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洗涤着夜晚寂静如斯的街道。这座小镇,拥有着与它历史地位同样平凡的名字——吉斯塔,默默无名地伫立在利尼坦中土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与寂静的雪夜形成鲜明的对比,小镇中央明亮的酒馆此刻热闹非凡。恐怕是因为风雪的缘故,这个小酒馆聚集了比以往更多的客人,常驻于此的酒鬼、风尘仆仆的旅客、寻求商机的生意人。鱼龙混杂的人群中,还有一位衣着独特的吟游诗人,在这个晚上无疑成为了小酒馆的焦点。

    “那是我印象中利尼坦最寒冷的极夜,此前我从未觉得利尼坦的风如此锋利过。低垂的乌云仿佛能够压垮高大华丽的温莎金宫,密密麻麻的鸦群在漆黑的天空漫无目的地盘旋,发出古怪而令人不悦的鸣叫声。当时的我便深有预料,那将是一个不详的夜晚。”

    吟游诗人故事的开头往往离奇而带着神秘色彩,这样成功才能引起酒客的兴趣。

    付提亚独自坐在离门口不远处的木桌前,不动声色地啐了一口杯中泛着白沫的啤酒,品质不高的酒液带着苦涩的余味,并不令人享受。他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放下酒杯后便不打算尝试第二口。随后,他茶褐色的狭眸便挪向了酒馆斑驳的木门,祈祷着那个男人赶紧回来,带他离开这个充满酒气的糟粕地。

    “当时的我在温莎城任祭司一职,在那个不详的深夜与同僚们被唤去皇宫,不是因为别的事情——维娜利斯陛下临盆,马上诞下当今皇室的第一个子嗣,宫里的人紧急将我们传唤到温莎金宫,为女王陛下顺利生产祈福。”

    “作为一个新入职的祭司,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皇宫。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偌大得望不见尽头的宫闱长廊,精美绝伦栩栩如生的壁画和浮雕,更别提那些金光灿灿的爱奥尼克式柱头,想必敲一小块下来卖给金铺,就足以让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即便发生了之后那些可怕的事情,如今我仍旧庆幸自己曾有机会目睹那座伟大神圣的宫殿,不过更让我庆幸的是,我能够活着从那里走出来。”

    “我们跟着主祭司来到宫中用来祭祀的神殿,偌大的殿中央有一座顶天立地的奥罗拉女神像,神像以大理石雕砌而成,却看不出一点石头拼接的痕迹,可谓是巧夺天工。我们在神像前开始了我们的祷告仪式,但没过多久,我们便发现,我们无法得到神灵的旨意,好像我们与神灵之间的通讯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切断了。”

    “当时的我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一概无知,只是焦急地一遍又一遍祷告,希望能够听到一点来自上天的回应,可是过了很久,都无济于事。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主祭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霎时间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口中六神无主地喃喃着,‘主抛弃了我们......我们将走向毁灭......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们请求主祭司进一步解释,他的目光失去了光泽,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呆滞地望向我们,开口说......”

    故事到了关键点,吟游诗人却戛然而止,低头喝水润了润嗓。

    “说什么?”

    “对啊,然后呢?”

    酒客焦急催促着他赶紧继续讲他的故事,可他却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品起了那杯无色无味的白水,一边指了指一旁放在地上的铜盆,向众人打了个眼色。

    付提亚忍不住也回头张望了一眼那身披绿色流苏斗篷的吟游诗人。一把年纪的他胡子拉碴,衣袍也是破破烂烂,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吟游诗人在酒吧里并不少见,但像他这丫冒着被定诬谤罪名的风险讲述宫廷秘事的吟游诗人,恐怕只会在这样名不经传的小酒吧才会遇见。他倒还有几分好奇,这吟游诗人会将事实篡改成什么样子,不过说到底,就连付提亚自己,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钱币丁零当啷地落入铜盆里,吟游诗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地继续讲述。

    “主祭司对我们说,‘你们还不明白吗,主没有响应我们的请示,他正在以这一种方式告诉我们,我们已经被众神抛弃了。鸦雀飞天,是极凶的不详之兆,恐怕陛下将要诞下的那名皇子,便是这万恶的源头。他是天煞之子,拥有凶煞不详的黑蟒兽身,连神灵都避而远之,他将给利尼坦带来无尽的灾厄。当神灵不再眷顾这片纯净的土地,这里将成为地狱,你们明白吗?活活的人间炼狱!苍天啊,我们的命运已经被注定,我们已经无可救赎,等待我们的只有可怕的死亡!’”

    “他的目光绝望而混沌,像是将死的人的眼神,让不知真相的我们感到毛骨悚然。我们想要安慰主祭司,扶他坐在椅子上休息,可他却发疯一般地咒骂起了那个还未出世的龙胎,过了很久以后,他终于平静下来,心若死灰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殿中央的那座神像,苦笑道,‘我们是被您抛弃的蝼蚁,您都不再回应我们,我这个主祭司的位置也可有可无了,就让我随着崩塌的信仰一同离去吧!’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我们拦住主祭司,他便猛地一头冲向石柱,活活把自己撞死了。”

