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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一)

    坐在哭佛渡暖凉的石阶上,春风拂面,扶着回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脸。多苗郎小心地给回声脸上上药。冻了一夜,此时有阳光落在身上,好生舒适。

    阿嚏。转头回声打了个喷嚏。“你们怎么来了?”

    “墩子来找我们,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我们只听明白你摊上事儿了,”平金道,“也不知道去哪里寻你,还是多苗郎说来东贤王府这边找找看看,我们才能救到你。”

    接着是一片难耐的沉默。似乎没有一个人对回声的身份有问题。回声试图在心中捋清楚整条线索。多苗郎起初会怀疑她,是因为她知道一些平民不应该知道的事。仅凭这点,多苗郎也许能推测到她曾经与富家豪绅相关,但不可能想到要去东贤王府找她。

    多苗郎与回声解释,其实只要知道回声的真实身份,想到她会去东贤王府并不难。

    捂着沾了江水的布巾敷脸,回声闻言略有诧异,“你们……知道我是神海霍家的人?”

    多苗郎转眼看向了薄三窟。于是回声也看向了薄三窟,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薄三窟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好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小时候,他曾经跟着娘亲去施粥铺讨粥吃,主勺布粥的正是霍家世子。霍家世子为人亲和,曾慰他福慧无双。长大以后,霍家世子的长相渐渐模糊,福慧双全四个字他更是看见也认不出。只是他摔断腿后,回溯又将福慧无双这四个字对他说了一次。那晚他发烧发得太迷糊了,却因此在这迷迷糊糊中,想起了福慧无双这四个字以及霍世子的长相。

    后来回声又要去哭佛山结善佛会,多苗郎便趁着那个时间去找了薄三窟。他察觉到薄三窟近日来的异样,猜测薄三窟可能知道些什么,便去逼问了他。薄三窟原本是不愿说的,但他糊弄不了多苗郎,被多苗郎多绕两句就绕进去了。至于平金,因为薄三窟漏了马脚,他去找薄三窟想问明情况,但是薄三窟什么都没说。尽管如此,平金还是对回声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后来就是今日,墩子跑来找他们去救回声的时候,多苗郎便把回声的身份告诉了墩子和平金。毕竟如果是要去东贤王府,那平金和墩子肯定会怀疑回声。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事情全都说开了。

    神海霍家在观世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弄清楚回声的身份后,东贤王的身份便也很好察觉了。即使身着便装,但萧无垢身上天潢贵胄的气质浑然天成,多苗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差不多猜出来他的身份。不过他也不能够确定,今日去东贤王府也多是碰碰运气而已。人虽然没在东贤王府找到,但他们也没走远,就顺着这条王权路寻找,最后果然在桓府门口发现了被打得半死的回声。

    “我……”回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说什么她都对他们不起。多苗郎抬手拨了拨回声的头发,告诉她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还是朋友。默然点头,回声的眼眶泛起一圈绯红。

    只有墩子仍在懵怔中,所以……“回声你真的是个女的啊?”

    嗯。回声慢慢应了一声,瞒了大家两年,现在承认自己是个女子,多少有些感觉古怪。

    “关于回暖的事,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平金问回声道。他不想回声一个人冒险,不如问清楚些免得到时候回声失踪了他们一群人无头苍蝇连去哪里找人都不知道。

    日头开始西斜,晴空中云林逐渐密集,大片大片地从远处铺设而来。转眼天气又开始转凉,仍是昨日那一身单薄衣衫的回声紧紧抱住了自己。

    “我打算,去敲百闻鼓。”

    百闻鼓,设建在皇廷南门口,专为有冤不得诉,状告黑官司的百姓而立。它的存在,是对掌控刑判与生杀予夺大权之官廷的警示,是对无权无名申冤无门之百姓的一种安慰,更是大原公正法治,清白律政的象征。

    然而这百闻鼓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敲的。只有是涉及百人的冤案,且满一百申雪人到达南门,才能敲响百闻鼓,否则随意敲响百闻鼓惊扰圣听者,斩。

    薄三窟摇摇头,浓眉紧蹙,对回声的提议大不认可。回暖她们这才几个人?案情涉及不够一百个人,敲响鼓面必死无疑。薄三窟不能看着回声去送死。

    目视前方远处平静的江面,千艘横渡,万舰朝觌,回声惊跳了一夜一日的心却在此时愈发安稳了起来。“并非桓府,我要告的是,大原萧氏。”

    状告萧氏,为的是四年前霍氏那一桩祸及九族的惨案。知凉知懿的两张脸,回声清楚,已经种在自己心底,一辈子都消不去了。这四年里,回声没有哭过一次,也没再真正笑过,命途危如累卵,浮若惊梦,而知凉知懿的出现,将她这缥缈难言的四年具体化了。

