斜打在少女耀眼的银白长发上，散发出一圈柔和冰冷的光晕。她的眉眼淡得如同水墨勾勒而成，微翘的鼻梁下，浅粉的双唇打出冰冷的弧度，在月光下美得虚幻缥缈，不似真实存在一般。她冷睨着那个强词夺理的粗鲁妇女，橄榄色的瞳仁淡漠得没有丝毫情感，却偏偏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威慑力。
……怎么是她？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他敢打赌，如果她出现，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注意到她。难道她刚才又用了隐身术，所以他才没有看见吗？
妇女愣了愣，似乎被她周身的气场给震慑住了，但很快又叉起腰蹙眉质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替他作证？”
“这不重要。”她冷冷倪视着她，深邃的目光令人望不见边际，“他的身份，你得罪不起。”
付提亚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将目光投向那个冷若冰霜的少女。她是在为了替他解围而装腔作势，还是她真的知道他的身份？后者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从她的神情根本解读不出任何东西。
她向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走。”
被银发少女拽着走出好远，付提亚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道，“姐姐，我的钱——钱！”
她停了下来，缓慢地转过身，凌冽的绿眸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晚了。”
确实晚了，她为了抬高他身份，都已经把氛围烘托到那个份上了。他总不能现在灰头土脸地回到旅店，满地捡钱吧？虽然心有不甘，但毕竟那些钱本身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踌躇了一会儿，半晌后，简短地说了三个字，“跟我走。”
雾气不知何时散了开来，清澈的夜空里漂浮着一轮月芽，璀璨的银河如同闪闪发光的汪洋，铺满了整片天空。宽阔的街道两旁，巍峨的大理石建筑赫然伫立，月光为穹顶天使与圣徒的浮雕镀上银边。温莎城沐浴在一片皎白的圣光之中，像是在静候神灵的降临。
少女在月夜下不疾不徐地行走，轻盈的脚步像是鬼魅一般，身上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干净纯粹的鸢尾花，混杂着月桂静谧的草木味，深邃而令人迷恋。
满腹的疑惑在此刻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总觉得这个场景曾在梦里出现过。他不敢贸然出声，生怕她会像前几次那样转身离去，碎了这场美梦。
可保持沉默毕竟是件煎熬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付提亚还是率先开了口，“你叫什么？”说完他便后悔了——他平时自诩聪明，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蹦出来这么一句毫无新意的开场白？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垂眸望着铺满雪地的月光，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淡淡答道，“朔。”
“这好像不是利尼坦语吧，你是外族人吗？”这也不是巫族使用的艾洛哥语，她的身份果然非同寻常。
“家主赐的。”家主？难道她受雇于他人吗……
“你的本名呢？”
“没有。”她用最简短的话逐句回答着他的问题。那双橄榄色清丽的眼眸中没有掺杂任何情绪，无法分辨她冷漠的态度是出于厌烦，还是性格使然。付提亚只能乐观地推测是后者了。
没有本名？难道她没有父母么？这种问题，还是别问出口了……“朔，看起来我们很有缘分啊，竟然在这里都能遇到。”
“不是巧合。”
“当然……呃，啊？”他迷惑地望向她。
那双娇嫩的粉唇之间，平静地道出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跟着你来的。”
什……什么？
付提亚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姐姐，别开这种玩笑啊，怪吓人的。”他努力地揣摩了许久对方的脸色，从她冷漠的眼神中确信了一点——她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隔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快一个月，在这期间，难道她一直在尾随着他吗？就算她会使用隐身术，他也不至于全然没有察觉吧？难道他这一个月内做的所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她都看见了？……靠。
“好，好吧……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好奇。”
……只是因为好奇而已吗？这个回答无法说服他，但是他又不敢追问下去。她能跟踪他一个月都不被他发现，天知道她还会干出其他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换个角度而言，如果她想要对他动手，他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她非但没有伤害他，还在酒馆替他解了围，说明她对他没有敌意……至少暂时没有。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害怕，付提亚的手心冷汗涔涔。犹豫半晌，他还是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已经跟了他一个月了。他去鬼市调查巴德尔，欺骗佛格前来温莎主城，行窃赚取不义之财，在加尔诺庄园门前吃了闭门羹，又不幸巧遇小皇子……她事无巨细地看在眼里，是否也能借此推断出他的目的和身份？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他的心脏仿佛都骤停了几拍。
“我很好奇。”她这样答道，自始至终她的语气都没有任何波澜，像是一片没有风的湖面，死寂得让人害怕。
……好奇，意味着她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推断，还是只是单纯对他怪异的行为产生了兴趣？为什么总是给他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根本无法从中确认任何信息。
付提亚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场对话折磨疯了的时候，朔却忽然转移了话题，“——到了。”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们的脚步停在了一个陈旧的木屋前，门前的石梯干净整齐，木门的把手被擦得锃亮。这一路付提亚的心思全部放在对话上，全然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贫民窟的民宅区。他愣了愣，疑惑地望向女孩，“这是……”
“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在这儿过夜。”她转过身，嘴角扬起了淡淡的笑容——她竟然对他笑了。
恬静的笑容像是月色下绽放的花海，靡然无声地盘踞了他整片心田。她身上若即若离的冷漠感荡然无存，如若方才的她似冷月一般清冽，那笑起来的她便如盛放的鸢尾花，美得惊心动魄。
月光的清辉在她银白的发丝上翩翩起舞，雪色简约的长袍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他仍旧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生命之力，但此刻的她却比任何生灵都要鲜明动人，仿佛吞噬了周身万物的色彩。方才的那场对话已经全然被他抛诸脑后，所有的猜忌也都在她的笑容里灰飞烟灭。
……所以，在他抱怨钱丢了之后，她就特意带他来到了这里，给他准备了过夜的地方吗？
“谢谢。”他掩饰着自己早已沸腾的心跳，故作平静地道了谢，心中不禁为自己方才对女孩的胡乱猜忌感到羞愧。无法否认，她的某些行为确实有些恐怖，但如果只是出于她的善意，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握住铜制的门把手轻轻转动，门便应声而开。屋里的油灯已经被人点上，温暖的烛光打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屋内的陈设虽然简陋，但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单人木板床，床上铺着松软的干草，看上去就无比舒适——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睡床是什么时候了。
他刚想要转过身去再次道谢，身后的少女却已经无影无踪。
连说句再见都这么吝啬，果然是她的作风。他不由轻笑出声，面对着虚无的空气轻轻地挥了挥手，温柔地与她告了别。
“那就，下次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