    “慌乱而不知所措的我们焦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枯井里的□□,伟大主祭司是除了女王陛下之外最接近神灵的人,如果连他都认为利尼坦已经注定灭亡,愚昧无知的我们还能做什么?这个可怕的预言击溃了神殿里的每一个人,消失不见的神灵、自杀的主祭司,最糟糕的事情已然发生,而我们束手无策。”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议,‘如果万恶的源头是那即将诞生的小皇子,我们就将他杀死在襁褓之中,让他没有作恶的机会,利尼坦不就可以得到救赎吗?’另一人反驳道,‘不对,我们不能冒险让他诞生,我们现在就让他死于腹中!’而他的话语引起了众怒,‘你疯了吗,你是要弑君?’‘是啊,再怎么说女王也是神祗之子,你伤害了陛下,无疑是对神灵的不敬,神灵不会原谅你的!’‘那只能等女王诞下皇子后,将那天煞在奥罗拉神殿处以火刑,想必奥罗拉的圣火可以弑杀孽种,我们也能因此得到救赎。’”

    酒馆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持着手杖的斗篷男人推门而入,摘下覆满雪霜的兜帽,露出斑白的长发,和一双与年龄不符的凌厉眼眸。付提亚回头望见老男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伸手招呼他过去,“巴德尔,你可算回来了,我已经听那吟游诗人胡诌半天了。”

    “他讲什么呢?”巴德尔顺手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随即皱眉骂了一句,“梅林的胡子,真他妈难喝。”

    “你听就是了。”付提亚暗笑着将啤酒杯推到一边,向吟游诗人的方位抬了抬下巴。

    吟游诗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个离奇的故事,这会儿已经讲述到了给皇子处火刑的桥段,“各位没有亲历过当时的场景,恐怕难以想象那场火刑究竟是多么残忍。女王陛下顾不上更换那条鲜血淋漓的白裙,一个劲儿地想要挣脱侍卫的桎梏,哭嚎着乞求我们把她的孩子还给她。襁褓中的小皇子似乎感知到自己即将被处决的命运,歇斯底里地啼哭着,那凄厉尖锐的哭声像是来自地狱的拷问,鞭打着我们每个人的良知。说实话,当时我的内心十分煎熬,即便预言中他被认定为天煞之子,可他也只是一个刚刚降临人世、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孩,我们身为祭司,却犯下扼杀无辜的罪孽,实在是不可饶恕。但我们没有选择,没有任何选择,你们明白吗?整个国家命悬于此,我们都是被逼无奈的。”

    “愚昧至极。”付提亚忍不住愤愤评论了一句。那吟游诗人显然不可能是事件的当事人,但他讲得绘声绘色,让付提亚一时忘记了他只是个说书人的身份。

    “走吧,我们还得赶路。”巴德尔似乎对故事并不感兴趣,拉着深发少年的胳膊想要将他带离酒吧。

    “等等,再听两句,马上就到你出场了。”

    “……圣火立即吞没了小小的襁褓,我们大声吟诵着颂词请求神灵宽恕我们的罪孽,漫天的鸦雀像是发了疯一般地鸣叫起来,诡异地排成一个队列在低空中盘旋,暴风雪越来越大,渐渐吞没了所有的声响,振聋发聩的风声让我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听觉。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候,天空中忽然掠过一道巨大的黑影,我们抬头望去,那竟是一头白色颈纹的硕大神鹫……”

    “巴德尔!”不顾少年的叫喊,男人力气大得出奇,一把便将他拽出了门外。付提亚不快地蹙起眉头,瞪着那年近半百的老男人,“我已经成年了,难道连听说书的权利都没有吗?更何况,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有什么权力管我?”

    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那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年,冷峻的眼眸散发出威严的神色,强大的气场令人不敢违抗,“你要是自认为有独立的能力,那就离开我的身边,我再也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

    付提亚一时语塞,心有不甘地撇撇嘴道,“注意你跟我说话的态度,我好歹也是个……”

    “天煞之子?”

    “皇子”二字梗在了喉咙口。付提亚抬起眸子,茶褐色的狭眸里闪过愠怒的火光,“不要用那个字眼称呼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仿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一时间彼此不分上下。

    巴德尔率先放弃了这场无谓的对峙,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付提亚,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想要好好活下去的话,必须放下自己过往的身份,你如果还这样执着于过去的仇恨,我担心……”

    “担心预言会成真?巴德尔,你果然也和他们没什么不同。要是你也认为那个预言会成真,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圣火里救出来?就像那吟游诗人说的,你当初就该让他们把我杀死在襁褓里,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糟心事!”无可遏制的怒火充斥着少年明亮的双眸,他恨恨地瞪着男人满是皱纹的眼睛,攥紧的拳头露出森森白骨的颜色。

    “付提亚,你给我冷静一点。”男人微眯起狭长的眸子,散发出警告的神色。

    而他冷漠的态度无疑助长了少年的无名之火,付提亚铆劲甩开他的手,怒吼道,“巴德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煞费苦心地寻找鬼杖,说是为了复兴族群,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你当初到底为什么救我,一定别有目的吧?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不如告诉我一切的真相,我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

    紧绷的空气让人快要窒息。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激怒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哪怕一秒也好。如果他在一时被怒火击溃心防,宣泄出心底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付提亚的目标就达成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如同每次一样,男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深邃的绿眸中甚至看不出怒火,那翡翠一般的瞳仁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令人胆颤心颤、深渊一般的黑暗。所有的秘密都被埋葬在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他永远无法窥探。

    巴德尔不打算再理睬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远,抛给付提亚的,只有一个冰冷无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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