    为何要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薄三窟不明白。这扇百闻鼓,自大原开国便设立,回家人要是觉得这鼓可以敲早就敲了。既然等到今日未敲,就是明白这鼓敲不得。不敲,霍氏族人尚可保命,若敲了,只剩死路一条。萧氏可以留人活命,但不会留下阻碍自己的人活着。连他都明白的事,薄三窟不相信回声不明白。

    多苗郎却懂得回声的用心。手掌轻轻落到薄三窟肩膀上,多苗郎用眼神劝示他安定下来。抬眼,多苗郎对回声说道:“你去吧,百人之案有了,如今还差需同你一起到场的申雪百人,这个就交给我们吧。”

    回声平静的目光落到多苗郎脸上出现一丝微动。神海霍氏,在观世都名声不佳,当年出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之后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哪怕是回溯回声跪下来去求人,都招不徕这愿意为他们请命的一百人。而今多苗郎不仅全心全意地相信她,还主动说要去帮她做这件事,回声低头,落下一滴泪来又急急抹去。眼下紧要之事是救出回暖和难生花,至于多苗郎他们的恩德,回声只能之后再想办法偿还了。虽然,此时自身难保的她已是泥菩萨过江,枉谈什么日后。

    多苗郎、薄三窟、平金、墩子和回声五人去了哭佛巷,那里是回声一家人住了两年的地方。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愿意相信霍家的清白,愿意为霍家提供帮助,那就只有日夜与霍家人相处的街坊四邻了。他们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一个个地去解释,有多苗郎四人做担保,愿意帮助回声的人逐渐聚集了起来。他们未必相信霍氏的清白,毕竟朝廷的事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想不明白,但是他们愿意帮助回家人救回小妹回暖,无论是多苗郎薄三窟他们自己的家人,青子,瘸了腿的冯大爷,缩在街角讨生乞丐婆婆,还是那些被回暖照顾买糖吃的小孩子。这些从来只生活在哭佛巷的贫苦百姓,甚至没听说过皇廷南门的百闻鼓是什么,但听多苗郎说敲这个可以救出回暖后,他们都愿意去试一试。尽管因怕为自家招致祸端而拒绝的人更多。在这种时候,王寡泼辣的性子便显出作用来,她凭自己和二子两个便替回声拎回不少人来。

    迤逦西移的日头忽然消失不见,浓浓的乌云黑林低低地压覆在世人头顶。从哭佛巷涌涌而出的一百个申雪人,或老或病,或残或弱,而此时他们皆坚定地循着阴云飘去的地方,向南而行。

    天上一轮金日掩入云头。地上一面金日,赤红大漆封边,鎏金塑色的藏牛老皮封面,鼓面上雕镂一条栩栩如生的祭红色瞠目飞龙,那便是代表人间金日,青天公明的百闻鼓。

    百名申雪人跪于宫前。回声将座鼓下面的小凳拖了出来,站到上面,否则以她的身高根本碰不到鼓面。回声曾经还是神海郡主时,曾远远张望过这面鼓,当时便觉得此鼓霸道忠实,王气毕露。但直到此时如此贴近地与它相峙,面对着诚挚厚重仿佛要钻入自己体内的龙灵,拿起两道坚实皮重的鼓槌,回声惊觉自己似乎马上就要被这扑面而来的威压压倒。

    “咣——”

    第一道鼓槌落下,近至紫禁皇宫,东贤王府,远至以此为中心的四分之一个观世都,一切所有,都安静了。连天上的飞鸟,振振双持,皆默默落于皇宫金瓦之上。

    “咣咣——”

    两道鼓槌接连落下,这鼓槌重得塌臂,若是换曾经的神海郡主,到这步也就坚持不住了。但回声不同,她在雪川禁域凿过三尺以下的冻冰,拉过千斤重的纤车,磨过耗时半日的火头……回到观世都后,每日凌晨要糊面粉,揉水面,切肉做馅蒸制一百二十个包子,她还帮人磨过豆浆,绕着磨盘来回整整三日半,换得几枚贝币。还有许许多多的……这一件件,一桩桩,都训练了她足以坚持敲下每一次鼓面的力量和精神。

    “咣——咣——咣——”

    “大原乾安三十又一年春,观世都人士神海霍声,状告大原萧氏蛮横无道,枉顾律法,陷害忠臣,残害九族。”

    雨初落,于天尽头,纷纷缈缈倏忽而来。天空被乌云压得极低,而世间尘烟则被雨水裹挟着依附到每一处具体的实物上去,地面、玉台青瓦、鼓面、人体发肤……

    “大原乾安三十又一年春,观世都人士神海霍声,状告大原皇帝萧重嵘,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因忌惮身侧重臣掌政畏惧大权旁落,在流言四起而未经查实之时,便当庭捉缚重罪判下,削落身份收缴职权,祸出闱墙罪连九族,其行可恶其心可诛。”

    “大原乾安三十又一年春,观世都人士神海霍声,状告大原辅国大将军四皇子萧镇鼎,狐言清君侧,狼语扫卧榻,于四年前与琅平开战之际,设计构陷霍氏与嵩山王秘密勾结,诬害霍氏元珍通敌叛国,诬陷霍氏者溯共敌军谋划武器破云火箭,所言所行皆系捏造不复详实,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一锤又一锤,一锤接一锤,鼓点缓慢却郑重,落雨渐渐起势,雨珠卷雾几乎将整座皇城氤氲,而回声在寒天冷雨中挺直脊梁,喊冤叫屈,字字泣血,重来往复一遍更一遍。

    四面八方的百姓渐渐围聚而来,他们有的打伞,有的未打伞,许多人提着草篮,朝回声扔鸡蛋菜叶和地上捡的小石子。黏稠腥气的蛋液浸染了回声穿的衣裳,小石子砸到回声的额角,血水混着雨水顺着脸庞滑落,落入回声嘴里,咸而苦涩。多苗郎和墩子他们起身阻止外围这些百姓的行为,然而双拳难抵百手,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只有越来越多的鸡蛋、菜叶和小石子丢上回声的身体。

    “大原乾安三十又一年春,观世都人士神海霍声,状告大原萧氏蛮横无道,枉顾嘶……”有人用弹弓投射的弹丸砸到了回声右手的虎口处,手一松,鼓槌掉落到地上。刚好腾出手来抹去额角的血液,回声走下椅子蹲下身捡起鼓槌继续敲,“律法,陷害忠臣,残害九族。”

    朴素蓝布制成的轿撵轿帘一角被揭开挂起,身着便装的桓燕市和桓燕岫姐弟俩看着锤鼓喊冤的回声。回声这一下搞得阵势太大,桓燕岫担心惹火上身,忧虑不已。桓燕市却只冷眼旁观,她劝弟弟不要心急,且看着便可。霍声弄这么多无非是想救出霍暖,但是她喊了这么久的冤敲了这么久的鼓,半城的百姓都来了宫里却没出一个人来接案,宫外的京官就更不敢接手了。只要没人接案,霍声的算盘便打不响。桓燕市伸手招下人上前,耳语一番叫他让家侍混在百姓里跟着百姓一起往回声身上砸石子。

    “大原乾安三十又一年春,观世都人士神海霍声,状告大原皇帝萧重嵘,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因忌惮身……”回声的膝盖被石头打曲,她小腿一弯整个人囫囵从凳子上滚下来。手掌贴上冰凉湿黏满是蛋液的地面,回声却也不觉得有什么,直起身来登上小凳继续敲鼓。“侧重臣掌政畏惧大权旁落,在流言四起而未经查实之时,便当庭捉缚重罪判下,削落身份收缴职权,祸出闱墙罪连九族,其行可恶其心可诛。”

    拥拥搡搡的人群中,马阍吏双手负在背后,乌黑长髯被雨水打湿,眼睛也被雨水冲得半眯起,遥望着击鼓的回声,过去记忆中的迷思逐渐解开。王寡妇和她的儿子也在其中,躲在人群中暗暗替回声着急。她知道回声家里的情况,回父瘫痪又痴傻,回母身体不好此事原该瞒着她,回溯又跟那个宋大官人出门在外一时哪里找人去?就回声一个人撑着,可怜劲儿。

    “咣——”鼓槌落音。

    “轰隆隆——”一鼓春雷蛰醒。

    大雨倾盆,泼墨而下。

    一人高坐马上,缓缓而来,正在离回声稍远一些的地方,停下。雨水冲刷了萧镇鼎的面孔,任谁人都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大原乾安三十又一年春,观世都人士神海霍声,”回声死死盯着萧镇鼎的眼睛,尽管筋疲力尽,还是撑起力气大声喊道,“状告大原辅国大将军四皇子萧镇鼎,狐言清君侧,狼语扫卧榻,于四年前与琅平开战之际,设计构陷霍氏与嵩山王秘密勾结,诬害霍氏元珍通敌叛国,诬陷霍氏者溯共敌军谋划武器破云火箭,所言所行皆系捏造不复详实,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回声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狼狈有多可怜,也明白对面的萧镇鼎不言不语地只用一根小手指就能捏死她。而她还是死死盯着萧镇鼎,仿佛要用眼睛里飞出的刀子将萧镇鼎刮肉剜心,凌迟处死。

    那日艳阳晴朗,她兴高采烈地拿出霍溯设计的破云火箭图纸给萧镇鼎看,忍不住地向萧镇鼎炫耀自己的哥哥有多聪明有多厉害。霍声凝视着萧镇鼎的眼睛,那时他明明也是因她的自豪而自豪,因她的开心而开心的。然而转眼之间,原军就在嵩山王的军队中发现了一种射程极远的火簇之箭,那箭与霍溯设计的破云火箭一模一样。这成为了霍氏通敌叛国的铁证之一。可是霍声知道自己的大哥绝对不会出卖大原,而知道这个图纸的除了霍溯与自己之外,就只有萧镇鼎。萧镇鼎背叛了她,陷害了她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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